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臥床病人的慧心巧思與家屬的沈痛呼籲

  父親罹患了運動神經元疾病,短短兩三年就已癱瘓在床。試問:一位從十三歲即開始賺錢求生,十九歲即會開店營生,每天就像一部永不停歇的機器、一匹精力旺盛的馬般的人,突然間,上帝判他無期徒刑,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這是何等的殘酷啊!這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況且父親天生愛整潔,愛漂亮,如今萬事都要透過家人的服侍,當然不能像從前一樣,事事滿意、舒服,這是生理加上心理受到雙重打擊,受盡折磨。我們也了解家人的愛心與耐心非常重要,但剛開始時,真是不知所措,因此每天眼睜睜地看著他由求生鬥志堅強的勇士,漸漸變成對人生絕望的弱兵。某日,他用勉強能移動的腳寫了"結束人生""苦"五個字,看得令人鼻酸!

  適巧,從病友會得到「運動神經元疾病的護理」一文(第一期會刊19頁),其中對病人環境的安排、活動、飲食、衣著、身體的清潔,及對臥床者的按摩、翻身等等都有詳盡的介紹,提供了我們許多照顧的方法與技巧。尤其最後一點提到對病人的精神支持與感性的碰觸,更是驚醒了我。的確,病人的喜怒哀樂與情緒表現幾乎被病情吞噬得無法表達,內心世界更是脆弱。

  在讀到這篇文章時,父親的病情已進展到無法吞嚥,必須靠鼻胃管灌食,自然地無法說話了。但他的腳還可略微移動,於是我們為他裝了"叫人鈴"(安於勉強能動的腳下,且需隨時注意是否有移位),當他每按一次,而有家人立即出現時,他的臉上會馬上洋溢出受到關心,受到重視那種幸福感,讓我們也感同身受!

  當父親由口齒不清漸漸無法說話的階段,他開始用他還可以移動的腳寫字來溝通,因為相當吃力,家人必須有高度的耐心去解讀他的意思。最先,寫的是國字,筆畫清晰,只要由幾個字去推測他的全意,幫他說出來即可。慢慢的,腳漸無力,筆畫不再清楚,他於是改用注音符號,有時用英文字母,後來乾脆用日文約五十音。受過日本教育的他,發現新進門的媳婦能用日文和他構通,感到相當欣慰,有時拼命寫字,不肯休息,因為他不是植物人,他有很多思想和情緒想要表達。

  這時往往遭到母親的制止,她老人家心疼老伴,千方百計,不願病情惡化。在家中,母親最辛苦了,她一人獨撐二十四小時,有時才由我們兄弟姊妹輪流看護。

  我覺得父親是一個非常聰敏的人,在預知說話功能即將失去時(縱然他百般不願,但也須面對現實),他先設計好用肢體語言和我們溝通的信號,透過這些信號,他告訴我們所要傳達的意思,例如: 

 

信號 代號意義
右腳跟點一下 眼睛
右腳跟點二下 鼻子
右腳跟點三下 耳朵
右腳跟底四下 嘴巴
用簡單英文字母M 牛奶(Milk)
用簡單英文字母H 翻身
用簡單英文字母W 喝水(Water)
屁股抬高 背部想墊高30。
雙膝各向外傾 脖子不舒服
雙膝往內互動 謝謝或你好
雙膝往右傾 枕頭
雙膝往左 傾頭
抬右腳 小便
抬左腳 大便
雙膝往左 傾左手
雙膝往右 傾右手

 

  我把這些信號紀錄下來,貼在牆上,凡是輪流照顧者,都只要在看到信號後確定它的意義,就可以知道父親的需要,而儘量配合。因為是父親自己設計的,所以他自己可以完全掌握。事後想來,這些慧心巧思,的確讓我們照顧時方便許多,是父親的精心傑作。由於沈秉弘護理長(運動神經元疾病的護理)一文的啟發,我想,這樣的溝通經驗,應該藉著會刊的一角披露出來,提供給其他病友參考,或許可以讓父親的智慧,以另一種方式遺愛人間。

  後來,父親意識雙腳已不聽使喚,便預先改以眨眼來做信號。如眨一下表眼睛;二下表鼻子;三下表耳朵;四下表嘴巴;或是左眨、右眨來表示好與不好、是與不是。

  我們也試過看注音符號表來拼字,但都沒有這些簡單的信號來得便捷。然而,即使有這樣的溝通方法,有時我們仍是需要耗費無數的時間,發揮最高度的耐心,才能了解他的心意和需求。尤其越到末期,他的身心越發痛苦,但肢體語言已無法再使用,在這樣的時刻,雙方幾乎成了雞同鴨講,看著父親痛苦的表情,經常讓我們抓狂!

  在病程的末期,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只要進房探視時,挪動他的枕頭位置、拉直衣服皺摺,或是將被單拉齊等小小動作,但對他來說,好像如釋重負般,表情變得輕鬆、舒坦,眼神也流露出滿足感,可見家人的親蜜言語、關心動作,對病人都是莫大的鼓勵與安慰!

  回想起來,才剛與父親建立起溝通橋樑,病魔的侵蝕卻更加猖狂,短短五個月時間,就奪走他的生命,真是"子欲養而親不待"!因此,我深深感覺,在病人還能以手腳等肢體語言溝通時,應多陪他說說話,讓他儘量表達他的心意,並交代身後之事。父親當時很希望我幫他寫簡單的回憶錄,我也只能盡力而為。

  最後兩週,父親對家人的牽絆、不捨,盡露言表,三番兩次要求兄弟姊妹時時刻刻隨侍在側,寸步不離,在在都道出他到最後一刻都需要家人的關心,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

  這段期間,最重要的是,如何引導他放下一切,不再牽掛。我們雖然也有千萬個不捨,但是在飽受身心煎熬之後,我們也逐漸去學習臨終關懷的課題,儘量給予他安寧的照顧。譬如再三肯定他這一生的努力和成就,幫他邀請想見的親戚和朋友來探望他,答應幫他完成未完成的願望,讓他放下執著。另一方面,也設法為他講解佛經,描述西方極樂世界的美妙殊勝,儘可能引導他不生 恐佈心,甚至產生歡喜心,而能自在安詳的離去。

  在經過心裡痛苦的調適之後,我們慢慢接受了父親罹患的運動神經元疾病根本無法治癒的事實,陪著他艱苦而無奈地走過每一個痛苦的痛病程。那種無助,沒有人可以了解,因為病情一直在惡化中,每當適應了一種症狀之後,另一種可怕的症狀又相繼出現。那種感覺,正像是由一個深淵掉進另一個更大的深淵,而且是一個又一個,沒有止境的黑洞。病人無力地無聲發出他們的吶喊,在一旁的家人深知他們的恐慌,卻只能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安慰他們!這樣的疾病,竟然還不在重大傷病之列!

  由於病人搬動不便,我們最希望的居家護理,在附近醫院停辦之後也得不到照顧,更遑論奢望有醫生到宅看診了!父親最後因為腸胃道出血,加速了病情的惡化,卻因為醫院不收這類慢性病人而不敢送醫,畢竟病人經不起上下搬動的折騰!

  在此,不能不發出沈痛的呼籲:同樣是中華民國公民,同樣繳保費,運動神經元疾病患者得到的醫療照顧和待遇是復不公平的!因為除非到了末期,發生呼吸衰竭,而且很幸運的住進醫院,裝上了呼吸器,才能享受到全民健保的福利,否則根本是健保制度之下的孤兒!在漫長的病程中,從發病起逐漸行動不便,到口齒不清、吞嚥困難、四肢癱瘓,整個過程都是家人獨力照顧,健保的作用另只在檢查病情,只要檢查確定,這個家庭的苦難就此開始!因此,我要呼籲政府醫療單位正視這些可憐無助的患者和家屬的痛苦,儘可能擴大居家家護理的照顧和給付,並開放醫師到宅服務,免除臥床病人上下搬動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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