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隻很難訓練的小犬
文/和玲(本文由赤子心教育基金會提供
- 家庭成長
生弟弟時老大已六歲了,從坐月子裡就感覺帶弟弟與哥哥時有天壤之別。哥哥哭的時候,大半只有肚子餓、屁屁髒了、生病幾種狀況;但弟弟卻是哭不停,什麼都弄好了,他還是哭。吃飽喝足了也睡不到半小時,沒見過這麼小的孩子好像永遠都不睡覺似的,哭到我手足無措,半夜送急診、換免敏奶粉、吃米湯……我都試過了,他仍是愛哭、不睡。本想等他大一點會好些,沒想到更慘,戰場延長到白天。一歲還不會走路就企圖學哥哥從床上跳下來;任何會動、不會動的、手夠得到的、眼睛看得到的,他都要去拿、去摸。別的孩子跌一次,燙一次就知道了,他好像永遠教不會,永遠不記得自己受傷的經驗。我被他訓練得像隻拉不拉多獵犬一樣,長期處在警戒狀態,隨時都要跳起來追他或制止他闖禍。當時仍在上班的我,所幸有一位比我更有耐心的姊姊在幫我照顧他,但我每天下班時,想到回家還要跟他作戰,看到好脾氣的姊姊也被他整得很累……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我真的很害怕回家。那種情緒,沮喪、挫折、罪惡感、憤怒……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撫育孩子、看孩子成長的喜悅。弟弟總是講不聽,大人一分鐘沒跟到就闖禍,或者常常眼神四處游移,根本有聽沒有到,常把我和爸爸搞到情緒失控,自然少不了一陣打罵。哥哥長到六歲,疼孩子的我們從來不曾打過他,弟弟被打卻是常事,有一天不被打才是異數。記得以前看新聞有些棄兒或受虐兒的父母宣稱孩子不得他們的緣,當時我甚至懷疑自已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像那些父母一樣失去理智。
- 社會與學校
除了在家的挫折,弟弟在外面所遭遇的經驗,比在家裡更糟,而這些不僅讓他心理受到影響,也常令當時的我因為難堪而更對他和對自己懊惱,在計程車上動來動去,摸這摸那,每次你制止他,下一秒他仍可以發現更有吸引力的東西,忍不住去碰。最後,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他碰了司機的安全帶,終於爆發的司機開始大罵:「你這媽媽怎麼當的,過動兒也不是像你們這樣。」我咬著牙,只能捱罵,倒是一下車,十歲的哥哥哭了起來。他覺得弟弟真丟臉,還要連累媽媽捱罵(當時我還不知弟弟真是過動兒,要不然好歹也可以頂頂嘴除點怨氣)。另外,在才藝班下課時因弟弟的粗手粗腳不小心推了別的小朋友,小朋友的媽媽當場把他推回來。當我告誡弟弟時,弟弟卻因感覺到大人的敵意,竟試圖輕推那位媽媽,好像想看看會有什反應。你可想見那位媽媽抓狂地破口大罵的情景。現在想起這些事,已沒有太多難過,只是深刻體認一個現實:社會上究竟對過動兒了解多少,就算了解,又願意寬容他們多少?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所遭遇的比一般人更多而頻繁的負面經驗,究竟對他日後人格的養成造成多大的傷害?
雖然還未曾體驗基金會中所有媽媽都不陌生的小學痛苦期,但弟弟在學齡前的學習經驗也不好受。上幼稚園後我讓他在外面學塗鴉和打擊樂。前者是每次上完,我一走進教室,老師就迫不及待的當著他的面跟我數落他的不專心和四處遊蕩說話;後者更糟,因為老師的權威與處罰,造成他在教室不斷哭泣,最後被趕出教室。我從此不敢讓他再上任何才藝課。期待了好久終於要上哥哥小時候讀的幼稚園,天生熱情多話的他從剛入學的到處問好聊天、四處探索、到老是挑戰學校禁令、滯留在教室外摘花拔草……到最後連他最喜歡的園長都不願打招呼;他變得沉默不快樂,到了學期末每天流著淚不愛上學。學校總告訴我他還好,我也不知道究竟什麼讓他如此困擾。
平日我們在家中互動,我發現他的學習其實非常快,只是時間比一般孩子短,在一對一的狀況下,我比較能在他注意力開始游移時適時的將他拉回一下。但你把他放在一個傳統的團體學習環境時,他的注意力就常是渙散遊蕩的,甚而會因他自己的想像或因注意到一些細枝末節(如外面的小狗聲)而干擾到老師的教學。其實我也懷疑過這樣的孩子是否根本就應該在家教育,不適合接受體制教育,只是我不夠勇敢。考慮到蒙特梭利教學是依個別學習能力進展的,而且有些操作對弟弟的感覺統合失調有益,在與學校及老師事先溝通後,我在小班下學期時將弟弟轉到一所全蒙氏的學校,當時期待的也只是不要讓他這麼小就承受一些他自己無法掌握的挫折。
- 我的成長
為了事先安排或溝通,當我有必要對人說明弟弟有些微過動時(包括一些幼教老師),我接受到的反應不是「他看起來不像啊!」便是馬上很緊張的問「他會不會攻擊人?」我很難三言兩語道盡孩子的困難點,說明ADHD的類型及多樣化,更難說得清楚ADHD的孩子有些失當行為是他成長過程中的負面經驗造成的,不是因為他天生的。一個在家庭暴力和缺乏適當教養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也可能有暴力行為,大眾卻常在對過動兒的一知半解下先存了偏見。
當醫院告訴我孩子是ADHD時,我完全不知什麼是ADHD。翻書,上網,聽研討會,諮詢專業人員、、、、、、這些都讓我一點一滴受惠良多。不過,自己心理的調整,比較願意蹲下來用弟弟的角度去看事情,不再對他,對自己懊惱是一個最重要的閘門。在了解後的心疼驅使我必須堅強地引導他避免傷害。在一次基金會的研討會中某位教授的話讓我印象深刻:「如果當媽媽,當老師的大人都感到壓力這麼大,你們想想孩子承受的壓力是不是更大?」真的,對別人的過錯我們尚易釋然,常常對自己的懊惱卻是最難排除的。如果他的困難常造成他必須在事後面對挫折感、憤怒、同儕的排斥,甚而大人的處罰,長期下來,我真的相信他的壓力絕不會比我少。
當榮總醫師告訴我弟弟需要一個結構式的環境時,我不懂什麼叫結構式的環境。但事後,我經由觀察與了解,才發現弟弟有些失序狀況是因為他自己思緒的混亂。他的系統結構能力比較差,因此無法預期或者計畫自己的行為及後果。一般父母或老師都知道協助幼兒建立次序感的重要,而我發現弟弟的次序感建立似乎的確比較困難且緩慢,因此他對自我及環境的掌握更易產生挫折。慢慢的我比較不會為他闖的禍抓狂,也比較能體諒他老是「不受教」的背景。大人要用較多的耐心及較長期的時間,幫他建構一個他可以依循的環境或模式(或是習慣),他比較有自信,也可減少「突槌」的機會。同時,在與弟弟現任老師及職能治療師的互動中有時也會讓我有一些收穫。有時針對他的某項特定狀況,我與他們共同討論一些方法嘗試協助他調整。像老師就曾為他的四處「遊手好閒」苦惱過。感謝老師的努力,她試著每天早上先跟他討論,讓他想今天自己要做什麼工作,老師再加一項她安排他做的,用注音寫下一張工作單讓他放在身上提醒自己,效果非常好。此外,我自己的經驗告訴我,事先的預防與對他臨門一腳的提醒是較能避免我們雙方事後面對「可怕後果」的方法;當然,這劑預防針偶爾也會有失效的時候。
- 後語
弟弟再幾天就要滿五歲生日了。這一年來他的改變與成長如此明顯,朝夕相處的我、爸爸、老師都感覺到了。感謝上天讓我比一部分ADHD媽媽幸運,弟弟的高智商及不差的語言能力讓我在引導他時比較沒有額外的障礙。他仍有許多注意力及自我控制能力很差的特點,但已進步得令我感動。隱約中,我覺得弟弟自己也懞懂感覺到他的四周比較不那麼令他挫折與完全無法控制。
在赤子心基金會的幾次活動中,我發現我是最資淺的ADHD媽媽,因為我第一次了解ADHD與參加活動時,弟弟才四歲多,是最小的。大部分在基金會裡碰到的案例都是上小學,或者國中、高中了。聽到這些資深媽媽在孩子國小、青少年期所碰到與幼兒期不一樣的教養困難,老實說,我很害怕,也擔心後面的路會更難走。然而弟弟的進步是我最大的支撐,加上這些媽媽們的經歷為我先做好心理建設,我知道我無可避免的必須和孩子一起辛苦的走這條成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