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曾祈全志工,文/劉盈慧

父親是一位傳統、老派的台灣男人,會照顧家庭但不太會表達感情,對身為長子的我帶有恨鐵不成鋼的期待,於是因為他的打罵教育,我自小就和他相處不好。

他晚年倒下後被送到高醫,住進一般病房。我在他的生命末期時日夜陪伴在病床邊,看著昏睡中的他,我苦笑著想自己的專業是心理學,雖然唸到博士學位,從事專業心理諮商,但面對自己的親人,那個關卡卻是好難跨過去。

他也剩下沒多少時間了,你的心結要就這樣放著嗎?我問我自己。

於是我握起他的手,說:「爸,我很愛你,可是為什麼你總是要用責罵的方式和我說話呢?」我以為父親正昏睡著,才敢這樣偷偷的說。

沒想到一說完,立刻感覺手被輕輕回握住了,我心頭一驚,抬頭一看只見父親張開眼睛流淚了。原來父親並沒有睡著,他聽見我說的話。這個意外讓我們父子間把話說開,讓長年懸在父親和我之間的緊繃情緒紓了,我明顯的感受到父親雖還是虛弱的躺在床上,但他的心靈狀態和身體語言都呈現出一種心事已了後的放鬆。

三天後,父親嚥下了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口氣。

日後我常在演講中提到這段回憶,我說:這一輩子,我做對的事情也許不多,但那天談話一定是做對了,還好我和父親還有機會這樣把心底的話說出來。父親的離去讓我開始關心起對末期病患和家屬的心理協助,打聽到台北有專業機構教導一種新的醫療觀念和方法,就叫做「安寧照護」。在那高醫都還沒設置安寧病房的時代,我就因為個人的興趣,花一年時間每週自費搭車北上受訓。

學著學著,我恍然大悟:原來我是一不小心做對了啊。這才知道,那天父子把話說開的舉動,恰好符合安寧照護中提倡的「道愛、道歉、道謝、道別」。由於能有這樣的機會,我的父親能在離世前放下罣礙,而我在往後的人生能心神安定、沒有遺憾。

我終於明白,安寧照護的意義就是:給逝者尊嚴,讓生者安心。

前者也許比起後者來是更形重要,因為以我的佛學信仰來說,人並非只有此生今世,在未來,我們還有機會能有更好的下一輩子,但若今生都抱有缺憾、無得安穩,我們要怎麼到達極樂世界?甚至是更喜樂的下一個輪迴?

於是由單純認同「不施行不必要的急救」開始,我愈發支持安寧照護的精神,特別是關於「全隊、全人、全家、全程」的想法,也許正是因為自己走過這條艱難的路,所以感同身受的體會到:能見到長輩安祥離世是給親人多大的安慰和心安。反過來想,要是纏綿病榻的患者,見到親人心緒不寧、焦慮煎熬,又怎麼能安心的放下一切離開呢?

抱著這樣的認同,加上幾年的受訓和自我學習,我認為自己準備好了,剛好高醫此時已經開設安寧病房,於是我主動報名擔任安寧志工。說起來這也是為了彌補我對父親的遺憾。是的,我們的確是有和解的機會,可是太晚了,只有那三天。要是早一點,我們就能享有更多的父子親情。所以我擔任安寧志工,就是要以同樣的心情,照護與協助來此的病患和家屬。

說起來有點志向遠大,但做起來其實沒那麼複雜,我發現安寧志工最重要的功能就是陪伴,最好的角色就是病患、家屬以及醫護人員之間的橋樑。以我來說,當我穿上志工的背心,我就把在醫院外的心理專業放下,在這裡不需要技巧,不必揣度內心,返璞歸真下反而可以發揮大的傾聽功能;說說笑笑中可以轉移注意力,五分鐘也好,十分鐘也好,都能給患者與家屬一點心理上的喘息空間。

曾經就有那麼一位患者向我抱怨疼痛難忍,我知道醫護都已經給了適當的止痛藥,那麼也許是心理上感覺到痛?我如此大膽揣度。

他按著疼痛的胃要求我:「你會說故事嗎?」

「沒問題。」我把這幾年看過的人情世故當成故事說給他聽。他居然也聽得專心,故事終了,神情也平靜了不少。

「那麼我們來抄經吧。」我向信仰佛教的他如此建議。

他也無可無不可的和我在病房的客廳中,兩個人靜靜抄寫經文。之後,只要我看到他離開病房在走廊上緩步慢行,就會趁機讓他和我一起整理環境,做擦桌子等不吃重的工作。

「不痛了。」他半開玩笑的跟我說:「我才知道當志工是這麼快樂的事情啊,要是我有下一輩子,我一定要當志工。」

我當然知道這並不代表疼痛消失了,只是他獲得了心理上的回饋,感覺到他的存在還是有意義的。

在這位患者離世前,我特別去病榻旁握著他手,很慎重的對他說:「我想要謝謝你,感謝你讓我陪你一段時間,你讓我的生命有意義,謝謝你。」

已經不能言語的他,有眼淚從閉合的眼角默默流下來。

我想,這就是安寧照護的價值吧。一種「以人為本」的醫療關懷,一種追求「尊嚴」與「安心」的照護方式。今天我把這些想法帶入「生命教育」系列演講中,每當我站在台上,我都會說起安寧病房教給我的人生領悟。說起來,生命教育就是這樣的:用自己的生命去影響和幫助別人,也讓別人的生命引導我的生命往前走到更好的地方。

是安寧照護教導我珍重與人的緣分,感謝安寧病房讓我能看見生命存在的意義。

(本文摘錄自《我不是放棄你,我是要保護你》一書第13~17頁,感謝飛鳥季社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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