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坐在輪椅上,想走也走不了,但媽媽很早就「離家出走」。我曾經是一個沒有媽媽疼愛的小孩,在上帝眷顧下,派遣了三個不同的女人帶來「母愛」。少了一個媽媽,多了三個「母親」。我想,還是賺到了。

「母親像月亮一樣,照耀我家門窗,聖潔多慈祥,發出愛的光芒。為了兒女著想,不怕烏雲阻擋,賜給我溫情,鼓勵我向上。母親啊!我愛您,我愛您,您真偉大!」這是一首耳熟能詳的歌曲,歌頌母親的偉大。

小學時,每次唱這首歌,我總是找不到歌頌的對象。父親車禍驟逝的那年,我還很小,無法瞭解生命的殘酷,襁褓中的妹妹也是一樣,但我們同時經歷了世間的悲歡離合,經歷了生離死別,卻都無能為力。

父親過世半年後,母親離家了。我和妹妹就由阿嬤一手帶大,我們是無父無母的小孩。阿嬤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既是我的「媽媽」,也是我的「爸爸」。

每次到了母親節,就是很尷尬的日子,就連講出「我的媽啊!」這句話,內心都為之一震,因為我不知道媽媽的模樣。學校上作文課或畫圖課,題目只要是「我的母親」,也都讓我抓破頭,只好把題目改成「我的阿嬤」或「我的老師」,歌頌阿嬤和老師的偉大。老師也會很感動,我的分數就會比別人高!

油麻菜籽命的阿嬤

談到我的阿嬤,她是一個很酷的女人。小小眼睛,大大鼻子,經常都是梳著包頭,笑起來,滿臉皺紋,還有兩副假牙,阿嬤的名字很怪,叫做「陳碰頭」,冠了夫姓變成了「唐陳碰頭」。阿嬤不識字,也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每次要簽名,都是找我代寫,也不知道是誰幫她取的怪名字,每次寫「唐陳碰頭」,我內心就會默唸:「唐陳碰頭,唐陳碰頭,唐、陳、碰頭…」,就好像我們姓唐的人和姓陳的人會「碰頭」,還好不是撞得鼻青臉腫。

阿嬤是童養媳,早年在農村生活,都要忙著大小事情,從早做到晚,不僅做家事,還要幫忙賺錢養家。阿嬤年輕時候就去豆漿店打工,太陽還沒出來,就得開始磨豆漿。為了打起精神,16歲學會了抽菸。她很愛抽菸,也是老菸槍,直到84歲老死前,都還在抽菸。她是一個堅強有毅力的女性。

每次聽到「女人是油麻菜籽命」這句話,我就會想起阿嬤。女人在當時社會的身分地位,往往只是附屬品。這群沒有聲音的人,附屬於自己的父親、丈夫,最終是兒子。我的阿嬤苦命一輩子,失去了兒子,還要照顧一個全身故障的「孫子」。她們肩負照顧家庭的重任,卻不曾真正享樂過。

阿嬤不辭辛勞揹我上學

剛上小學時,還沒有輪椅可以代步,阿嬤每天揹我去上學,等到放學的鐘聲一響,阿嬤又出現在教室的門口,等著揹我回家。從我家到學校的路程,走路至少也要十分鐘。

阿嬤當時已經70幾歲了,總是不辭辛勞,不分晴雨,揹著孫子上下學,充分展現農村婦女勤奮耐操的性格,如同一台得利卡貨車,可以上山下海「凸」全台灣,學校為此頒贈了「模範母親」的獎牌。她也是那屆年紀最大的「模範母親」,身形最為突出,早就過了當小學生母親的年齡。

我慢慢長大,也越來越重,阿嬤揹了我將近一年,身體越來越虛弱,最後真的揹不動了,靈機一動,改用「嬰兒床」代步,我也有了專屬的「校車」。「嬰兒床」底下有輪子,用推的總比揹我去學校來得省力。

我直挺挺地坐在嬰兒床上,書包則放在座位旁,雙手緊抓住手把欄杆,吆喝一聲,迎風而去,直奔學校。咦,遠遠一看,有點像是古代押解囚犯的「囚車」。哎呀,我就是這樣被「押送」到學校。


護送「菜尾」回家的任務

等到有了輪椅,阿嬤自然也輕鬆一點,也有同學陪我去上學。

阿嬤和家人有時候還是會喜歡推我出門,尤其是喝喜酒的場合。每到喜宴結束之前,賓客酒足飯飽,也就是到了「分贓」的時刻。鄉下人「七手八腳」包菜尾,各自使出通天本領。台灣社會早期貧困,所以能拿就盡量拿,從來都不會客氣的,丸子、炸料、蹄膀肉、蛋糕與甜點等,常常被一掃而空。

有時候包了一大堆,準備要吃三、四天,等到要「過關」檢查,新郎新娘守在前頭送客,大家依序排隊離開,大包小包提在手上,總是不好意思。這時候,我就派上用場。阿嬤把一包包的「菜尾」掛在我的輪椅上,就算別人發現了,都會覺得這個小孩很可憐,長得瘦巴巴,又沒了父母親,完全不忍苛責。

我就這樣成了喜宴的「最佳男主角」,負責掩護與運送「菜尾」回家,緊張刺激如同電影場景,偷偷摸摸的行徑,常常像走私一般。

阿嬤從小就很疼我,反而寵壞了我,行徑如同「小霸王」。因為行動不便,常常得學習「忍耐」的功夫,例如吃飯、上廁所、洗澡等,大小事情都得需要阿嬤料理。有時候,阿嬤忙不來,我性子一急,就會鬧脾氣,常常對著她的面,大呼小叫,亂摔東西。霹靂啪啦,亂丟一陣後,她又得耐心收拾,慢慢哄我,安撫我。

我從小出入都有家人抱,就連用餐也都是單獨在房間,家人會自動送餐給我。只有過年時,我才會到餐廳「見客」,一家合吃團圓飯。我的生活就像是「公子哥兒」,不是因為家裡有錢,而是無法自由移動。


祖孫「關在」一起的歲月

晚年的阿嬤,身體孱弱,她經常會跌倒,腦子也不清楚了。她再也不是處處照顧我,能夠隨時為我擋風遮雨的阿嬤;她也沒辦法揹我到處看風景,護送我上下學。這棵聳立的大樹,轉眼間日漸凋零,樹葉掉光了,形同枯木。

從高職休學後,我整天閒賦在家,負責照顧阿嬤,這是每天最重要的任務。行動不便的一對祖孫就在小小的房間裡,無法走出家門。家人忙著工作,又沒有時間理我們。我們祖孫就這樣「關在」一起,相互照應。

回想起小時候,阿嬤在這個房間照顧我,現在反過來,換我照顧她,成天逗她笑,逗她開心。

喜歡抽菸,我會幫她點火,但我逃不掉,只能在一旁猛吸二手菸。有時候會勸她少抽一點,她還是陶醉在煙霧之中,一直講不聽,我只好把香菸藏起來。最高紀錄,我曾一次藏了將近六包菸。

等到她的菸癮又犯了,一直拉著我問說:「我的菸呢?我要抽菸!我受不了啊!」我就開始裝傻,當作不知道。她開始翻箱倒櫃,心情變得很焦慮,也很沮喪。我又於心不忍,就把香菸還給她,她露出微笑,好像小孩子找到了玩具,點了一根菸,吐出一口氣,或許這是她僅剩的嗜好。從年輕到年老,抽菸,讓她找到了苦悶的出口,就算有害身體,還是樂此不疲。


一吹哨子就得救

阿嬤年紀大了,有時候難免會有失智,或者是精神錯亂的現象。平常自己點菸,都會不小心燒到眉毛。好幾次,她明明就在家裡,卻一臉慌張,急忙收拾行李,嘟嚷著要回家,也不知道她要回哪個家。

老人家行為越來越怪異,屢勸不聽,她如果想要跑出去,我根本沒有力量拉住她;萬一阿嬤跌倒了,我也沒辦法扶她,只能眼睜睜叫救命。家人最後就給我一個哨子,只要有狀況,我就趕緊吹哨子求救,找人來支援。

每次一吹哨子,我就覺得自己得救了,可以鬆了一口氣,但內心卻更沈了,因為阿嬤狀況是越來越嚴重。

我和阿嬤的小房間,堆滿了難忘的回憶。我曾經躺在床上,阿嬤為我把屎把尿;如今,她累了,人也虛弱了,白天就躺在床上睡覺。她的身體順著呼吸緩緩起伏,我靜靜看著她的臉龐,仔細看臉上的細紋。阿嬤,真的老了,我好怕阿嬤變老,老到有一天聽不見我的聲音,老到不認得我了。

阿嬤一天一天老去,我的心裡總有萬般不捨。小小房間裡,住著一老一少。一個老到走不動,一個從小就是不能走。我們緊緊相繫,並非走不出去,真正拉住彼此的,是那份祖孫生命的連結。

每次阿嬤吵著要出門,她不想關在房間裡,想要出去逛逛,我都很擔心她會出意外。其實我也很想帶她去玩,不只一次想像,如果有一天,我賺大錢,一定帶阿嬤去世界各地旅遊。

我看著阿嬤說:「阿嬤,對不起,我眼前真的做不到,只能吹哨子幫你找救兵。」阿嬤雖然腦子不太清楚,此刻,她好像聽得懂,對著我微笑,彷彿告訴我:「不用擔心,阿嬤沒事,我會等你帶我去玩。」

童年時,我最愛躺在阿嬤身邊睡覺,緊緊抓著她的手,就會睡得很安穩,很安心。現在摸著她的手,皮膚早已鬆垮,卻還是一樣溫暖。阿嬤口中沒說,我也感受得出來,她擔心自己老了,以後沒辦法照顧我和妹妹,她心中最大的牽掛,還是我們兄妹的未來。她很想繼續照顧我們,但已經夠累了,終於,鬆開了手,阿嬤離開了我。

阿嬤的最後一句話

阿嬤過世前的最後一句話,還是掛念著我。我當時不在她身邊,跑到隔壁的親戚家看電視。她意識迷糊地說:「夭壽死囝仔,怎麼不趕快回家洗澡!!」阿嬤的記憶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準備幫我洗澡的黃昏。她分不清過去與現在,但聲音之大,把家人都嚇壞了。這一聲喊叫,也是對著折磨的人間最後一次呼喊。

等到我回家時,家人七嘴八舌地告訴我這件事。阿嬤已經爬不起來了,陷入彌留的狀態。其實,我真的希望,她能夠起來罵我,就算洗好了澡,就算洗到脫皮,我也會順她的意思再洗一次。不過,那是阿嬤最後一句話,從此就再也沒機會說話了。

阿嬤緊急送到醫院,醫生診治後搖搖頭,宣布回天乏術,家人只好又帶回來準備後事。在阿嬤還沒斷氣前,家人把我抱到她的身邊,伯伯們叮嚀我:「你一定要趕快跟阿嬤講話,阿嬤最疼你,看看能不能把阿嬤叫回來!」

我一時傻了,不知道要講什麼,在焦急的心情下,只有不斷哭喊著說:「阿嬤,你要快起來!你要快起來!」整個大廳只有我的聲音迴盪,阿嬤靜靜地躺著,身體一動也不動,沒有呼吸,沒有起伏,她就這樣躺著,靜靜地,最後只見眼淚從臉龐滑落下來。

她斷了氣,留下一滴眼淚,還有數不盡的回憶。

直到今天,阿嬤還會出現在我夢裡,那個飽經風霜的單薄背影。對她的思念,有甜蜜、有心酸,更多的是悔恨與不捨。

生長在成員複雜的大家族,我的壞脾氣,全靠阿嬤委屈求全的包容和呵護。我能活到今天,也都是阿嬤含辛茹苦拉拔長大。她失去了愛子,還要撫養身障的孫子,從無怨尤。我也很後悔,自己曾經對阿嬤發脾氣。我不捨她的離去,卻也慶幸,她終於結束苦難的一生。

對我而言,阿嬤的愛,填補失去父母的童年缺口;對阿嬤而言,我的長相酷似父親,也稍稍舒緩了她對兒子的思念。

阿嬤,就是第一個給我母愛的女人。

國小導師展現母愛

我的第二份母愛,就是來自小學導師張美娥。

自幼聰明伶俐,我的功課名列前茅,可愛的模樣就像是削尖臉型的Fido Dido。張老師從來不會因為我的身體狀況,有所歧視或排斥。她同情我的遭遇,總是格外呵護我,鼓勵打氣,也給我機會表現,叫我當班上的風紀股長。坦白說,我如果真得能管得動同學,大概世上就沒有壞人了,不過,班上同學都很配合,這也是因為鄉下地方的民風純樸善良。

張美娥有兩個孩子,年齡與我相近。她每次購買文具,都會準備三份,其中一份就是送給我。不知內情的人,或許還以為她在外面養小孩。她也啟蒙我閱讀課外讀物的樂趣,送我字典和書籍,說話如同慈母一般,讓我感受到母愛。

我還記得,她在我的小學畢業紀念冊上,叮嚀我一定要念國中,一定要繼續升學。那一行字,記憶猶新。這是師長的關心,也代替了媽媽的溫暖。

(作者1歲時罹患小兒麻痺症,同一年父親過世,母親出走,由阿嬤撫養長大。2002年獲選內政部金鷹獎,現任「自由空間教育基金會」董事長。本文摘錄自《極速13Km:剎不住的狂想人生
一書第79~89頁,感謝「八旗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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