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璸,她的寫作與人生
文/蘇芊玲
《逆風飛舞》
湯秀璸著
定價新台幣260元
寶瓶文化出版
2001年12月1日出版
關於秀璸,我想說的,有太多。
初識秀璸,是在台北市婦女新知協會的婦女寫作班上。那一、兩年,我在幾個婦女團體輪流帶了幾期的婦女寫作課程。
第一次上課,就注意到她。她坐著輪椅,由看護陪同而來。我循例要大家介紹自己,包括分享之前的寫作經驗,以及為何會來上課等等。輪到她時,她說希望不要被另眼相看。我心裡以為她之所以坐輪椅,可能是因為小兒痲痹造成的肢體不方便。
雖名為寫作班,如何寫卻不是重點,而是為什麼要寫、寫什麼。最動人的寫作,牽涉的是尋覓自我與練習「發聲」(voicing),這個過程對女性尤其重要。因為相比於男性,女性更常被教養得溫柔順從,被要求以服務他人的需要為人生目標,及長,她或是開口說著別人要她說的話,或是變得沈默,逐漸失去了自己的聲音(voiceless)。在過去民(女)智未開的時代,女性或許還能這樣蒙昧過一生,但現在,教育與資訊的發達,開啟了女性的世界,卻也讓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與矛盾之中,女性要「什麼都不懂、毫無感覺」地過日子已不太可能,但「無我」與「有我」之間如何取捨,「自我」與「他人」兩者怎麼平衡,卻成了大問題。 遺憾的是,長久以來,女人關於自我的掙扎並沒有受到重視。直到近數十年來,因婦女運動的興起與女性主義的發展,才提供了女性有力的工具,一層層撥除迷霧,一步步地打造自我主體,確立自己的生命價值。寫作,就是工具之一。
因為這樣,我通常以帶成長團體與讀書會的方式來進行婦女寫作課程。每一週,我們先閱讀時事剪報、書籍或觀賞影片,再做討論與分享。所有的選材都環繞著女性經驗,學員一邊閱讀,一邊很自然而然地就會拿它與自己的生命經驗相映照。這樣的外觀與內省雙管齊下,主要用意在培養女性意識,建立女性觀點。有了這個基礎,接下來我要做的,只是鼓勵她們把過程中無論是驚嘆或感傷、沈吟或掙扎都真實記錄下來。這就是每個人最獨特、最寶貴的作品了。
因為每一個婦女的生活背景與寫作習慣不同,我通常不強制她們交作業,但保證只要她們願意寫,我一定會好好閱讀,並給予回饋。在那一期的寫作課上,秀璸幾乎每一堂課都交出作品,用她已變形、扭曲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寫,滿滿地寫了幾張稿紙,有時還不只一篇。
秀璸的文字純熟,節奏輕快,閱讀她的作品是一大享受。一開始,她把自己隱藏在第三人稱的敘述下,而我也沒有多想,只單純地享受著讀作品的樂趣。隨著課程的進行,她逐步褪去偽裝,讓自己勇敢地出現在字裡行間。我鼓勵婦女朋友面對真實的自我,但秀璸的真實人生,還是嚇到了我。
原來,她不是小兒痲痹,而是癌症患者;原來是乳癌讓她原有的類風溼性關節炎惡化,導致手腳功能退化,必須坐輪椅;原來疾病的背後有那麼一長段關於情愛糾葛、那麼令人唏噓不忍的故事……
八週的寫作課很快就結束,秀璸的書寫自己卻才剛開始。我鼓勵她繼續寫,表示非常願意當她的讀者。之後,秀璸果真隔一陣子就寄來幾篇文字,接著我提出寫書的建議,她說早有此意。
生命有多艱辛,寫作就有多煎熬。事實上當時秀璸還深陷在生命的低潮之中,每週必須去看心理醫師,無時無刻不勾動往事,經常哭到無法自已,接著,官司又緊密上場。她寫作的心情與進度,都深受影響,經常被迫停頓。這段期間,我不時寄一些書給她,大部分都是走過生命幽谷的真實紀錄。對那些作者來說,寫作既是分享,也是治療。我希望秀璸從中得到力量。
秀璸果然是勇敢的。她不斷重新提筆,藉由書寫,試圖為生命找一個出口。她也改變策略,碰到走不過去的關卡,就暫時轉移去寫不同的題材。從零散的篇章,到有計畫一篇篇地寫,歷經無數次的重寫、修改,到目前這本書的面貌,前前後後花了她兩、三年的時間。對一般人來說,兩、三年或許不具太大的意義,於她,卻是與生命的拔河。今年有一度,她說病情好像有惡化的徵狀,卻打算等寫完書稿才去就醫。我力勸她先去看醫生,了解狀況。寫作是生命的紀錄,卻不應該取代生命。
秀璸的這本書涵括許多內容,寫到乳癌與官司的那些篇章,詳細的程度甚至具有某種指南的作用,但秀璸描述最多的,當然還是她與J之間錯綜難解的往事,那是她生命最大的陰影與考驗,即使是乳癌與官司,也都因它而起。一遍遍聽她訴說,一章章讀她的書稿,我的感慨極為複雜。我為她的情愛與遭遇深感不平,同時卻覺得在那之外,應該多跟她分享一些別的什麼。她與J的故事,情節固有令人無法置信的荒謬之處,但在某個層次上,卻不能被當成個案看待。他們兩人,其實都蒙受傳統性別文化的束縛,意識到自己即將窒息時,以為傷害對方便能脫困,沒料到最終卻兩敗俱傷。但在兩人之間,J憑仗其男性性別與醫師專業雙重強勢,傷害她更深沈、更徹底,則是毫無疑義的。
醫療的部分,J身為醫師卻有違專業,司法曾一度在過程中已做出論斷,雖然最後無罪的判決與理由令人不解。性別的部分,我覺得應該是秀璸書寫此書最可貴的題材與意義。愛情婚姻外的她聰慧靈巧,在與J的互動上,卻無時不在體現「好女人」的傳統,從處女情結,到以夫為尊,到卑屈求愛。這樣的女人,秀璸並非特例;而有能力讀完艱深醫學學位的他,卻毫無能力看到自己的脆弱與自私,完全被男性與醫師雙重「強者」表相所遮蔽,而至飄然忘我,以為「世界任我行」,為了追求自己情慾與事業的新生,不惜將舊愛視為橫阻,以最粗暴、殘忍的方式斬除之。這種男人,周遭也不乏其人。
時光若倒轉,他們兩人有可能換一種相互對待的方式嗎?秀璸要如何,才有可能在人生的每一步都「聆聽自己內心最真實的聲音」,做出「最善待自己」的決定?交往期間,既然知道彼此不合適,雖已「處女獻身」,能不再奉送上往後的幸福嗎?而結婚之後,能多元發展自己,另闢蹊徑嗎?因此即使後來發現身邊人已非昨日良人,在試圖溝通,盡力挽回無效之餘,能早日讓自己脫離苦海,離開之後,還能好好存活嗎?
而他,要怎樣才能學得會,男人的價值,不是只累積於事業功名與情慾戰果,而應該花更多心力學習對權力的敏感?無論環境如何變化,都能體認「別人(女人)也是人」,而不以自己優勢的權力位置折磨對方,逼使她到毫無招架的餘地?能夠反省到女人的價值與尊嚴,不是取決於她是否被你愛上,而願意誠意努力地去找出「追求自己卻不傷害他人」的方法嗎?
會不會必須這樣,男女之間才有可能在情濃時,相互珍惜享受,緣盡時,彼此祝福放手?會不會這樣,親密關係才能不相逆於生命流動多變的本質,而個人的幸福與自由也才有更寬廣的空間、更深邃的意義?不應該沒有這個可能的,怪只怪我們的社會從來不這樣教育我們。
從秀璸的書中,我知道她已經懂得了這個道理,才會做出原諒與放手的決定。但她付出的代價太大,令所有認識她、愛護她的人不甘、不捨。有沒有可能,在看這本書的時候,我們都細細去體會這個部分,並願意在真實生活中去打造且落實一種更具人性、更性別平等的情愛文化?我覺得這才是秀璸走過那樣的人生與寫作這本書最細膩、最珍貴的意義。
事實上,秀璸雖小我五歲,卻是我學習生命課題的老師。這兩、三年來,我與她分享關於女性主體的成長經驗,她卻帶領我認識生命的必然興衰。就如同我們的性別教育一向做得太少,我們對生命教育從來更是迴避。一路走來,秀璸不僅從自己的經驗中,對生命體會甚深,也積極走出自我,去安寧病房陪同其他生命寧靜走完全程。希望她的下一本書,可以分享這方面的經驗,帶領我們更多人去深刻認識生命的其他意義。
關於秀璸,我想說的,實在還有許多,但好像應該讓她自己跟你說,也請你貼心與她對話。
(本文為《逆風飛舞》一書的序言之三,作者為婦女新知基金會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