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進寂寞的城


(新加坡)板橋醫院於1928年設立,專門收容並醫治精神疾病患者,醫院裡的醫師要求和阿成的家人談話,於是阿珠陪同母親到醫院。

這是眾所周知的「瘋人醫院」,有別於其他醫院,一般人總以恐懼和厭惡的眼光看待這個地方。

阿珠與母親搭乘公車到新加坡北邊的楊厝港,下車之後,循著漫長的道路走向醫院。阿珠一路上緊握著母親的手臂,彼此沒什麼交談,但都知道對方心裡承受著相同卻沒說出口的恐懼。她們走進醫院大樓,經指引走向緊鄰入口處的醫師診間。

和她們談話的醫師是個年約50多歲的男人,態度十分親切。他竭盡所能地說著英文夾雜福建話,這是阿珠的母親唯一會說的方言,他稱呼她「阿姆」,是福建話的「伯母」。

「阿姆,妳兒子診斷出來得了一種被稱為「思覺失調症」的精神疾病(即精神分裂症,台灣在2014年正名為「思覺失調症」)。」

「啊?什麼?」她問。

他回答:「是思……無所謂。妳有注意到他心情沮喪嗎?發生了什麼會造成他情緒低落的事嗎?」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

醫師嘆口氣。他說:「這就是問題了。多數人知道的時候都為時已晚。阿姆,妳兒子精神崩潰了。這種病比我們想的還要常見,而且往往在年輕的時候發作,好發於青少年晚期或是二十出頭。造成這種病的原因──我們實在不清楚。可能是遺傳;也可能是因為遭受過創傷,或是兩者都有。」

母女兩人全神貫注地傾聽,設法理解醫師對她們陳述的理性、科學的說明,解釋迄今只能被形容成「發瘋」的狀況。

醫師蹙起的眉頭稍微鬆開一些。好消息是,如果患者早期接受治療,復原的機會很大。我們建議妳兒子接受的是電痙攣治療。這是一種療程,在過程中會有短暫的電流通過大腦。不用擔心,我向妳保證這很安全,而且不會痛。

阿成的母親坐直身子,眼底閃過一抹驚駭。她沒受過教育,也不識字,但她聽說過並深信恐怖傳聞中的電擊療法。同時,她抱持著一種信念──當時許多中國人都有同樣的看法──治療疾病最好的方法是透過靈媒或巫醫。

她告訴醫師:「不,醫師。我不想讓我兒子在這裡治療。請讓我帶他回家。」

「阿姆,我們不能允許妳把他帶回家。他的狀況不好,必須在這裡接受治療。」

「不。他是我的兒子。我絕不同意那種療法!」

他們倆就這樣來來回回地僵持了好久,各自心存善意,都想說服對方同意自己的觀點。小小的診間逐漸瀰漫挫敗的氣氛。

「阿姆,請聽我們的意見。如果不讓他接受治療,妳兒子的情況只會愈來愈糟。身為醫師,在我知道有療法或許可幫助他的時候,不容許病人沒接受治療就出院。」

「不!這種治療沒辦法幫他。我會帶他去看其他力量更強大、能拯救他的術士,即使我必須用盡所有的積蓄。拜託,我求求你,讓我帶他回家吧!」

說到這兒,她彎身跪在醫師面前。

「阿姆,請站起來。請妳別這樣。我們只是想要幫助妳和妳兒子而已。」

醫師試著扶她起來,並再三努力地說服她。他望著阿珠,眼睛因關心和苦惱交雜而瞇了起來,期盼老婦人或許能聽進女兒的話。

「媽,別這樣子,聽醫師的建議,好嗎?」阿珠握著母親的手,不知道自己贊成哪一方。她知道母親固執,幾乎不可能讓她改變心意。

「媽!」

沒有用,她拒絕讓步。醫師別無選擇,發出沉重的嘆息。阿珠的母親簽了一份「違背醫囑」(A.M.A.──Against Medical Advice)文件──萬一她兒子病情惡化時以免除醫院的責任──阿珠聽見醫師這麼說。之後,她們就帶阿成回家了。

接下來幾個月,只見阿成、阿珠與他們的母親拜訪了一個又一個巫醫。他們去看巫醫和舉行儀式的時間總是在晚上──夜幕低垂的黑暗製造出恐懼感,還伴隨超自然力量降臨的氣氛。

首先,是一位宣稱具有泰國神祇力量的靈媒。儀式在聖邁克路一間偌大的半獨立式住宅中舉行,客廳裡放置許多神佛雕像。靈媒拿了一顆生雞蛋,在阿成的胸膛上滾動,然後敲破雞蛋,給他們看裡頭有兩根生鏽的針。他說:「有人在妳兒子身上施了巫術,我已經把巫術移除了,你們從這生鏽的針可以看出來。」阿珠的母親大為折服,高高興興地奉上幾百元,這在1960年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由於阿成的病情沒有好轉,朋友推薦他們去看一名馬來巫醫,他將檸檬切開、抹在阿成身上時,檸檬變成黑色。

然而,阿成的病情仍不見起色,他們又去找一位中國靈媒,他說阿成的靈魂被7個不同的幽靈給捉住。阿珠必須去7座不同的墓園,採集墳墓上的白茅(一種長長的野草),紮成人形,放在阿成的床底下。此外,阿珠每星期必須從靈媒那兒領取所謂的聖水給她哥哥喝。

許多個月之後,他們花了數千元,變得更窮,家人的希望也愈來愈渺茫。阿成失去了樂富門的工作。家庭的積蓄大半付給了巫醫。不過,他依然沒有好轉。

阿成的狀況時好時壞。在某些日子,他看來幾乎像是正常人一般,會看看報,或坐在角落裡抽菸。然而,過不久,病症又會浮現,他會做些奇怪的事,自言自語,或是對自己比手畫腳,或把東西扔掉。不過,他從不曾有暴力行為。

有個星期天,阿珠從黃埔市場走回家,她注意到幾個鄰居聚在一起,你推我擠,吵鬧地竊竊私語。

「那是阿成的妹妹。可憐的傢伙,她哥哥發瘋了。」

「哎呀,瘋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爸媽這輩子一定做了什麼壞事。」
「肯定是這樣囉。鐵定是報應。不管怎樣,小心點,別讓你家孩子接近他。你永遠不知道瘋子會做出什麼事。」

「噓⋯⋯別講那麼大聲!萬一她聽見我們的話,她的瘋子哥哥可能會拿著帕蘭砍刀來攻擊我們哪!」

阿珠察覺到自己的雙腿移動得愈來愈快,呼吸變得沉重而緊繃──他們的閒話讓她透不過氣。她拔腿跑了起來。 當阿珠回到家,關上家門,倚靠在門上,滴滴汗水與淚水交融,滲透她的罩衫。終於,她到家了,平安了。或者,她真的平安了嗎?

她的父母親又在口角;這回是父親責備母親。

「妳看啦,早該讓阿成在醫院接受治療。瞧,阿迪的兒子也得了同樣的病,可是人家在醫院治療之後,現在好了,妳看看,妳看看,都是妳毀了阿成!」

阿成的母親哭了起來。

「我怎麼會知道?大家都告訴我別讓他待在那間醫院,怎麼能把電流放到大腦裡,等著整個腦子燒起來嗎?大家都說巫醫很厲害,肯定能治好他。也許是我們沒有徹底遵照巫醫的指示,所以才會治不好。」

父親的情緒變得激動。「大家,大家,妳為什麼老是聽大家說?現在大家會幫妳照顧他嗎?」

阿珠想起她的乾爹乾媽,那對和藹可親的夫婦在她嬰兒時期曾照顧過她,甚至認她為乾女兒,他們和她母親不同,沒有聽「大家說」,而是讓他們的兒子在板橋醫院接受治療;她想到他們的小兒子,她的乾哥哥,也就是她父親剛才提到的「阿迪的兒子」,他同樣患了思覺失調症,但接受治療之後就康復了。她注視著阿成,他坐在角落裡抽菸。忽然間,感覺像是有人將滿滿一杓又一杓滾燙、灼熱的東西倒進她的胃裡。成堆的恐懼;接著是大量的憤怒;再來是愛、同情,與悲傷的混合物。這複雜的情緒相互糾纏,搞得她想嘔吐。

不,她必須逃跑。逃離這世界的敵意,逃離她哥哥生病的事實,逃離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當她試圖揣想未來的前景時,這片闃黑直盯著她。

但是她無處可逃。她閉上雙眼,嘴脣顫抖,無法擺脫苦澀、奔竄的紛亂情緒。不。她的父母親沒做什麼錯事,沒做任何壞事應得鄰居口中所說的報應。況且阿成是個好人,他是個好兒子、好哥哥。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為什麼她、阿成,和她父母親必須承受這樣的苦呢?就在幾個月前,一切都還很好。她哥哥是個健全的年輕人,有工作,有女朋友,和光明的前途。她自己則是個平凡的年輕女孩,每天上學,回到正常的家庭裡。為何人生會如此大幅度地改變,而且毫無挽回的餘地?如今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怎樣的未來?

這時她聽見哥哥熟悉的聲音,從內心的混亂中滲透過來。

「阿珠!阿珠!」

她睜開眼。哥哥正用溫柔的目光凝視著她;他的眼神哀傷,且顯得憂心忡忡。今天肯定是他狀態良好的日子;在這種時候,他看起來幾乎像是又恢復正常。她看得出來,他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也許,或者大概,在他偶爾出門的時候也感受到汙名和流言的刺痛。或許這就是他大多時候都待在家的原因。

阿珠深深明白,這仍是打從她出生就一直關愛著她的哥哥,現在雖然生了病,但依舊關心她。這世界背棄了他,可是阿成並沒有因為生病而不關愛她──這世界無權干涉他們的尊嚴。

她望向老邁、惱怒的父親,看著年邁、哭泣的母親,打了個劇烈的哆嗦,恍然明白思覺失調症及它在世上所包含的一切,還有這個世界及人們對思覺失調症所抱持的所有鄙視,如今已落在她的肩上,甚至不亞於她哥哥所承受的。如果她不照顧他,就沒人會照顧他了。

她再次閉上雙眼,把臉埋在雙手中,哭了起來。

(書中主角阿成是新加坡的思覺失調症病友。本文摘錄自《住在三十年的寂寞裡》一書第27~35頁,感謝大好書屋慨允轉載。)
 

所屬書籍: 
住在三十年的寂寞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