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淑惠

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出生約莫四個月,粉嫩身軀像魔術般無中生有開始冒水皰,色彩繽紛大大小小的皰皰越變越多,但魔術師卻忘了如何變回原來細嫩皮膚,從此皰皰們像外星人小ET般,來不及上太空船回到屬於它們的國度而遺留人間。它們賴著不走,從調皮搗蛋惹人厭到懂得體恤而使病況緩和,現在和它的主人成為生命共同體,創造許多感動故事。

小時候洗澡,媽媽把我泡在水裡,紗布繃帶泡軟慢慢脫去,輕輕拍打身體,然後像木乃伊一樣又一層一層包上去。

臺灣光復前,戰機隨時在空中來回盤旋,上課聽到警報就得趕快往防空洞躲,因此許多人學業斷斷續續甚至從此休學。小學沒畢業的媽媽識字不多,當時資訊少得可憐,不知道我得的是什麼病,更無從得知該如何照顧,愛子心切只得土法煉鋼,就盼成為魔術師把皰皰變不見,尋遍各種方法,散盡家產,卻完全沒有好轉跡象。夏天更是苦不堪言,巴掌大的水皰數也數不完,這奇怪的身軀像個無底洞,永遠沒有足夠的敷料,多以麵粉袋和衛生紙替代繃帶和紗布,因此別人家竹竿是掛衣服,我家掛的是繃帶。早已失去彈性的繃帶綁得很痛,所以換新繃帶比穿新衣服還來得高興。唉!這世界奇觀什麼時候才會終止呢?

失落的十七元

廣告詞「許多人期待與眾不同」,但我只想和別人一樣。

媽媽為了鼓勵我出門,要我去買罐頭,滿佈傷疤的身軀讓老闆娘大聲驚叫:「哇!妳的手那ㄟ啊捏!」帶著害怕的眼淚我轉頭直往外奔跑,只聽到她拉高嗓門嚷著:「喂!找妳錢啦!」這是幼年不可磨滅的傷痕,從此更足不出戶害怕與人接觸。成長歲月像這突如其來有如利刃的傷害已數不清,為何人們見到有缺陷的人總會投以異樣眼光,還要脫口而出幾乎讓人想狠狠揍一拳的話呢?每個人皮膚都要一樣顏色嗎?身上有上天特別賦予的飾品不是很美嗎?飽嘗箇中滋味的我不曾如此對有缺陷的人驚叫,希望我的關心不要傷害到對方,只想問:「我可以幫你什麼嗎?」

圍籬外的小草

家人和身邊的人關愛和支持最為重要。素昧平生卻能以一個微笑、一句問候:「最近身體好嗎?皰皰有乖嗎?」簡單的話讓人溫暖在心頭。許多畢生難忘的小插曲是心中不為人知的祕密,就讓我娓娓道來。

「制服」對我來說是新名詞,就學後首要面對的新課題,孰知往後讓我為了制服流過不少眼淚,因為坑坑疤疤的皮膚見不得人啊。

國中時病況最嚴重,常痛到無力下床,每天換藥、做不完的功課,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不能好好睡一覺更叫人身心俱疲、痛不欲生,但只能強顏歡笑掩飾脆弱的心。

學校指定我們班參加縣市國中小合唱比賽,同學們因有機會上台而開心的同時,我卻低著頭向老師告假:

「老師,我不喜歡唱歌、不會唱歌。」

其實老師早已看穿我的心思。

老師沉默等我把頭抬起來,但我卻像綁個大石頭一樣沉重,怎麼也無法正視老師。

老師:「為什麼不喜歡唱歌?不會唱歌?」

我嚇得低著頭屏住呼吸。

老師微笑:「台下觀眾是聽妳唱歌,不是來看妳的雙腳呀。」拍拍我的肩膀說:「妳可以的。」

那慈愛的眼神讓我無言以對,淚水悄悄在眼眶打轉。多希望我有勇氣上台,不辜負老師的期望。

那一次得到全縣第二名。謝謝老師沒有放棄我,您的愛打破了因為自卑封閉的心所築那道高不可攀的圍籬,幫我掙脫因為恐懼、想逃避的心而幾乎叫我窒息的屏障。

不管怎麼辛苦,也要和別人一樣上學。沒有人能二十四小時陪在身邊,因此該做的事情盡量不假手他人。國中畢業後參加當時重要的「升學聯考」,順利念高中,這是我引以為傲的歷程,因為我努力完成目標。

幸福的滋味,甜甜圈

是興趣也因我適合靜態環境,我選擇有縫紉、烹飪和手工藝的家政科。

開學第一天,向教官申請全年長袖長褲,雖然在團體中看起來很突兀,但無論如何我再也無法忍受異樣眼光所帶來的尷尬,相信以後我的行動會更自在。但軍訓課穿的卡其制服又厚又悶,怎麼辦呢?只有忍耐了。

為了感謝教官的安慰和鼓勵,我請班長帶烹飪課做的甜甜圈送給看起來嚴肅又帶點親和力的教官,有點忐忑深怕教官不敢吃我做的點心而退回。

教官透過班長了解我的情況,請班長轉交一個神祕禮物給我。

班長:「這是教官送給妳的。」

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猜著:教官後悔答應嗎?生氣嗎?

小心翼翼拆開這讓我很想丟一旁的東西,眼前的禮物卻讓我眼睛為之一亮,是教官夏天穿的長袖卡其制服,摸起來柔軟又舒服,薄薄的衣服上有好幾個勳章戳破的洞,雖是舊衣但絲毫不減內心的雀躍,滿腦子盡是穿著新衣服輕鬆舒服的模樣。

衣服上留張紙條寫著:「妳的甜甜圈好好吃,謝謝妳。」沒有太多贅言。當下感動落淚地將衣服抱在懷裡,久久不能自己。

靶場邊愛的陽傘

高中三年級軍訓課實地打靶是讓我害怕的課,炎炎夏日沒有樹蔭和椅子的戶外靶場,嚴禁作弊不准代打,每個人只有三顆子彈。我多希望只有一顆就好,一定能減輕受傷的程度。

怎麼辦?我可以打靶嗎?向教官請假?撐傘坐旁邊見習?

長袖長褲裡層層紗布已熱到不行,打靶勢必讓我皮破血流。這次足以用「恐懼和肯定會受傷」來形容。

我很想嘗試「荷槍實彈上戰場」的滋味,若不把握可能這輩子沒機會了,心想即使受傷只要包紮幾天就會好,所以決定跟它拚了,於是帶一大包藥品和衛生紙在書包裡。

班級導師帶隊跟著教官赴靶場上課去,阿導撐著陽傘把我帶在身邊說:「我們站在這兒,叫到妳的名字再過去。」

不出所料真的傷得不輕,我快速偷偷塞上厚厚衛生紙,回家包紮時才發現真是慘不忍睹,是肩膀的浩劫。

沒有人知道我受傷,也沒有人問我上課後的情況,超過一個月的傷每天呵護著,但我不曾後悔曾荷槍實彈且感到驕傲,因為我做到了。

真心回應真心

看高中畢業紀念冊我和小敏的合照,我們倆一般高、一樣安靜,同進同出是大家眼中的兩小無猜。下課別人吃喝玩樂時我倆是偷偷帶著大包衛生紙往洗手間,處理我背上的水皰和衣服血漬,白色制服上血紅一片任誰看了都害怕,但小敏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幫我清洗擦乾後一起回教室。

畢業幾年之後我當小敏的伴娘,或許今生我無緣披上白紗,但能陪伴好友走進幸福的殿堂,今生已無憾。

人生是單程車票,沒有彩排也沒有NG重來,生命無常叫人不勝唏噓。風暴似乎像拿著毒蘋果的巫婆擅嫉甜蜜幸福的人,總喜歡悄悄鑽入兩人中間爭寵。幸運之神並未眷顧這位體貼入微的好姊妹,新婚的喜悅還來不及細細品嘗,小敏患了精神疾病婚姻有名無實,唯一不會放棄的永遠是自己的親人,小敏從此回到娘家。

叔叔(小敏爸爸)常載她兜風繞到我家,昔日無所不談的好友現在只有一句:「妳好嗎?身體好點嗎?」除此之外,我們已無話題。現在只能牽著她的手漫步在昔日熟悉的田園小徑,摘菜和水果回家一起練習烹飪的景象已成回憶。

叔叔無奈地說:「謝謝妳不嫌棄小敏,她只有妳這個朋友。」

我感激地說:「是她不嫌棄我,當同學們遠離我的時候,小敏做了別人不願意做的事,如果沒有她,我會很難堪的。」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當靜夜星空仰頭細數星星時常想著:「我能為老朋友做什麼呢?」

幾經思索決定:「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失去唯一的朋友。」小敏,別把我忘了喲!

阿嬤ㄟ身體

身患罕病頭腦簡單,四肢又不太發達,無一技之長想找工作談何容易,哪個老闆會雇用全身包滿紗布又常上醫院的員工呢?

到論件計酬的成衣加工廠拖老命似地工作,只希望自己能學獨立,奢望日子增添許多不同樂趣。同事們有如跳樓大拍賣限時搶購般做越多領越多,而我每個月領不到別人的一半,最難過是小姐拿薪資袋給我總會附帶一句:「阿嬤ㄟ身體。」

多傷人的話!她可曾聽過「殺人不必用刀」?

生命中貴人出現是可遇不可求。與他對面而視,談話中他說:「希望妳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決定上班時間之後就不能為遲到找理由。」當下感覺眼前這位是我可以跟在身邊學習的人,經過多次波折終於有現在穩定的工作,感謝提攜幫助我的陳老師、林小姐,您們讓我看見了希望。

我的粉紅色花襯衫

穿短袖是再簡單不過的事,38歲那一年開始「我的第一次」。

朋友的建議讓我掙扎好久:「要穿不穿、敢穿不敢穿、在哪裡穿、什麼時候穿、穿多久、什麼人可以看到。」懦弱的我寧可一輩子長袖長褲(裙),也不能讓人看到最醜陋的皮膚。

決定關起房門自己試試看,雖困難但我努力做到了,因此讓我擁有更多的第一次:罕見疾病「天籟合唱團」穿起團服站上音樂會舞台、在醫院候診、在人群中逛街、話劇分享罕病故事時還被誤以為是特殊化粧。現在感覺輕鬆自在不再害怕,原來幸福這麼簡單!終於挑戰成功,這是我做過最勇敢的事。

罕見疾病基金會活動我上台分享心得後,小朋友拉著媽媽到面前說:「阿姨穿很漂亮『粉紅色花襯衫』,媽媽也買一件來穿吧!」

母子倆仔細一瞧,才知口中漂亮襯衫就是滿佈皰皰傷疤的手臂。

媽媽直說:「對不起,不知道妳這麼痛,我們還說妳的衣服很漂亮。」

沒錯,獨一無二隨時變換花色的金縷衣就是泡泡龍的印記。還有紅寶石、藍寶石、花鑽如影隨行,我時常跟朋友炫耀說:「今天又戴鑽戒了。」

(李淑惠為「遺傳性表皮分解性水皰症」(泡泡龍)患者。土生土長的鄉下囝子,喜歡一大片綠油油田園與花田的視野,徐徐微風中忘卻身體的不適。27歲在朋友帶領下,投入文化公益活動,慢慢領悟人生的價值與意義。38歲第一次穿起短袖後,展開如沐春風的人生。本文摘錄自《9個萬分之一的相聚》 一書第128~138頁,感謝「張老師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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