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玉玲

  「亡者怎麼拍?」我們與家屬們一次又一次地討論。

  「死去的人,一直都和家人們在一起。」聰明說。丈夫去世多年,她仍習慣在餐桌上擺放他的碗筷。

  於是我們決定拍攝「家族陰影」,整個勞工家庭與工殤亡者遺照,在一起。

  早在八年前,「工作傷害受害人協會」與何經泰合作拍攝職災工人,我們逐一走訪新的舊的會員,在台北市八德路一處待整修重建的荒廢建築物內,以斑駁的牆面作背景,高壓電擊的、鷹架墜落的、沖床壓傷的、鉛中毒的……,一個個在職場受傷的身體裸露、入鏡、定格。1996年4月,「工殤顯影1─血染的經濟奇蹟」攝影展在台北市最昂貴的地段展出,20幅巨大的相片懸掛在敦化南路的行道樹上,傷者直視鏡頭,讓過往的車輛、等公車的學生、逛誠品與SOGO的人潮,非看見不可。

  這些年來,我遇見許多來各自行各業的人,一提起台灣職業災害,最深刻的印象幾乎都來自1996年的工殤攝影展。那是第一次,台灣社會總算看見工殤議題。2003年4月,工傷協會與何經泰再度合作展出「工殤顯影2─家族陰影」,翻動勞動歷程最不忍卒睹的一頁,撫慰工殤家庭最沈重的思念。

  拍攝工傷者,要原本最痛、最想遮掩的部分裸露在鏡頭前,真難,唯有與工傷者貼身作戰才得以共同面對。拍工傷死亡,更難,牽涉太多家庭關係,怕驚擾亡者、怕勾動記憶、怕無法面對、怕長者不滿、怕貼上印記……。死亡終究是個禁忌,必須透過集體行動的能量與社會認同,才能牽動整個工人家庭,自主決定將傷痛曝光以作為社會的教材。

  奇妙的是,拍攝過程中,逝者的記憶直接牽動了生者的對話,滋養且衝撞著家庭內部的關係:「我媽媽太緊張了,單親的我們也長得很好啊,可是她老擔心不夠。」、「媽媽參加協會的活動,變年輕了,比較有活力。我也放心多了。」、「爸爸一提到死去的哥哥就傷心,我更希望他看見我努力讓大家都平安。」……亡者的遺照成為一條引線,把大家串起來,讓生者有機會互相看見。

  在台灣,每個工作天就有5名工人死於工傷、20名終身致殘……,個別的工傷者從職場掉出來,也掉落到社會邊緣。工傷協會撐起一個平台,傷的、殘的、病的、痛的人互相撿起來,試著撫慰個別的傷痛,也試著以集體的力量敲打、改造社會。攝影展就是以肉身相搏、敲打社會的方式之一,工傷者以血肉性命見證了市場經濟、利潤導向的殘酷後果。

  台灣話「鬥陣」,就是在一起的意思。1992年基隆客運工會罷工時,「工人鬥陣」的口號響徹雲霄。工殤顯影的拍攝與訪談,前後歷時八年,這段期間,工傷者與勞動者鬥陣前進,完成了「職業災害勞工保護法」的立法實施,衝撞現行勞動體制。而工殤顯影的攝影展與出書,留下文字、影像的工人文化記錄,延續工人鬥陣的精神,將作為這一代台灣勞動史料的重要材薪。

  與工傷協會合作多年的人權攝影家何經泰,一直將工殤運動的需求放在個人藝術成就的前面,是我們所尊敬的好朋友。至於帶著傷痛仍有意識地「在一起」面對鏡頭的工傷者及家屬,你們的鬥陣與勇氣,是工殤顯影最動人的力量來源。

2003.4.

(本文作者為工作傷害受害人協會秘書長。感謝該會慨允轉載。二次何經泰的攝影展已集結成《木棉的顏色——工殤顯影》一書,由工傷協會企劃,大塊文化出版。本書收錄了何經泰1996年及2003年的工殤攝影作品,包括40幅工傷者及亡者家屬的珍貴影像與故事以及4幅「工殤畫會」成員的圖畫。欲購書者,請利用劃撥帳號16840388,戶名「中華民國工作傷害受害人協會」,訂價250元,外加郵資20元,連絡電話(02)2571-5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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