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江湖煙花中打滾的陳爸
身著米白色立領外套,快步穿越馬路而來,黝黑的臉微微有些疲態,一雙大眼仍然瞿爍,看到人立即浮出笑意。這位身量不算高的中年男士——陳俊朗,自幼習武,曾在江湖煙花中打滾,儘管遠離多年,依然掩不住阿沙力的「會家子」豪氣。
書屋大孩子視為「最高精神指標」的陳俊朗,這十三年來,被孩子冠以「陳爸」名號。為了自己創立的「台東縣教育發展協會」,也就是「孩子的書屋」,這幾年,三不五時要殺到台北,只為了替協會籌措經費,到處演講、接受訪談;台東、台北、台中幾邊跑,有任何募款的機會都親力親為,只為了讓書屋未來的理想能一步步達陣。米白色立領外套正是他到台北「跑攤見客」的「制服」。
十三年前,棄下風風火火的行當,撩進去陪伴被家庭、學校放逐的孩子這義務工作,陳爸從未想過,自己這些年的命運會和孩子們牢牢綁在一起。他因書屋孩子而喜、而歡、而悲、而泣、而惱、而怒,沒有一分一秒腦中想的不是書屋,終於快把自己的精神與身體耗到極致了。
書屋從照顧幾個孩子到現在已有三百多個孩子,十三年來全然重譜了陳爸的生命基調,「這麼多孩子,我覺得是我的責任。但老實說,我真的很煩很膩,每天都天人交戰。」陳爸透露,自己每天早晨上廁所時第一件事情就是:「坐著花十分鐘好好想想,今天的我要怎麼做下去?」
當年,考上私立大學,但因為哥哥是唸台大的,陳爸認為私校太遜,索性拒絕上大學。在台北打過各式各樣的工,還做過送報生,也開過花店、咖啡店。返回台東後,陳爸經營過各類特種行業,還曾是台東地區最大的A片盤商;因為生意行當往來龍蛇混雜,在家裡排行老么、卻很有老大風範的陳俊朗儼然道上大哥,手下帶著大大小小圍事,打打殺殺場面時有所聞,也在其中讓他看盡人性最醜陋、最偽善的一面。
江湖事之餘,還有家務事。陳爸的兩個男孩子逐漸成長,他返回建和老家,本來就是打算陪伴兒子們,對音樂、繪畫很有天分的陳爸用吉他來引導兒子,重新補綴父子間的隔閡,扮演起過去常缺席的父親角色。
有一天,在自家院子裡,清暢的吉他聲吸引了一個孩子站在外探頭駐足。為人四海的陳爸邀請這怯生生的孩子——小童(化名)進來庭院加入他們。
晚飯時刻,父子三人打算吃麵去,順道邀了小童一道去。父子三人習慣吃第二碗,陳爸隨口問小童:「要不要再來一碗?」遲疑了一下,小童也要了第二碗麵,一口一口咻咻地扒完。豈料才要起身離開麵店,小童「哇」的一聲,把剛吃的東西全部吐出來。陳爸一問,才知道這孩子已經三年不曾吃過晚飯了。
陳家院落的吉他聲逐漸吸引更多像小童這樣的孩子前來,這些孩子總是訥訥地問陳爸說:「你可以教我彈吉他嗎?」孩子愈兜愈多,陳爸也發現,其中多數孩子都是家不成家、學校也懶得管的孩子,激發起陳爸那大哥想照顧人的義氣;孩子們的事逐漸變成他的事了,陪孩子彈吉他、教孩子不會做的功課、跟孩子打球,書屋也開始有了輪廓。
「帶一個孩子沒感覺,當你可以挽救兩百個孩子,你的力量就變很強了。」這些孩子背後免不了都有不堪的大人算計、泡製等種種人性黑暗面;然而,相較於在生意場上看慣成人世界的偽善,缺乏資源的孩子那種不改初心的單純,陳爸更覺得不能放棄,「這其中有很多我們可以幫忙的,像帶大孩子們,因為我在,可以慢慢幫你站起來、慢慢糾正你,可以帶著你往對的方向走。」
插手孩子的事,讓陳爸一步步遠離江湖。
「剛開始,學生的家長也不支持你:我的孩子壞是我家的事,干你屁事?學校老師也不諒解你:我教不好是我的事,你來囉唆什麼?」在這過程中,遇到心理、身體、環境的挑戰與辛苦,鋪天蓋地而來,數不清更理不清。
深知靠自己一個人試圖去挽救這些根深柢固的社會問題,根本就是唐吉訶德式的力有未逮,陳爸不諱言說:「我自己說學歷沒有學歷,說能力沒有能力,只是我覺得必須有人去做這件事。」起初的六、七年幾乎毫無資源,爾後逐漸加入一些有心人進來,「我們只是傻傻地認為,這樣做對這些孩子真正有幫助,但這有太多的困難了。」
孩子愈來愈多,剛開始他只是想,盡自己所能,來幾個就照顧幾個,「你頂多想像我周圍鄰居不過六七個、十來個,但前六年就六十幾個孩子了。」書屋一正式成立後,更超乎陳爸預想的,居然有上百個孩子,「學費沒繳的,那還可以不要管;沒飯吃的,你不能不管;功課不會的,你要設法讓他會。」他愈接觸愈多,愈發現國家真的有太多缺失,造成家庭失去功能,整個社會風氣更有太多問題,陳爸咬緊牙關撐下去。
走過花光所有積蓄,完全沒錢繳房租、沒錢吃飯,卻有一百多個孩子嗷嗷待哺的最窘境,陳爸常問自己:「你怎麼辦?」他過這種日子將近一年,「你要耐下性子去面對這些事,要跟朋友借錢,很多帳單不得不繳。」
投身陪伴孩子的工作不久,江湖上的朋友全都離陳爸而去,「因為以前交朋友是講利害關係的,你兇,你就被我收服;我有錢,我就可以買你;我有錢賺,你就是我的夥伴;當你沒有這些條件時,誰理你?」
經歷過兩度書屋孩子死掉的衝擊,那些意外早夭的生命,給陳爸上了一堂堂「無常」的課。現在面對事情他總說:「盡人事,反正交給上帝囉!」書屋第三代孩子宏盛問他說:「陳爸,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虔誠呀?」陳爸回說:「我不是虔誠,而是我沒有能力承擔所有的結論,我只有想通這點,才撐得下去,否則我看到自己的孩子在眼前被車子撞死,那種自責……有時候,你真的沒有想開,那東西會永遠壓在你心頭上。」
那是書屋老夥伴惠菁的外甥女,孩子的父親是陳爸的結拜兄弟,更是過去一起耍狠的打架兄弟。「那小孩出生時,我就在旁邊陪他抱著。」
這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被酒駕醉客當場撞死,料理後事時,「這裡面有太多人的層次,孩子死掉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處理:要壓住這個人憤怒,還要叫這個人去原諒那個人,還要輔導他,這個挑戰……而且你是在非常難過的情況下,要去面對那麼多的事。」陳爸聲音含水地說。
陳爸雖與女孩父親結拜,但打理孩子的喪事時,現場來了很多兄弟彼此並不認識,「要打要罵我都要忍耐,能夠理解就能夠理解,不能理解,你還是沒完沒了。」有很多對方的朋友一旁嗆聲跟陳爸翻桌子說:「我要叫記者,讓協會開不下去!」
雖然書屋是給這些孩子們一個避風港,「但有很多未知的挑戰無法掌握,我盡我所能,其餘交給老天,因為這不是第一次。」
對陳爸衝擊最大的是,一個孩子被另外十五個孩子打死,他只能硬著頭皮去面對這些悲劇。
八年前,陳爸找一個孩子找了四天,「最後在臭水溝裡看到一具屍體,然後把他撈起來送去殯儀館,解剖、火化;在殯儀館看一具冰冷的屍體,孩子裸體的身上都是蟲,第四天才發現,那十五個小孩回來都沒有講。」
那個孩子被打的過程中,還有氣息,最後一擊是把他丟進水溝裡,人掉下去,頭撞到一顆尖銳的大石頭,從眼睛扎進去,流血過多致死。這些殺人的孩子今年不過十九、二十歲。
「你還要去面對七、八個家庭,吵成一團、打成一團,去幫他們化解。你對人性會有很深刻感受,所有人在乎的不是那孩子的死亡,而是我能少賠一點嗎?我能多拿一點嗎?你要耐下你要抓狂的性子,還要保護那十五個不懂事的小孩不要全部被抓。」這段往事太沉重,讓陳爸迄今猶愕愕然,如外表結痂的傷口,裡頭還包著鹽。
徹底讓陳爸傷透心的是死去孩子媽媽的反應,「那懦弱的媽媽對這件事情毫無所能,她跟我說她只要一千萬,其他什麼都不想。也可能她是傷心到完全無法接受,只能用錢來衡量這一切。」
「看到很多事情,是人性。所以你要接受一切的不完美,在其中,你要把該扶上軌道的扶上軌道,你需要很多的耐性跟忍耐。」親眼目睹這些家長逃避推諉責任,種種人性的醜陋面,讓個性原本非常暴烈的陳爸,更不敢輕言放棄這些孩子,「你會更深刻感受到,你如果不出一點力量的話,這些孩子未來是沒有希望的。」
面對死亡;面對假借仁義道德愛孩子,其實是在意錢的爭執;面對所有外界的批評,面對所有家人的不諒解、責難,陳爸開始懷疑自己,午夜夢迴常驚問自己:「你撐得下去嗎?再走下去何苦來哉?所為何來?」
那時,陳爸退卻了將近三個月,根本不想去開書屋,還要面對一大堆的帳單,妻子認為這丈夫根本是不可理喻。「那已經不是傷心、痛苦、難過可以形容的,想著想著,你也不知道那是傷心還是哭呢,眼淚就無聲無息流下來。」
這樣的生活持續煎熬著,他太知道這條路走下去會如何,「老婆會離你而去、爸媽會不理你,你身上沒有一塊錢,可能會百病叢生,你可能就這樣死掉了!可是這麼多孩子,我覺得是我的責任。」
「其實我從來沒有不想放棄過。」陳爸誠實地說,心裡一直有個聲音不停對他自己說:「誰來救救我?讓我可以離開!」「我一直很想走,可是若沒有一個強大的因緣,我是走不了的。」
「有好幾次我差一點死掉,沒死過去而已。」在生活的不斷挫敗當中,陳爸說:「你焠鍊出一種無所畏懼的心,你一直在經歷很多人的挑戰呀、落井下石呀!你也可淡定地不斷看著這些。」
或許是打落牙齒和血吞,這過程讓陳爸成長,變得更堅強。看盡紅塵煙花,他漸漸悟出,「人生要面對事實,如果常常說謊,你自己都無法克服了,哪有勇氣去克服面前的困難?」
坦然面對之後,就只剩下真心朋友。書屋逐漸茁壯時,陳爸告訴自己,不要再去做以前那種生意,但他仍喜歡兄弟一起打拚的感覺。陳爸想要的是:每個跟他一起打拚的,都是心甘情願的,不分男女,大家共同為一個理想而奮鬥。「我有得吃你也有得吃,我可以過你也可以過。你不用騙我。我年歲夠大,看的事情太多了,你不用虛虛假假的。我不曾騙過我的夥伴,我一直用這種心情在帶他們。」
幾年下來,陳爸設定的書屋終極目標是「子自教、食自耕、衣自織、屋自建、政自理的幸福莊園」,吸引了許多有理想性的夥伴紛至沓來,「其實我一個人做還輕鬆,頂多只是時間和錢的損耗;一堆人加進來,你會心有愧咎,他們來是認同我的理念,但沒有薪水要怎麼過活?我只好想辦法讓大家都活得下去。」
從小就有一種大哥情結,喜歡照顧好身邊每一個人的陳爸,猛然警覺自己太疼也太寵夥伴們,「所有大風大雨我一個人承擔下來。」眼看快到了他個人能承受的極限,「當我生病身體不好時,我開始有危機感:一但我倒下來,不出三個月,這協會一定倒,那這樣我的努力有什麼意義?」
人力編制急速擴編的同時,陳爸發現書屋有些夥伴並不知道在外奔走的辛苦,「每個人需要用的錢都變成是我的責任了,我得去張羅。」不時還要面對外界有意捐款,卻對書屋有種種不在計畫內的期待,或被質疑、被批評,都還要好言相對。陳爸直陳,「我心裡很不願意!你們不知道,單是要我這種個性的人給人家有那種期待的感覺,就已經夠要我的命了!」
在外,要耐下性子,好好說明書屋的目標;回來書屋卻常出現:「有人告訴我,他一定要用什麼東西,要不然他寧可不做!這種事情一再地發生。後來我終於覺悟了,因為他們不懂珍惜,不知道我的募款有多辛苦。」
看慣風雲的陳爸,卻割捨不下那三百多個被他當作心頭肉一樣的孩子們。今年陳爸告訴眾夥伴們:「肥雞要變老鷹,就是這樣!這些風雨我卸掉一半,讓你們淋淋看。知道被風颳、被雨淋的感覺!」陳爸強調,「我不這樣做,大家長不大。」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書屋撐不下去,陳爸淡然處之,「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他有把握,即使全部倒,書屋的火——多年累積的know-how——仍在,若還有緣,還有人回來,還是可以照做,「我也不想虛虛假假,跟大家講說我們沒有錢囉!該倒我就倒!」
現在書屋五個督導各個晚上失眠,「你們開始緊張啦。」希望夥伴們慢慢扛起責任來。對於大家到底是否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陳爸還是那句話:「就只能交給老天了。」但他還是抱著一絲盼望的,「有經歷風雨才會長大,經歷過風雨才會有肩膀。否則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風雨在哪裡?」
(本文摘錄自《愛˙無所畏》一書第229~242頁,感謝「商周出版」 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