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碧凰
 
  星期一是我們台北市立療養院「又一村」「捻花惹草工作坊」送花的日子。

  我對著鏡子照了一遍又一遍,調調帽子以便巧妙的藏住前額的青春痘,再擺一個pose,唉!如果再瘦一些些……。糟了,就快12點半了,我還得再尿一次,再放些衛生紙在口袋裡,再背一遍今天要送的花名,要不然……
 
  「阿萍,上過廁所?帶衛生紙?今天送的是什麼花?」阿綠鐵定會這麼問的,在送花之前。
 
  通常,阿綠還會看看今天負責送花的學員是誰。
 
  如果是蔡頭,就會負責看看他腳上穿的是不是拖鞋?如果是芸姐姐,就會看看她頭髮洗了沒有?對組長阿芬,最那個了,什麼也不用看,只是問:有沒有特別的花束?
 
  然後,我們就帶著一籃子的花束出發囉!
 
  第一站是社會服務室。那兒的老師們是我們花坊最大的客戶。其中楊老師和董老師,以前我們就認識的。
 
  自從醫院特別為我們這一群罹患精神疾病的青少年成立青少年日間留院——「又一村」以後,為了提供各種復健治療,「捻花惹草工作坊」就在工作人員的夢想中誕生了。
 
  我們透過預先訂購的方式,以月為單位,每週送一次花,只要290元,即可享有每月4次的驚豔。在工作人員的輔導下,我們每週一早上到濱江花市購花,再回「又一村」整花、包花,然後分別由外勤學員送往附近的社區,市立療養院內的客人則由內勤學員負責送花和收款。
 
  在短短的二年內,我們的客人由個位數增加到目前的140位。
 
  楊老師其實就是當初那幾位開創花坊的工作人員之一。雖然她早已調離「又一村」,但她卻變成了我們的客人,而且一個人訂了三束花。聽說,她就要離職。
 
  阿綠皺著眉頭,說:「又少了一個客人。」
 
  「不對,是少了三束花。」我提醒阿綠。
 
  我覺得阿綠好奇怪,客人多了,她擔心忙不過來;客人少了,她擔心花坊會倒,總是擔心……
 
  「妳們的蓮小姐從來都不會忘記我的特別交待,真是不容易啊!」董老師接過特配的玫瑰花束,很滿意地對著阿綠說。
 
  「的確很不容易!將近140位客人,而她總是記得客人們特別的吩咐!」
 
  阿綠一臉的得意!
 
  阿綠實在有問題,人家在誇花坊的負責人蓮小姐,她怎麼就開心起來而忘掉少了三束花的事兒?
 
  第二站是門診的護士小姐。
 
  「下個月還有嗎?那個人會繼續送花給我們?」每一次護士們總是高高興興的選著某位不知名的愛慕者所送的花兒,開開心心的問著阿綠。
 
  「那得看你們的表現囉!」阿綠總是含笑的回答。
 
  坦白說,我也很想知到那個送花的人是誰。
 
  可是,阿綠總是很嚴肅的說,客人怎麼交待就怎麼做,我們的工作只是送花。
 
  第三站應該是日間留院的梁小姐,但她的花卻送到4A病房,只有收錢的時候才找她。
 
  梁小姐以前是在4A病房服務的。現在她已經調離了,怎麼還送花給4A病房?好浪費喔!
 
  駐警隊是送花隊伍第四站的必經之地,那兒有一個我日夜思慕的人。
 
  不知道他有沒有當班?
 
  不知道他現在在不在?
 
  不知道他記不記得今天是送花的日子?
 
  不知道他明不明白今天輪到我送花?
 
  這是我心底的秘密,可是大家都知道。阿綠還說,女孩子如果太直接,會嚇走男孩子的,只能在心裡暗暗的唸一百遍——小王叔叔,我想你!
 
  唉!怎麼又是隊長阿姨?
 
  急診科那個喜歡菊花的醫師最討厭了,每次都要我介紹花名,偏偏我心裡頭想的是小王叔叔。
 
  還好阿芬記得花名,最重要的是,她都會願意幫我回答,不像阿綠,總是站在旁邊暗暗偷笑。
 
  「請你給我290元,不用找的290元。」如果要找錢,我的頭就昏了。
 
  「對不起,我只有1千元。」
 
  怎麼這麼巧?每次都只有1千元?我怕錢找錯了,阿綠會要我賠。別看阿綠一副笑嘻嘻的樣子,那只不過是看起來而已……。還是阿芬最夠意思,她總是很自動的幫我忙,當我算不出來,或著我找錯錢的時候。
 
  三樓是行政人員和醫師的辦公室。阿綠還特別吩咐,在這兒走路不能搖屁股,不可以笑得太大聲,要維持「又一村」的形象。
 
  平時我們很少到行政辦公室,也很少與行政人員打交道,但是送花的次數多了以後,我們彼此也就「熟悉」了。「熟悉」的意思是說,當我出糗的時候,他們會很自然的放我一馬。
 
  「這些花要送我的嗎?」一個向阿綠要花的人。
 
  「如果你訂花,我就送你一把。」我趕緊幫著阿綠回答。
 
  阿綠只是笑,什麼話兒也沒說。
 
  「老實說,這些花都是客人預訂的,可不能再送人。」我這麼說,只不過是「交際」罷了,但是阿綠的想法卻跟我不一樣。
 
  根據她自己的解釋:她對送花給人的態度一直都很「硬」,沒有商量的餘地。她老是說:「送花要誠心誠意,若是心裡不願意,花就不美了。」
 
  我就不懂了,交際一下也沒什麼損失,花怎麼送還是花啊!何必那麼認真?
 
  迎面來了一位繫著領帶的男人,阿綠說是主任。
 
  「嗨!主任,要不要訂花?」我連忙問。
 
  「訂花?送給誰?」
 
  「送你老婆呀!像劉醫師!都嘛送花給他老婆!」
 
  「都老夫老妻了!不必啦!」
 
  「就是老夫老妻才要送呀!」
 
  「再看看!再看看!」他點點頭,走了!
 
  雖然生意沒做成,可把阿綠看傻了眼,我看她好像很羨慕的樣子。沒辦法,誰教我生來就有一張生意人的嘴巴!我的屁股不自覺地搖了二下!
 
  送完了行政區,轉個彎兒,繞到醫師辦公室。
 
  這兒有一群曾經照顧過「又一村」的醫師,他們都是我們「永遠的客人」。
 
  阿綠說,「永遠」代表很久很久的意思。換句話說,除非「又一村」不賣花;否則,我得一直給他們送花,儘管有的時候他們對我們送的花並不是很滿意。
 
  送花到四樓和五樓的精神科急性病房最是緊張。除了害怕自己被打以外,還擔心病人會趁著我們進出大門之際逃跑。這個時候的阿綠就比較有用,她會很有良心地陪著我說:「慢慢來,不要緊張,進出病房的時候,確實把大門帶上,就不會有問題。」
 
  藍醫師自從調到4D病房以後,4D病房就一直是我們必經的一站,從不間斷。
 
  芸姐姐最喜歡送花到4D病房。她一見到藍醫師就盯著他看,一直看一直看,看個不停。阿綠就會輕輕的碰碰她。
 
  等出了4D的大門,阿綠就會說:「看一下就好,看太久別人會笑的,知道嗎?」芸姐姐就會應一聲——知道了,然後很害羞地大笑了起來,笑聲迴盪在走廊間……
 
  4C病房今天也有醫師特訂的二束花,要慰問一位被病人傷到的護士小姐。
 
  嗯!被打一巴掌就有二束玫瑰花,多麼希望那個被打的人就是我啊!只要別打得太大力就行啦!
 
  唉唷!累死了!坐電梯吧!我停在電梯門口,蔡頭也停下腳步,阿綠輕輕地望了我一眼。一進電梯,蔡頭就蹲在電梯門口。
 
  「你在大便呀!」我故意逗笑。
 
  嘩——電梯裡起了一陣笑浪,阿綠卻重重地望了我一眼。
 
  五樓的客戶是開創「又一村」的護理長,她也是花坊永遠的客人。我喜歡送花給她,因為她每一次都會這麼說:「妳有進步喔!人也愈來愈漂亮了!」
 
  害得我都很不好意思,只得大聲說:「謝謝!妳真有眼光!」
 
  「阿綠,我肚子痛。」出了5C病房,我又想尿尿。
 
  「又要上廁所?」
 
  「我發誓我立刻回來,快一點,我快尿出來了。」
 
  「我能說不好?」
 
  阿綠好像很無奈的樣子,也難怪。前一陣子,我每到一層樓,就得尿一次。阿綠等得哇哇叫,還向我的個案負責人抱怨說,送一趟花也不過一個小時,就要要尿五次。當然,這樣的事兒也不能怪我,每到送花的時候,肚子總是要痛,我又有什麼辦法?
 
  最後的一束花是一位護士送給另一位護士。卡片上面寫的是:
 
  「再苦的日子也會過去的,加油!」
 
  接到花的護士好像很難過,我看到她在擦眼淚。
 
  「不是難過,是感動!」阿綠解釋。
 
  感動也要哭?才怪!
 
  回到「又一村」,書記小姐拿了很多畫著花兒的廣告交給阿綠。阿綠看了笑笑地點點頭。我趕快湊過
去瞄了一眼:

與 花 相 會


愛花知花的您,只要290元,即可享有,每月4次的花束。

送花時間:每週一下午二點以前。

服務專線:((02)2726-3141轉又一村。

又一村捻花惹草工作坊

  「與花相會,花又不是人?」

  「妳不覺得『花』就像人類生命的小縮影?任何一種花,從含苞,開花到枯萎凋謝,都有一定的時序,且其壽命都相當短。我們可以從花開花謝的過程中,感受到人生的成住壞空……」

  「什麼空?我聽不懂啦!阿綠!我問妳,妳是不是要去拉客?」

  「是啊!院內的客人愈來愈少了,想到每個單位去發廣告,你願意不願意幫忙?」

  「有沒有薪水?20元就好,怎麼樣?要不,到(院內)美食街請我吃一碗蚵仔麵線也行。」

  阿綠瞟了我一眼。

  「好吧!我去!免費服務!」

  其實!我心裡想的是:再一次經過駐警隊,說不定小王叔叔就在那兒哩!

(本文作者為台北市立療養院「又一村青少年日間留院」護理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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