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祝福
──聾人婚姻的故事(本文選自伊甸基金會圓與緣業書)
當顧玉山夫妻倆抱著他們七個月大的新生兒,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的感覺就像「一粒沙綻放一朵花綻放一個世界」那樣的喜悅和受感動。
尤其難忘孩子那雙黑晶石的眼睛,那雙無邪的黑眼睛啊,展示了童真世界裏的一切純淨和坦然。我真的很希望孩子趕快長大,因為,他實在應該早點知道,他有一位多麼令人引以為傲的傑出父親和一位多麼可愛不凡的母親。
推算起來,認識顧玉山已將近三年了。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廈門街的家中。顧玉山當時是「聾劇團」的團長,為了籌備第一次公演,聾劇團的導演汪其楣和近二十位聾友們,每星期五的晚間七時半,在顧玉山家裏排戲。
多數聾友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沉鬱而矜持的,這位「顧團長」恰好相反。開朗豁達是他的特徵,特別是說話(比手語)的時候,眼睛、鼻子、嘴巴,甚至眉毛,幾乎可以溢出笑聲來。
顧玉山不但可親還很大方,他有一招學崔苔菁嬌嗔扭擺的絕活,簡直唯妙唯俏,嚴肅的排戲暫停,眾聾友最愛吵著他表演崔苔菁的「愛人就在你身邊」,他很少拒絕。
在靠近大門口的角落,擱著一具電唱機,戴上助聽器的顧玉山,可以利用殘餘聽力來感覺音樂的節奏,唱片聲一響,顧玉山便跳將起來了,隨著他有趣的舞姿,小屋子裏的人全東倒西歪的笑得直不起腰來。如果換了平常,這間小屋子不知會爆滿著怎樣一種笑鬧喊聲,但是,和聾人們在一起,你最好用兩眼來感覺千百種情緒,在這個時候,「耳朵」是不怎麼管用的。不論如何,一種快樂兼些微傷感的情緒仍是很快的感染了我。如果顧玉山會說話,他可以登臺成另一個恬妞了。
六十七年五月五、六、七三天,聾劇團首次在台北市金華街月涵堂公演。其中最叫座的一個節目是「人體攝影機」。「人體攝影機」的靈感來自美國聾人劇團創辦人布萊格先生到臺灣訪問時所做的一次示範表演──無聲動作劇(Sign-mime),也就是運用電影拍攝的技巧,如長鏡頭、中距離、大特寫等剪接方式,把故事串演出來,一人自飾主角甚至數個配角。
布萊格的示範表演引起了聾劇團團員的共鳴和認同。本來,聾人們就很擅於用自己的身體敘述故事,可以一下子演好幾個人,一下子又變回來成為敘述者,他們自小就習慣了這種戲劇性的說故事手法。有了布萊格的表演啟示,靈感更是源源不絕了,所以,聾劇團的第一次公演項目中,即安排了「人體攝影機」的表演,如石迪翔的「捧球賽」、黃榮昌的「人猿泰山」、褚錫雄的「弄蛇人」、吳學孟的「拾玉鐲」……等等。
表演特別精彩的,除了石迪翔的「捧球賽」,就數顧玉山「希特勒閱兵」了。只見顧玉山一人又扮希特勒;又扮陸、海、空軍分列式;又扮蹩了腳的步兵;又扮故障拋錨的戰車;又做飛機失事;舉手投足間,很快就把全場觀眾帶領到一個閱兵的場面中,嚴肅中不失輕鬆,輕鬆中不失深度,就如朱西寧先生所稱的:「不光是做表的真實,變化得神速,還在深得這『扮』的意思和意境。」
此後,我又對顧玉山有了較多的瞭解和關心。我知道他是彰化縣人,兩歲時因注射金黴素失聰,家有一弟三妹,大妹是重聽,其他是聽人。小學、初中畢業於台中啟聰學校,之後就讀台南啟聰,由於成績優異,又繼續進中國文化學院美術系攻讀,在文化學院時,還曾參加外系體操比賽,獲徒手操第一名。大學畢業後,顧玉山任職一家塑膠製品有限公司的吹氣玩具設計師兼攝影師。
聾劇團公演之後,我仍不時從汪其楣那裏知道一些與聾友有關的近況,如某某人正在戀愛,某某人即將畢業了,或某某人出國之類的好消息。六十八年一月,我收到一張喜帖,好,這回輪到顧玉山要結婚啦!
我參加過很多聽人的婚禮,但聾人結婚的婚禮,這還是第一次。
大紅喜燭高燃,賀客盈門,笑容像一朵朵美麗的玫瑰,燦開在每一位來參加婚宴的聾劇團團友的臉上。「家有喜事」,大家都這麼說。
我被安排在眾聾友和聾親戚(聽人自稱)中間,我們這一桌的聽人幾乎都會手語,只見大夥兒聊個不停,飛舞的手指像停在半空中的音符。
這真是一次難忘的婚禮,也許參加的來賓中有不少聾人吧,禮堂裏雖是人潮湧湧,卻沒有一般婚禮的喧鬧吵雜。氣氛仍是很熱烈,大家期待新娘子出現。
新娘的名字是蕭月霞。顧玉山妹妹的同學,是一家醫院院長的女兒,蕭月霞便是這家醫院的護士小姐,由於顧經常到醫院去玩,便認識了這位蕭小姐。又由於院長女兒是聾人,蕭月霞也學會一點手語,無形中更拉近了與顧玉山間的距離,和一般青年男女一樣,他們由認識而逐漸瞭解而萌生真情,終於從聊天、散步、看電影、約會直至互托終生。
由於蕭月霞是聽人,這樁婚事剛開始不免遇到阻礙。這也可以說是目前聾人婚姻問題中的難題之一:多數聾人的家長希望自己的兒子(或女兒)能娶(或嫁)一個正常人,也好解決婚後日常生活中的種種不便(特別是生兒育女之後的教養問題,往往是一對聾夫妻難以應付的),而一般正常人家,由於傳統觀念上的桎梏,也無法認同自己的子女娶(或嫁)一個聾人,他們認為,這樣的婚姻,不僅不容易獲得幸福,還很「危險」。自然,也由於虛榮心做崇,唯恐自己的女兒嫁了一個「聾子」,不但顏面無光,還會受親友們的輕視。
在沒有真正認識聾人以前,蕭月霞的父母多少也有這種想法,但他們畢竟是明理通達的人,尤其接觸顧玉山以後,瞭解到他處世為人的正直誠懇以及表現不俗的才華和智慧,終於點頭接納,毅然將心愛的女兒的終生幸福付托給這個年輕有為的聾青年……。想到這裏,掌聲熱烈的響起,顧玉山和他的新娘步入了禮堂。興奮、羡慕、愉快、欣慰……種種表情寫在參加來賓的臉上。
聾劇團的「龍頭」今天結婚了,所有團員更是一擁而上,獻上他們最誠意的祝福──還表演了一首手語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禮堂是那樣的安靜,輕盈的歌聲甜美繚繞,看,顧玉山和蕭月霞這一對金童玉女,是多麼滿足和喜悅啊!
多麼漫長的一段生之旅程啊,今後,無論辛酸甜美,都將偕手品嚐。
參加完顧玉山的婚禮,我忽然有一個衝動,想對聾人們交友、戀愛以至婚姻的過程,做一個通盤性的瞭解。這是一種很難解釋清楚的情緒,稱之敏感也好,好奇也好,受感動也好,對我,答案只有一個,:困惑與關心。
我總覺得,這個世界就像一張稿紙,稿紙上有無數的方格,正代表這個無數無形的方格,「隔」住了人,「隔」住了事,使你困在格子裏逐漸冷漠、麻痺。聾人和聽人,不都是「人」嗎?為什麼,只因為生理上的缺陷,就使彼此不得不「自成一格」?這層障礙當然可以突破,而唯一突破的方法不止是關心,還要參與。
兩性關係的建立,可說是「人倫之始」,男女雙方因婚姻而產生家庭,因家庭而育養子女……如此運作成長,才能談親子、談人際、談教育、談生活……諸問題。
根據初步的瞭解,由於啟聰學校所招收的聾生是由小學部一直到高中部,男女聾生朝夕相處之下,難免日久生情,尤其近年來受社會風氣的影響,初、高中男女生就談戀愛的例子,可說屢見不鮮。
早幾年,學校對男女生的交往,還是採取禁止的方式,一旦發生問題,不外通知家長來校「處理」,這其中,當然也有學生因此遭退學的、休學的、墮胎的、甚至早婚的。禁止如同堵塞水源,山洪遲早爆發,治根不成,治標也難,所以,近年來學校也採取較開放、從旁指導的態度,台北啟聰學校的謝霜天老師告訴我,她目前高三班上的男生,有的為了怕畢業後交不到女朋友,已經心急得很呢!而且,據她所知,還有一些畢了業的男生,找到職業後,又回到學校來「物色」理想的學妹做為結婚對象。
謝老師提到,她班上有幾個學生的父母是聽人,卻因為他們的孩子有了生理上的缺陷而導至婚姻破裂,那麼,相反的,一對聾夫妻,如果生下聽力正常的兒女,他們所持的態度又是如何呢?
台北啟聰學校一共有九位已婚的聾老師,如果針對這九位老師的婚姻個案做一個談訪,我想是具有相當的參考價值和代表性的。
很意外的是,由於觀念上的保守和近乎封閉的固執,除了其中一位女老師答應接受訪問外,其他八位老師都拒絕了訪問的要求。這真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我總是以為,既為人師表,應該更能以一種開闊坦然的態度來面對任何問題才對。
當時,我曾擬了一份類似問卷的書面問題,問題包括:聾夫妻的姓名、職業及簡單的自我介紹(如家庭背景、失聽原因);聾夫妻認識及結合的經過;對婚姻的看法;聾夫妻的另一半是聽人,在生活適應上是否較一般聾夫婦更為方便?或有其他溝通上的問題?根據被訪問者的觀察和瞭解,他們的聾朋友或聾夫婦,如果在婚姻生活上觸礁,癥結何在?日常生活中做些什麼消遣?有孩子的聾夫婦,怎麼教他說話?關係密切嗎?聾人的婚姻一旦產生問題,是否較一般聽人更難獲得解決?
根據台北啟聰學校唯一接受訪談的D老師,她的答案是這樣的:
D老師今年約三十歲,文化學院美術系畢業後,回到母校台北啟聰任教已有七年時間,曾教過國中一、二、三年級,目前教高中應用美術科。
D老師未婚前家境清寒,失聽原因自己也不甚明白,他的先生C君是啟聰學校的同學,高中時即相戀,由相戀而結婚,計愛情長跑九年。D老師和C君目前自組小家庭,先生在一家廣告公司做美術設計,工作安定,家境小康。
D老師育有一兒一女,女兒今年六歲,兒子未滿四歲,都有正常聽力,孩子學習說話並不困難,由帶他們的阿姨、阿婆來教導,女兒年紀較大,會一點手語,有問題時便請D老師的母親和哥哥翻譯。D老師的母親每個週末都來看兩個孩子,主要是教導外孫女做人的道理和應付生活上的必需常識。
「我和先生不喜歡吵鬧,互相尊重,互相忍讓」是D老師對婚姻的看法,她的朋友中聾人娶(或嫁)聽人的例子,但常聽說開始的時候感情相當好,但日子一久,聽人的夫(或妻)因懶於學手語,便容易產生誤會,導至婚姻失調。
談到聾夫婦的日常生活,D老師表示,在大學時,她曾交了幾位好友,現在人在國外,已很少聯絡再加上現在忙著上班和家事,她和先生倆人很少交友,人際關係更形單純,生活也很平淡踏實。
對於孩子的教養問題,D老師還是有所憂慮:『因為等女兒上了小學,我很怕她的同學知道她有聾父母而遭譏笑,欺侮。不過我心裏已有準備,等女兒入學校我會設法連絡她的導師。』
我立刻安慰D老師,這個顧慮是不必要的,因為,一個幸福家庭的基石就是夫妻感情合諧,同時,做父母的可以及早培養孩子的正確觀念,再說,聽力障礙只是一種生理缺陷,與人格、智慧、才幹都無絕對關係啊!
最後問及D老師所教的學生中,有無自由戀愛而結婚的例子,她回答:『好像有,但很少去管,不過,以我自己來說,當年我與先生的相戀,可是很純潔的呢!』
她的回答,使我想起田玉藍,田也曾是聾劇團的團員,八歲時因車禍傷及耳膜失聰。田是四川人,初、高中畢業於台北市立啟聰學校,大學就讀實踐家專服裝設計科。
田玉藍的戀愛經過和D老師相類似,她的另一半也是在啟聰學校就讀初中部時認識的。另一個十年的愛情長跑。婚姻生活美滿。
但從田玉藍的來信中,卻談到了她另外一些聾朋友的婚後生活。
『我的朋友大都已婚,異性打麻將之風越來越盛,同性操持家務、相夫教子,恐怕唯一的消遣就是逛逛街、看看電視或串門子了。』
她提到一位同班同學,整天在家抱孩子,不看書報電視(看不懂),父親病故,母親不識字,也不會手語,母女無法溝通情感,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就由先生代班看小孩,自己常到田玉藍家,一坐就是個把鐘頭,暗示她很忙,仍是不走,和這位同學閒談又是頂無聊的事,可是無可奈何……。
也的確,由於聾人的生活圈子受了限制,日常生活中的精神寄托有限,用手語聊天就成為她們唯一方便而且喜愛的溝通方式。
我還認得一對聾夫婦,先生是國立藝專美工科畢業的,婚後,與父母同住,孩子由婆婆帶。A夫婦倆同時表示,與父母同住固然方便,但並非每件事都如意,譬如想出去玩,就不太方便開口,賺了錢也多交由父母支配。
但A夫婦認為,為了孩子的前途,一切都可以忍耐,而他們覺得夫婦只要相愛,其他不成問題,一旦遇有誤會,只要用手語解釋清楚,終能言歸於好。
現任大專聾友會會長的楊炯煌,也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和A夫婦比較起來,他和太太自組小家庭,是自由自在多了。
楊炯煌畢業於文化學院美術系,太太則畢業於國立藝專美術科,他倆是在一次聾人聯誼會中認識的,彼此印象都很好,正式追求則是楊炯煌畢業以後的事了。
結婚五年,他們育有一子,今年四歲。孩子由爺爺奶奶帶,由於家住台中,他們便兩頭往返,一個月平均見面一至二次。其實夫婦倆都很希望把孩子帶回自己身邊,但他的父母不放心,覺得還是自己辛苦一點的好。至於孩子的外婆外公,因為住在台南,平日多半是打長途電話詢問外孫的近況如何了。
由於楊炯煌是本省人,太太是江蘇人,倆人剛開始交往時,男方家裏還有一些省藉偏見,尤其家裏還希望他能娶一個聽女孩,及至後來,認識了兒子的許多聾夫婦朋友,也能組成美滿婚姻,才首肯了這門親事。
楊炯煌認為,聾人和聾人相處,生活上反而容易適應,他說,有的女聾人尤其不願嫁給男聽人,她們怕受欺負。
至於聾人婚姻生活所產生的問題,實際上和聽人差不多,並沒有什麼特別差異,倒是婚前戀愛遭受反對的聾人,比較不像聽人具有私奔、同居或自行到法院公證結婚的勇氣,多半不是被迫放棄便是被拆散了。
以C小組和F君來說,目前就處在這種情況中。
C小姐出生不久,她的母親便離家出走,由父親一手帶大,歷經各種磨難,終於長大成人。C小姐和F君的戀愛本來還算順利,但經雙方家長一見面,問題就來了。
C小姐的父親認為,倆人婚後最好不與家人同住,一方面F君家人口眾多相處不易,二方面,他覺得F君家的居住環境欠衛生,尤其是日後的新房陰暗狹小,空氣不暢,很容易影響健康。沒想到,透過F君的傳達後,F君的父親勃然大怒,認為自小刻勤刻苦買下一棟房子已不簡單,何以竟教唆自己的一向乖順的兒子提出異議?
雙方家長由是誤會愈來愈深,男方家長表示婚事要擱延,女方家長也要女兒慎重考慮,並對女兒的勸解表示痛心。
C小姐不是不瞭解父親的苦心,她不願意讓父親失望,但F君卻是她終身相托的良伴,又如何取捨呢?如今,C小姐和F君都希望雙方家長有話慢慢說,也願意暫把婚期延後,畢竟,時間是一劑良藥,只要他們冷靜,雙方的愛情持之以恆,為人父母,為了子女的幸福,到最後,總是會妥協諒解的。
就像顧玉山,就像楊炯煌,不也曾經一番努力,而爭取到他們的婚姻嗎?其實任何我們中的一個聽人,為了爭取自身的幸福,也沒有不投注下恒心與毅力的。人生的大道上,有荊刺也有繁花,一切,就看自己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