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足歲,我才排到長庚心理師許美雲老師的個別課。層層迷霧的人生,這時候才開始撥雲散霧。因為她是第一個斬釘截鐵說我聰明、能力很好的專業人員。爸爸只把她這句話當成言不由衷的安慰。媽媽卻在每次跟她約談後,臉上盈滿笑意,總讓爸爸笑說:「是因為有花錢去跟人聊天的關係嗎?」

許老師是一個看起來永遠精力旺盛的人,爽朗大聲的笑容是她的招牌。事實上,她不僅有著源源不絕的熱情,更有迅速的頭腦反應力與行動力。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要跟你們這些聰明的小孩過招,我當然要腦筋動得更快才行。」

許老師先安排我進入長庚的小一先修班。其實就是模擬普通小學一年級的上課模式:一週一次,每次兩小時的團體課,外加一個月兩次的心理師約談。很少被看到優點的我,自此之後才能自我激勵與振作起來。

溫柔而堅持的王老師,電腦相當厲害;人很帥氣的高老師每次都讓萎靡許久的我,不斷地期待下一次的上課。除了半年的先修班,許老師和帶班老師們討論,陸續讓我進入其他適應性的團體上課。

在長庚的團體課中,有各種型態的課程,我比較擅長的竟是對人物表情、社會行為的理解,各類認知也都不成問題。無法以口語表達的,就做選擇題,甚至開始用電腦打字答題。

其實不是我變聰明了,也不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只是在「相信」的魔力下,以理解為催化劑,給予我相當程度的課程內容,我變得比較願意表現了。雖然像是一些人際互動或是遊戲課程,我操作起來顯得很笨拙,也因為我無法用口語幫忙和表達,動作也遲鈍得像是貓熊般緩慢又困難散漫。

團體課的同學有的像我一樣,沒什麼語言,凡事也需要大量輔助與提醒。像有顆沉睡的心靈,偶爾睜開眼瞟一下外面紛亂的世界和心力交瘁的媽媽。最多的表現都只是生理需求罷了;比如說我要上廁所,要吃什麼喝什麼,講的也極為簡略,一個字、兩個字,很辛苦說話的樣子。

有人看起來像跳跳虎,動作迅速,甚至有點破壞力,對於自己執著或喜歡的事物相當堅持與著迷。這種孩子的父母就得要練就好身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阻擋他做一些不是很恰當的行為。

小一先修班時有一個同學,每次只要坐在我前、後排,我們就不得安寧。他不是回頭拿我桌上的文具,就是在後排站起來拉開我書包的拉鍊;我的衣服也常被他撕咬得破破爛爛,他甚至會在教室裡脫下褲子尿尿。我覺得他在抗議,因為不想來上課。

有的同學卻很積極,努力參與所有的課程設計,但一定要得到正向的回饋。這種人通常都很愛講話,甚至可以說是喋喋不休。他們很怕輸,很怕失去重視,否則會歇斯底里,大發雷霆或哭鬧不休。這樣的同學在後來每一個團體中都有。

還有的同學算是亞斯伯格症(註)的,聰明且衝動,很像普通小孩。也有讀書很厲害,應對也還好的。但這些孩子都不是真的能適應人群,他們永遠都少根筋。因為他不知道他的言語會讓對方生氣或是尷尬,對於別人的明示或暗示,也不大能理解。還有人因為看不到希望與未來,或身體感官的被刺激過度而無法負荷,會大聲尖叫,甚至打自己的頭或手得到暫時的麻痺或救贖。

這些種種表徵,都叫做「自閉症」或「孤獨症」或「肯納症」。其實叫什麼名稱我都不介意。我只是討厭著,當有人不想與人群接觸,或是想自己安靜一陣子時,就會被人們稱之為「耍自閉」。前兩天某時報的娛樂版大標題就說,某男藝人難搞耍自閉。然後我們就變成怪胎的代名詞,要不,就是跟一些會背日曆或數字的特異功能者被聯想在一起。

其實我理解人性,看盡白眼與同情,我擁有一個「聽」跟「說」不成正比的人生;聽的如雷貫耳,汩汩如泉,湧入兼接收。有時候或許我們不愛理人、不喜與人交際,事實上可能是有別的理由。也許我知道對方的歧視與不友善;也許我還在思考該如何反應。

「說」卻是我最真實的障礙,如無形的牆擋在腦中,阻擋已成形的思想與發聲的器官連結。聲音平緩的在喉嚨中流動,卻無法抓住的起伏與變化。我不是故意不理人,只是真的很怕被傷害。

個別約談的時候,我們開始了溝通訓練。老師跟媽媽說:「做為溝通的方式有很多,除了常人所用的口語,我們也可以用寫的,或者用打字的。」可是截至目前為止,我都還是受制於手功能的障礙,不大能像普通孩子一樣寫國字。老師說,科技日益進步,一定會在不久的將來可以發明更方便的溝通工具,便於攜帶、又可以把我們打字的內容發聲給別人聽。

聽到這些話,我心中是激動而且欣喜的,趁機會還拿了老師桌上的一包豆乾絲,快樂地吃起來。媽媽擔心我不會注音,實際上,周遭的文字和符號都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力,不管是在書本上的、電視上的、雜誌廣告上的,甚至站在馬路邊, 我也會為了看到移動車子上的字而刺激興奮。但是問題的根本是在於我的手,我小心翼翼卻常常失準,雖然鍵盤上的符號位置早就映在腦海中,然而要克服心中那個永遠在嘲笑打擊自己的心魔,才是更可怕的。它想坑害我,繼續沉淪於混沌無明的世界,讓我怯懦與退縮,拉我懶惰與失望。每一次的小挫敗,它就在我體內站了上風。離開它掌控的時候到了,可是我必須長期抗戰。

剛開始我們選擇句子來回答選擇題,接著慢慢學習用紙鍵盤回答開放性問題。每次上課,老師一定讓我確實回答五個問題以後才讓我下課。一樣是興奮而緊張的媽,每次的相信都借予我一些支撐的力量,他們會用手指輕輕抬著我肌力不足的手腕。(後來的後來,許老師和父母一直堅持讓我放棄扶助,自我鍛鍊肌耐力,雖然這實在很辛苦。)我開始學會和她們以點注音鍵盤的方式「說話」。老師說:「回家以後也要練習喔。」

但很可惜,第一次在家的「表演」就失敗了。當爸爸看著我們母子二人好像在演雙簧般回答了五個問題,我在媽媽稍稍撐腕的穩定之下打字,媽媽幫我念讀出來。爸爸卻不以為然的問媽媽:「這是妳的意思吧?」我們兩人都仿如被人抽了一巴掌,立時面紅耳刺起來。我立即跳起來,逃離這個令我覺得羞辱的現場,至此而後,我有好幾個月,不肯再練習任何方式說話。


註:亞斯伯格症候群(Asperger syndrome,簡稱AS),又名阿斯伯格綜合症或亞氏保加症,是一種泛自閉症障礙,主要的特徵是社交困難、伴隨著興趣狹隘以及重複特定的行為,但是相較於其他自閉症障礙,卻保有語言以及認知的發展。患者常出現肢體笨拙和語言表達方式異常等。

(作者現年12歲,於2歲半被診斷為重度自閉症,沒有口語能力。7歲學習鍵盤打字溝通,作品曾連續獲得2011、2012年文建會文薈獎獎國小組優選。本文摘錄自《我和地球人相處的日子》一書第68~73頁,感謝「文經社」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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