我是欣宜姐姐
我的妹妹在我十歲時出生後,我的名字從「呂欣潔」變成了「欣宜姐姐」。
我的妹妹呂欣宜是我求了十年才到我們家的,身為家中最小的孩子,一直很希望有個妹妹可以讓我照顧,也帶著她長大。沒想到,這個願望實現了,我不但盼來了一個妹妹,還是一個永遠不會長大的妹妹,需要我一直照顧她的妹妹。
還記得妹妹剛出生時,我看著她在嬰兒室裡的小小模樣,當時沒注意到她哭得漲紅的臉中帶有一點紫黑色,也沒看到她的手指末端是呈現棒錘狀(心臟病童通常因送氧能力不足,四肢末端都缺氧,會變粗以增加血氧量),只想著如果她長大,我要陪她上小學,去參加母姊會,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和生活煩惱。沒想到,這些對我們來說都是如此奢侈與遙不可及的事情。
直到她十個月大,一次媽媽帶著她去做例行性的施打預防針和基本健康檢查,一位經驗老道的醫生建議我們盡快去掛大醫院的診仔細檢查。我還記得那天,我在家練鋼琴等著媽媽和妹妹回家,等媽媽一進門,她的臉色鐵青,我也不敢多問,妹妹天真抓著玩具躺在娃娃車裡的模樣還依舊清晰,但我的世界就此離開純真的兒童時代,提早一步長大。
讓妹妹活下來!
「側畸症合併複雜先天性心臟病」是她的病名,這幾個字代表著我們全家人生活必須圍繞在「讓她活下來」的目標上。她全身共有九種病症,事實上,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記不起來她全部的病名,但我清楚地知道,妹妹要不斷的開刀才能活下來,平常不能讓她激動地大哭或大笑,不然可能就會缺氧休克,我們好像必須把她放在一個真空安全的環境,才能讓她活下來,她也因為從小長期的進出醫院開刀動手術,造成發展遲緩,社會化不足,也因腦部多次開刀而造成情緒障礙。
我和哥哥,在妹妹和媽媽開始密集進出醫院時,分別是十一歲與十三歲,正在青少年要轉大人的初期,青少年對於未來與自我認同的惶惶不安,加上突然必須面對脆弱生命與死亡就在眼前,我們所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照顧好,不讓父母擔心。因此,我們從下課後回到家總是充滿笑聲和熱騰騰飯菜的家,轉變成要自己帶鑰匙拿起桌上的一百元去巷口買便當的家。我們開始自己洗衣服、收拾家裡、乖乖的把功課寫好、準時上床睡覺,我們不談論我們的不安與害怕,不說出我們的慘綠少年煩惱,因為那些在死亡面前,都顯得那麼的微不足道,不值得一提。
我還記得那時妹妹開一個大刀,我央求著媽媽說我也想去手術房外面等,不想去上學,在那個手機還不那麼發達的年代,我是如此擔心我可能無法見到我親愛的妹妹最後一面。但媽媽說我去到手術房外也只是瞎等待,她承諾我如果發生什麼事情一定打到學校請老師通知我,我才悻悻然的背起書包上學去。
我的青少年就在這樣一次次的恐懼中成長,長大了之後,經歷了好幾段的親密關係起落,我才意識到,在我的腦袋深處,總是帶著深深的恐懼,害怕那些突如其來的死亡再次降臨,我每天都覺得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眼前的這個人,因為死亡總是如影隨形的那種感覺,是那樣跟著我一起長大,甚至對我來說如此熟悉。就這樣二十幾年過去了,一個人隻身面對世界、面對死亡的孤單感,依舊時時刻刻跟隨著我,縱使妹妹已完成她在人間的使命,肉體上離開了我們,在與她告別之後,我還是繼續的和學習與恐懼共存,是我自己的人生功課。
障礙家庭的孤立無援
身為一個障礙者的手足,我經歷了和妹妹之間無人能取代的無條件的愛,但也無可避免的,在這樣脆弱的生命面前,父母即使盡了全力也依然無法兼顧另外兩個小孩的心理照顧,因為這一切的一切,不管是醫療決定、照顧需求、早期療育等等議題,對他們也都相當陌生,加上台灣人民並不是一個善於表達情感的族群,我的父母面對如此巨大的挑戰,已然竭盡所能,我們所必須去思考的是,為什麼面對到這樣的困難時,我們依舊是必須以個人或家庭來獨自面對,而不是有社福資源、照顧資源、心理衛生資源的介入,協助我們來度過這龐大的生命難關呢?為什麼我們期待一個或一群平凡的個人在面對家庭巨變時,能夠理智的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單一的諮詢窗口、資源連結的平台對我和與我有相似經驗的家庭來說,我想是非常迫切的需求。同時,看見與我相似的生命經驗,從中獲得共鳴,進而成長,更能讓我獲得力量。記得有一次前往政大分享我身為障礙者家屬的生命故事,會後一個小女生向我走來,還沒開口便哭成淚人兒,她斷斷續續地說,她有個身障的弟弟,但自己從來不知道怎麼跟別人提起,我給了她一個擁抱,感謝她與我分享,讓更多的生命被看見,就能夠給彼此力量。
(作者為性別運動與政治工作者,臉書呂欣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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