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分享】天使向光飛翔──我的盲碌思生活

步入盲校


父親駕駛暗紅色的福特嘉年華,行經寬敞的北市忠誠路,我坐在這台號稱「最大的小車」中,仍覺得它小得可憐,對細菌與微生物而言,它也許稱得上「大」吧!車內瀰漫著物件遇熱蒸騰的氣味,薰得我頻頻欲嘔,就算冷氣開得嘎嘎直叫,也不能使我好過點,只感到這台破車快要解體。

「兒子啊!你臉色看起來像在害喜,呵!跟你媽懷你時好像喔!」軍裝嚴肅的老爸常會蹦出這類自認幽默的冷笑話,我吁了口氣,作勢打個哆嗦。

我們今早出門的目的是前往啟明學校,啟明學校是啥玩意?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至少當時坐在火柴盒般窄小車內的我的確如此。小學畢業前夕,一臉嘻嘻哈哈的老爸突然問我:「寶貝兒子,國中送你去讀啟明學校好不好?」

「什麼是啟明學校?」

「啟明學校嗎……」父親思考半晌:「就是有很多眼睛看不見的小孩讀的學校,你之前不是參加什麼視障夏令營嘛!大概就像那些小朋友一樣。」

我回想夏令營內,圍繞我身旁要我帶他們走路嬉戲的盲人伙伴,想像有天他們變成我的同學,只有我一個人能看見,自己鐵定樣樣得第一、科科拿滿分,嘿嘿!不久進入啟明學校,才發現這時的想法可是大錯特錯,甚至有些幼稚,但當時我正因擔心升國中不知被分到何種班級所苦。

淑育老師拿了些奇怪的試卷給我們練習,說是什麼智力測驗,題目都是些怪花紋的破布,不規則堆放的圖形,或者要我們排列順序的畫面,我看得霧煞煞,不知自己遇上什麼碗糕,但聽小雯說國中的新生訓練,就要用這種怪測驗進行能力分班,有什麼A段班、B段班,怎麼辦?我都不會寫耶!只得投錢幣亂猜,嗚嗚!我一定會被分到B段班、C段班,甚至更慘到Z段班,也許就是駭人聽聞的放牛班!早聽說國中的世界很可怕,光課業就重得像垃圾山壓得人喘不過氣,其次還有學長揍學弟、打架、吸毒、恐嚇……,雖然我生得一副討人喜歡的乖乖樣,應該不會被扁,我仍禁不住發抖;不過現在好啦!我看見一絲曙光,就是去讀啟明學校,盲校不僅不分班,就算分班,我混不到A++,至少也可以矇到A段班,哇!這真是令人開心,雖然要去讀的是看不見的學校,但它卻給我看見曙光的感覺。

「喂!寶貝兒子,你在想什麼?為什麼一直賊賊偷笑?」老爸話聲驚醒我飄遠的思緒,我趕忙收起笑容,他似乎沒揣測到我偷笑背後的企圖,擔心問:「你不想去讀的話,我們也不一定要送你去……」他語氣略顯無奈道:「我和你媽討論的結果,會想送你去那裡讀書,主要是擔心國中的課業壓力會把你的眼睛搞壞,眼睛比起讀書,眼睛還是比較重要。」

「沒有啦!我怎麼會不想去呢!」我強抑制興奮得幾欲破胸的雀躍,裝出依依不捨的口吻道:「不去讀一般國中,我真的有點捨不得,但為了我眼睛好,在啟明學校我一定會學得很快樂。」

老爸點點頭:「雖然那裡的教學可能無法像一般國中那樣精深,但只要你肯用功好好學,相信以後還是會很有成就。」父親說這話有些猶豫,他也不知是在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因為盼望我未來功成名就的人是他,功成名就對這時的我還稍嫌模糊。父親道:「那就這樣,你畢業後我們找天去啟明看看。」

忠誠路不僅寬敞,分隔島還種滿台灣欒樹,正值夏日的風穿過茂密林葉,傳來海潮般的聲響,蟬鳴聲此起彼伏,麻雀不時啁啾飛掠窗邊,彷彿探頭就要鑽進來,眼前風光真是好個「林風動湖面,蟬鳴驚雀飛。」哎喲!你說這裡沒有湖?呃!就把穿行的車流當作湖水的顫動好了;熾烈的陽光從欒樹綠縫間篩落點點碎玉,光彩奪目中帶著沁人心脾的透涼。

老爸的破車搖搖擺擺開過一幢占地宏偉的建築,他說這是「大葉高倒屋」,是日本人開的百貨公司,裡面有個大到可以養鯊魚的水族箱,說我只要在啟明好好用功,就會帶我來這裡參觀。什麼水族箱、什麼參觀,我一時都沒聽清楚,只一直在想這家百貨的名字怎麼這麼怪,哪有百貨公司叫「高倒屋」?一經過怪怪名字的百貨公司,就看見路旁一大片蘋果綠的施工圍籬,接著發現遠處有翠綠山形緩緩綿延,近處還有位阿公在澆水種菜,這裡不是傳說中的「天母」,是台北的高級住宅區,書上都這樣寫,難不成所謂「高級」,就是高級在有山、有田、有人種菜?我又哪裡曉得,眼前這片施工圍牆內的荒地,幾年後就變成北市赫赫有名的「天母棒球場」,我只記得進盲校的第一年,童軍老師曾帶我們來這兒焢窯,烤出的地瓜還不錯吃,放出的屁屁也挺臭的,哈!

老爸在圍籬盡頭巷口轉彎,眼前出現一所白牆紅磚道的學校,車子沿著人行道停在學校黑色斜紋巨門前,幾分鐘後,父親停好車,牽著我走進長形鐵門,爬上一排寬約丈許的梯級,梯級起處與末端都鋪有黃色凸點地板,當時我還以為那是讓人把鞋底泥巴刮乾淨的,後來才知道是用來提醒盲同學樓梯到了和樓梯結束的「導盲磚」。爬上樓梯,我們面對盲校碩大無朋的玄關,那是個貫通一二樓的寬廣空間,右側牆下開了扇門,警衛親切坐在裡面,左側壁上則有盲校校徽,圖形看起來有些像爐上煎熟的魚,二樓走廊從頭頂斜前方東西向橫跨左右,假若站在上面往下望,就如站在關渡大橋看著淡水河;不久我們父子已走在這座長廊橋面,因為教務處就在橋盡頭的第一間。

前額光光,稀疏後髮油亮的中年職員在深藍色門後迎接我們,他身高約莫一六五公分,滿臉透露精幹之氣,客氣而嚴肅地把我們請到一旁的木椅坐下,開門見山道:「林先生,你兒子視力感覺還不錯啊!怎麼會想送他來讀這裡?」

老爸還未回話,這時另有位樣貌親切、一頭淡棕色長髮的女老師走過來,用心靈宗師的口吻說:「林先生你好,我們學校還是希望視力尚可的孩子,儘量回歸普通學校就讀。」哇!這位女老師更厲害,走的是柔性路線,他們兩人,一男一女、一剛一柔,簡直在打張三丰的太極拳,照金庸小說的情節,大概只有令狐沖的「獨孤九劍」堪能招架,不過,我不會獨孤九劍哪!

老爸嚥了口唾沫,艱難道:「我明白兩位老師的意思,主要還是因為我兒子眼睛狀況實在不太穩定,很怕普通學校的課業環境會把他殘存視力給搞壞,所以……」

女老師略帶緊張解釋說:「林先生您別誤會,我們絕非有意拒絕學生,只是這些孩子畢業後終歸要回到一般社會,就讀普通學校比較不會造成他們未來進入社會後適應的困難。」父親聽她這麼說,一時墜入沉思,似乎有想法動搖的趨勢,我腦海現出陣陣警號,大堆成串的三字經正蠢蠢躍動、呼之欲出。

這時氣勢凌人的中年職員又補上一句:「而且,林先生你兒子似乎沒有殘障手冊……」叮!我腦中警號一下子變成喜訊的綠燈:「有有有!我有手冊!」終於能換我開口,手忙腳亂從背包中挖出殘障手冊。真不好意思,那本手冊被我蹂躪得七零八落,尤其那張我不想承認是自己的大頭照,照片上的臉已扭曲得像被打過十七八下耳光,果真名符其實成了一本「殘障」手冊。

職員結巴問:「能……能不能借我看一下?」我將手冊神聖而頗感自豪地交在他手上;他皺眉看了一會兒,與女老師覆耳談了一陣,將手冊交還給我,不露半分情緒對父親說:「林先生,如果你兒子已辦有手冊,我們也不便多堅持什麼,歡迎貴公子來讀我們學校。」

當我步出教務處,那份快樂勁兒也不必多說,終於擺脫兩位老師異口同聲的婉拒,直到多年後,我方明白兩位老師話裡的苦口婆心,也明白他們說的全然是血淋淋的教訓,但就算那個時候,我也沒有後悔自己讀盲校的選擇,更何況此際確定能讀啟明,被喜悅沖得暈頭轉向的我更不可能想到什麼後悔。離開前,我望著令人眩目的大堂玄關,想像即將在此展開的全新生活,雖然只是初次造訪,我與它仍如此陌生,我卻固執地愛上這裡,我笑了,大大開心的笑。

從盲校回來不久的某天,我在社區籃球場遇到騎鐵馬出來兜風的笨胖,他號稱只有九十九,實際一百公斤的體重壓在快要支離破碎的鐵馬上,看起來實在很滑稽。他一見到我,就尖聲怪叫朝我追來,終於他在千鈞一髮離我僅只十公分處煞住車:「喂!小林,你沒有去國中的新生訓練喔!你慘了,有唸到你的名字耶!」

我不動聲色瞧著他幸災樂禍的神情,輕描淡寫說:「你弄錯了,我不是故意不去新生訓練,是因為我要準備轉去台北一所很好的學校,以後要住在那裡上國中,所以我就不用去這裡國中的新生訓練。」我看著他驚訝地瞪大眼睛,隨口又道:「在台北那所學校並沒有能力分班這檔事,那裡的老師說每個學生都是最優秀的,不需要做什麼能力分類。」

「我可不可以也去讀那裡?唉!我爸一定不肯的。」笨胖露出沮喪又痛苦的神色:「我的智力測驗考得不好,被分到最差的班級,班上那些同學看起來就是會打架的壞學生,我真的有那麼差嗎?有那麼差嗎?」他不再理我,蹣跚騎去,我目送他漸漸消失的背影,剎那間呆楞當地,我很想安慰他幾句,但連我自己也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哀,對呀!為什麼要能力分班?分到前段班的學生固然很開心,但分到後段班的同學怎麼辦呢?難道真要他們承認自己比前段班的同學笨、比他們差?我突然好想念我那位新認識的朋友,天母的啟明學校,它讓我一點也不需要去煩惱那些,希望暑假快快過去,我就能馬上見到它囉!

(李堯雙眼全盲,現為高雄市仁武特殊學校高職部老師,也是作家。擁有按摩證照,也是精通鋼琴、吉他、長笛的街頭藝人。本文摘錄自《天使向光飛翔──我的盲碌思生活》一書第58~64頁,感謝印刻文學生活雜誌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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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上的意外戀情


「哇呼!敬堯你總算回來了!」小正見到我,動作大得如是襲胸之狼將手裡話筒險些連同話機一塊拆了,不分青黃赤白黑急急塞進我懷中:「快救救我!我實在不知如何繼續講下去,她說的什麼青樓夢還是黃鶴樓夢,到底是啥玩意?」

「喂喂!你你你總要先跟我說電電電話裡的人是誰?」

「還有誰!當然是我們班的悲情才女周靜純,交給你了,拜託拜託!我需要拉個屎清醒一下被她搞到抓狂的腦袋……」

「喂!小正!等一下!我要跟她說什麼啦?」他已倉皇閃出門外:「隨便你,千萬別說我躲她就好!」我不禁暗想:「有這麼誇張嗎?」心情既緊張又有點興奮開心將話筒湊近耳旁。(嘿!沒想到我今天竟有如此好運能跟靜純講到兩次話,這是否表示我們之間很有緣?)

我人尚未開口,已聽電話那端靜純輕嗔無奈的聲音:「是《紅樓夢》!不是什麼青樓黃樓好夢一場!你到底是不是國文系的?」

「哈……哈囉!靜純,我……我是林敬堯……」

「噢噢!對不起,我不曉得是你,小正落跑了嗎?他竟連《紅樓夢》是什麼都不知道。」

「妳喜歡《紅樓夢》嗎?我也很喜歡。」我漸漸擺脫剛接起電話的焦慮,開始感到自己有和她繼續聊的自信,主因是曹雪芹原著《紅樓夢》,我高中就讀完了,假如從這個話題講起,相信我能跟她說上三十個星期:「而且……」我頓了下:「我覺得妳一定很喜歡裡面那首〈黛玉葬花詞〉。」

「你怎麼知道?」靜純話聲充滿驚奇:「我何只喜歡,是非常喜歡;哼!我跟小正說〈黛玉葬花詞〉,他竟然問我大魚炸花枝是什麼好吃的東西,還說他只聽過逢甲夜市有家賣魚的叫『魚要醬吃』,真是氣死我了,沒想到你竟然知道我喜歡這首詞。」

聽她欣喜的話聲,我不覺有股如沐花雨的美妙感受:「沒什麼啦!只是直覺而已,其實從很早以前,當我第一次見到妳,我就覺得這首詩和妳給我的感覺很搭。」

「唉!假如學弟像你一樣這麼了解我就好了。」

我心頭一沉:「學弟是妳男朋友嗎?他做了什麼讓妳不開心的事?」

「我一直暗示他,給他機會來追我,他都只是冷冷淡淡的,叫他幫我倒麵,他竟然叫我自己弄,真是氣人。」

老實說,聽她帶點小女孩氣惱跺腳的話音,真有些忍俊不住,發覺她比我原先以為的還天真爛漫:「嗯嗯!他實在太不體貼,對妳這種美麗女生的溫柔暗示,還不懂好好珍惜,實在該打;要是我,不用說為妳倒麵,餵妳吃麵都沒問題。」(你確定你餵她吃麵不會餵進鼻孔嗎?)

她輕嘆聲,隨即恢復雀躍語調:「我們別談他了,還好現在有你了解我,呵!你最喜歡《紅樓夢》裡哪個人物?」

「我最喜歡探春。」

「唉唉!你不喜歡林黛玉喔?」我的回答似乎令她有些失望。

「我不喜歡小說裡的林黛玉,因為……」聲音極之誠懇:「小說裡的黛玉不是妳。」

「你……你怎麼知道……知道我常把自己想像成林黛玉?」

我輕聲續道:「因為妳一直就讓我有這種感覺,妳就好像小說裡動人的女主角,卻比她們更美更有味道。」靜純突然沉默,我心下一驚:「我這樣說,妳生氣了嗎?」

「沒……沒有……」她語調帶縷夢囈的溫柔:「謝謝你,這是我聽過最令我開心的讚美,明……明天晚上我還能打來跟你聊天嗎?」

「妳願意繼續跟我聊天?」我簡直高興到需要插管急救。

「你……你不願意嗎?」她的話聲釀著哭音。

「我當然願意,百分之兩千的願意。」

「那……晚……晚安囉!」話筒那端滿溢柔情輕輕掛上,我仍緊拎話筒遲遲不捨鬆手,自內似能嗅到她髮上的清雅甜香,腳步虛浮回過神:「呃!我哪時蹲到寢室外了?」

眼前只見小正、國強和阿華田皆目不轉睛、似笑非笑瞧我:「你也太強了,可以跟她唬爛這麼久,你知道現在幾點了?」

「呃!幾點?」我忽然發現宿舍長廊人畜俱寂,雖然半夜三點偶也聽聞有人五音不全唱著「站在高樓上」,不過此時男宿真可算但聞風聲,不聞人語。

「差兩分就要凌晨一點。」小正不可思議說:「我從來沒法跟她聊這麼晚,你……」他後面的話我已沒去細聽,僅站在那兒帶點呆氣微笑回憶適才與靜純交談的感覺,從她於我記憶中深耕的話語,我可以想像此際她在枕上漾著滿足笑靨、動人心弦的熟睡臉龐。

「妳知道嗎?靜純……」我語聲溫柔:「我常在想,我以後一定要和心愛的人手牽手,一塊坐在樹下,背倚樹身對唸彼此最喜歡的詩,看微風吹落葉子,一片片滑過她的長髮一定很美。」

「嗯!我能想像那種感覺真的很美,那……」她語帶嬌羞:「那也是我希望……希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景,肯定很浪漫……」

從那日起,每到晚上十點,我只著魔般留在寢室巴望話機等待靜純來電,或者乾脆自己拿起電話,兩人於電話線上天南地北為彼此編織浪漫氛圍、幸福藍圖,若有意若無意將自己化身為對方言語中的「心上人」,卻又說得含糊不清、似有若無;有時會對唸各自最喜歡的新詩,享受余光中的氣韻悠長、鄭愁予的溫婉清新,在徐志摩「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句末,各自品評良久,在朱緗「葬我在泰山之巔,風聲嗚咽過孤松;不然,就燒我成灰,投入氾濫的春江,與落花一同漂去無人知道的地方」的餘韻,彼此傾訴青春歲月裡偶有的哀愁,笑鬧搞怪時,兩人會一人一句來段洛夫〈石室之死亡〉……

「我希望找天帶妳去鋼琴社彈貝多芬的《月光》給妳聽。」

「真的嗎?我很期待喔!」我似乎瞧見她臉上漾著光的微笑:「敬堯你曉得嗎?我跟學弟說清楚了,我跟他說你已經沒機會,因為我發現真正對我好的人,其實一直就在我身邊。」

霎時,腦中有種快窒息的悸動:「靜純,我……」頓了頓,終於鼓足勇氣:「我雖然眼睛不好,能給妳的比起一般人有限,但……但我願用我的全部來對妳好。」
「嗯!敬……敬堯,我……我都明白。」她語聲洋溢光彩:「所以我已在想,我應該去學開車,這樣以後就能載你。」

「靜純……」我強抑內心狂吼的感動,原先還因視力躊躇的顧慮瞬息瓦解冰消:「我……我能約妳出來嗎?妳能允許我……允許我用一世的深情對妳說些什麼嗎?」

「我……我一直都在等……等你對我這麼說。」她說這話聲若蚊語、滿含嬌羞:「我覺得自己比《紅樓夢》的林黛玉幸福多了,她葬花孤單一人,病逝也那麼孤單,『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那是何等悲切的心情!」

「妳永遠不會像她那樣孤單。」我語氣斬釘截鐵,如果此際靜純就在面前,我已深深握住她的手:「因為無論妳在哪,我都願意始終相伴,永遠……永遠不分開……」

用了三十罐直髮膏,梳直的頭髮重又捲回去,紮進拉出五百遍T-shirt下襬,還是決定紮進褲子(後來才聽說這樣很呆,嗚嗚!可是那時我不知道哇)的穿扮打理後,我踏著黃昏入夜的天色前往相約地點,縱然晦暗天光使我殘存視力已不敷優雅行走,僅能比奶油螃蟹和北平烤鴨走得好看,但我一點都不在意,如同當我不小心踢到路中狗兒屁股,牠對我吠叫跑開面對行人投來異樣目光的感覺那般一點都不在意,只因很快會有人牽我走,或者我牽她走,當兩人能同心一起牽手行走,不但能避開危險,還能不必在意他人評斷;此刻腦海浮現,是今早她身穿一席亮紫色套裝出現課堂的含笑身影,不僅男同學對她流著像鼻涕的口水,連女同學也對她嘖嘖稱讚,然而更多更亂,是望向我一對對羨慕又狐疑的眼神。

我笑了,從來沒有過的一種大大開心的笑,自從與她熱線以來,做任何事似乎都變得十分順利,再為難的事也都能迎刃而解……

當小考零分事件的幾天後,我終於下定決心親自前往研究室和霜淇淋老師溝通,商量小考是否能從白板出題改以電腦打字試卷進行測驗。

「這樣很麻煩耶!」老師翹著沒穿襪子的二郎腿,手挖左邊鼻孔卻僅睜右眼盯看我,一副頗感困擾的猶豫表情。

「假如老師覺得出考卷不方便,那看看至少是否能將白板上的題目唸給我聽?」

「好啦好啦!我下次用打考卷的好了……」他終於挖出瓜子大的鼻屎將它彈到牆上,點頭答應在下星期小考採用考卷形式進行測驗。相信能有這樣完滿結局肯定是靜純帶給我的好運,這似乎也說明一個視障者常因明眼人的突兀對待,感到十分受傷,產生許多自暴自棄的退縮情緒,殊不知當自己鼓起勇氣嘗試主動與他們溝通,往往能出乎意料發現,事情處理起來比自己原先以為的不知簡單多少,甚至只是自己自卑心理作祟導致的不必要誤會,因此主動表明自己心情與需求的溝通,方是每位視障者與明眼人和諧共處的不二法門。

我坐在相約地點的長椅,聽對街校內便利商店自動門開閉的叮咚聲,一對對相偎走過面前戀人笑聲裡的竊竊耳語,感到這世界與自己皆是何等幸福;高挺入雲的老樹,繁茂枝葉篩落點點碎光,不知是天上星輝抑或凡塵的燈火?我忽然想起席慕蓉〈一棵開花的樹〉的詩句:「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鄰座這棵樹,是否就是那癡心人的化身?只為等他一日無動於衷從身邊走過?我不必化作一棵樹,就能等到她,等她向我靜靜走來,我會牽起她手,在她耳畔輕聲道出那句足以撼動世紀的千年咒語,然後我倆會一起走遠,無論時間裡,或者空間裡的,都要這般遠遠靜靜走下去……

(李堯雙眼全盲,現為高雄市仁武特殊學校高職部老師,也是作家。擁有按摩證照,也是精通鋼琴、吉他、長笛的街頭藝人。本文摘錄自《天使向光飛翔──我的盲碌思生活》一書第173~179頁,感謝印刻文學生活雜誌慨允轉載。)
 

盲著當個好老師


會議室聚滿交頭接耳聆聽的眾人,我神情緊張坐於人群中,瞪大眼睛死盯著擴視機螢幕裡,以我爛視力看去宛如武侯八陣迷宮的IEP(個別化教育計畫)完整格式,豎起耳朵拚命記憶美女教務主任滔滔不絕交待的大小事項,汗珠一顆顆落下,卻仍聽得一頭霧水。

整個迎接即將入校執教的暑假時光,我都為著不可知的導師工作感到惶惶不安,吃飯差點噎到、喝水差點嗆到、拔插頭險些電到……,只因我曉得導師工作可不比上台教學僅上上課就好,除要每日以聯絡簿與學生家長保持聯繫,還要替班級學生填寫許多資料、進行班級經營管理等諸如此類,最重要是學生突發事件的有效處理,這些事項最需重複使用的能力,即「看與書寫」,然而我最缺乏的,也是這兩種能力,假如即將帶的班級是啟明類學生,我或許還能從容以對,但我即將擔任導師的,乃是啟智類班級,對我來說卻極為陌生,我明白自己無可推拒,決定重新買台性能良好、攜帶方便的擴視機,盼望能藉由它先解決閱讀及填寫紙本資料的困難,至於班級經營管理的事務,只得開學後走一步算一步。

「哇!好亂喔!主任現在到底說到哪頁?」忙亂翻著書面資料,企圖跟上她的敘述,但每頁我均得來回看上好幾遍,看得滿腦子都是「噹噹噹」鐘聲警報,最令我憂慮的,是擴視機對手寫文字放大效果十分有限,這對本來就不擅看筆記資料的我更是雪上加冰雹,特別是鉛筆寫的字,螢幕裡僅是片滿天風沙的淒涼景色,連個鬼影子也沒見著,恍神間,只聽主任瓊音嫋嫋說:「開學準備會議就到這裡,老師們假如沒別的問題,可以先回班級教室稍作整理。」

「啊!怎麼結束了?」我心底叫苦:「我還有好多問題,可……可可可是我根本不知從何問起?」當我恍惚覺得是否該寫篇「與校訣別書」作為辭呈,送到校長室,教務主任忽然朝我走來:「敬堯老師……」

我如是遇見達摩佛祖觀世音披薩般虔誠起身行禮,僅差沒跪下磕頭急急高喊「大富大貴救急救我」:「主……主任,能請問一下這整份資料什麼時候要交?哪份最急?還有還有!專業團隊這份資料要怎麼填哪……」

「敬……敬堯老師,你……你別那麼緊張……」女主任溫言道:「這些事你先別去管了,我是來告訴你,你被排在高二忠班擔任副導,這位是高二忠的導師,你們倆一塊搭班。」這時我方注意到主任身旁多了位長髮女郎:「她是雅娟老師,這位是敬堯老師……」主任面朝女郎向我指了指以示介紹:「你們就稍微討論下這學期二忠課程的科目與結束分配。」

「妳妳妳好……」聽到主任說我不用擔任導師,我簡直高興到當場爆肝,不過在一見名叫雅娟女老師花容月貌的剎那,我曉得自己不會爆肝,卻可能馬上心臟暴斃:「哇塞!天底下會有這樣正到令人寧願開車撞牆,也捨不得不看她的超正美女,比主任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好。」話聲清亮,宛若和風吹皺水面的歌聲:「我們要不要回辦公室再談?」她建議。

高二忠教室位於L型建築二樓,高二教師辦公室則在忠孝兩班教室之間;由於不想讓班上學生太清楚我視力狀況,發生干擾上課的頑皮行為,我打算在校工作的上班時段不拿手杖,因此走在雅娟老師身旁就有點兒舉止失措,不是擔心走在後面會踩到她的腳,就是怕肩並肩會左搖右擺讓她飛去撞牆,走在前面我又不太確定教室在哪,只得走兩步停一步,搞得自己走來活像大腿抽筋,結局竟是……

「呃!敬堯老師你要去哪?」

「拍謝啦!沒沒沒看見您轉彎。」

教室空氣彷彿從馬桶流出來,有股屎尿積累至發霉的味道,不過雅娟老師翩然掃視後,呼吸立時舒暢不少,我忙彎腰,摸能割傷手的桌面灰塵尋找抹布……

「先不用忙,等開學那天再讓學生自己整理,高二這班學生已有相當程度的做事能力。」聽她這麼說,我不禁深深感謝學校,感謝他們體諒我視覺狀況,讓我從較輕鬆的專任教師職務開始熟悉,並將我編至學生程度較佳的班級任教。我與雅娟老師合力將學生座位排了排,共是14位學生,在辦公室裡,她翻著一疊厚重資料對我詳述每個學生現況,我聽得冷汗涔涔,只因「啟智類班級專收智能障礙學生」這句話,一般僅是對外講法,通常智能障礙班級不單單僅是純智能障礙學生,凡與智能障礙有關,腳不能行手不能動兼有智能障礙學生,自閉加智能障礙、情緒兼智能障礙學生,眼盲耳障的智能障礙學生,盡皆為啟智類班級招收的範疇;另一方面,即使純智能障礙學生,程度也有高下之分,程度高明者,上知阿拉伯數字、手寫注音符號標點符號,下能自己小便尿尿上廁所,穿衣脫褲擦擦屁股;程度窮乏者,上不知爹娘姓誰名啥,「你我他」都分不清楚,更多的僅能咿啞怪叫狂流口水,下不能自行奔走跑跳吃飯睡覺,卻會在浴室發「糞」塗牆,點「食」成金往身上手上腳上臉上嘴裡猛塞。匪類遇見他們,立時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良民見到他們,眼內必是滿泡淚水,口唸「那ㄟ價可憐」,我即將執教班級的十四名學生,乃是上述類型的大集合,雖不致各個類型皆會出現,但兩種或兩種以上能力差異懸殊學生的集體存在,絕難避免,光這樣就足以令每個任課老師如臨浩劫膽戰心驚,何況我只是個菜鳥老師,還是隻「看不見」的菜鳥,怎能不因之血壓飆高?

「敬堯老師,你還好嗎?」雅娟帶點狡黠瞧我:「怎麼看你有些嘴唇發紫面無血色?」

「沒……沒啦!可能是巴望妳幫我作一下CPR……」

「你剛剛說什麼?」

「沒說什麼沒說什麼,我是說妳很有白衣天使的優雅氣質。」

「呵呵!你的直覺還蠻敏銳,竟然能看出我以前當過護士。你別太緊張,等你在我們班教個一兩節課,就會發現他們其實沒想像中那麼難教。」

如果要說我相信雅娟老師的話,倒不如說我因她清亮嗓音所迷醉甘願被騙。然則一週過去,見識雅娟老師導師身分的辛苦,無論二忠學生程度如何,能走或不能走,能吃飯還是能吃大便,我都覺得自己沒什麼好不能適應,只因導師的忙碌可不僅僅是秩序與聯絡簿,最大宗要面對應付的,卻是學生家長各類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詢問……

「喂!老書啊!為什麼我們阿伶手臂上紅紅一點一點的,你們老書是不是欺負她?……」「喂!為什麼我家小漢額頭破皮?你們學校老師是不是推他去撞牆?」「為什麼我們家財旺一回到家就吵個不停,你們中午是不是沒讓他吃飽?」「老師!冠仁今早賴床不來上課,是不是你們學校教他這樣做?」手臂紅紅一點一點,明明就是蚊子咬,怎麼會是我們欺負她?你家小漢足足高我兩個腦袋,我拉他,他還是猛往牆撞,連我自己都差點被他龐大身軀帶得摔在地上,你要我怎麼辦?這位媽媽妳也幫幫忙,財旺回家吵,跟午餐吃不飽有什麼關係?何況……,連我那份都被他偷偷挖去吃了,他還想怎麼樣?這作爹的更誇張,你兒子早上賴床不上學,竟能想成是我們教的,請您饒了我吧!每天學生家長類似問題總層出不窮,身為導師的雅娟就得一一回覆這些詢問,有時甚至預先寫進聯絡簿告知,但家長似乎仍要聽老師親口表示才肯罷休,所以作導師的總在放學前,檢視每位學生有無與早上來時不同之處,提早一步撥電話向家長稟明,最令我欽佩的,她還能將這些事和家長說得猶似把酒言歡好友重聚,不論家長口氣是喜是怒是春風是狗屎,雅娟老師吐字時面露的微笑卻無時不像在與他們聊著愛情故事。

(李堯雙眼全盲,現為高雄市仁武特殊學校高職部老師,也是作家。擁有按摩證照,也是精通鋼琴、吉他、長笛的街頭藝人。本文摘錄自《天使向光飛翔──我的盲碌思生活》一書第247~251頁,感謝印刻文學生活雜誌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