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板橋醫院於1928年設立,專門收容並醫治精神疾病患者,醫院裡的醫師要求和阿成的家人談話,於是阿珠陪同母親到醫院。
這是眾所周知的「瘋人醫院」,有別於其他醫院,一般人總以恐懼和厭惡的眼光看待這個地方。
阿珠與母親搭乘公車到新加坡北邊的楊厝港,下車之後,循著漫長的道路走向醫院。阿珠一路上緊握著母親的手臂,彼此沒什麼交談,但都知道對方心裡承受著相同卻沒說出口的恐懼。她們走進醫院大樓,經指引走向緊鄰入口處的醫師診間。
和她們談話的醫師是個年約50多歲的男人,態度十分親切。他竭盡所能地說著英文夾雜福建話,這是阿珠的母親唯一會說的方言,他稱呼她「阿姆」,是福建話的「伯母」。
「阿姆,妳兒子診斷出來得了一種被稱為「思覺失調症」的精神疾病(即精神分裂症,台灣在2014年正名為「思覺失調症」)。」
「啊?什麼?」她問。
他回答:「是思……無所謂。妳有注意到他心情沮喪嗎?發生了什麼會造成他情緒低落的事嗎?」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
醫師嘆口氣。他說:「這就是問題了。多數人知道的時候都為時已晚。阿姆,妳兒子精神崩潰了。這種病比我們想的還要常見,而且往往在年輕的時候發作,好發於青少年晚期或是二十出頭。造成這種病的原因──我們實在不清楚。可能是遺傳;也可能是因為遭受過創傷,或是兩者都有。」
母女兩人全神貫注地傾聽,設法理解醫師對她們陳述的理性、科學的說明,解釋迄今只能被形容成「發瘋」的狀況。
醫師蹙起的眉頭稍微鬆開一些。好消息是,如果患者早期接受治療,復原的機會很大。我們建議妳兒子接受的是電痙攣治療。這是一種療程,在過程中會有短暫的電流通過大腦。不用擔心,我向妳保證這很安全,而且不會痛。
阿成的母親坐直身子,眼底閃過一抹驚駭。她沒受過教育,也不識字,但她聽說過並深信恐怖傳聞中的電擊療法。同時,她抱持著一種信念──當時許多中國人都有同樣的看法──治療疾病最好的方法是透過靈媒或巫醫。
她告訴醫師:「不,醫師。我不想讓我兒子在這裡治療。請讓我帶他回家。」
「阿姆,我們不能允許妳把他帶回家。他的狀況不好,必須在這裡接受治療。」
「不。他是我的兒子。我絕不同意那種療法!」
他們倆就這樣來來回回地僵持了好久,各自心存善意,都想說服對方同意自己的觀點。小小的診間逐漸瀰漫挫敗的氣氛。
「阿姆,請聽我們的意見。如果不讓他接受治療,妳兒子的情況只會愈來愈糟。身為醫師,在我知道有療法或許可幫助他的時候,不容許病人沒接受治療就出院。」
「不!這種治療沒辦法幫他。我會帶他去看其他力量更強大、能拯救他的術士,即使我必須用盡所有的積蓄。拜託,我求求你,讓我帶他回家吧!」
說到這兒,她彎身跪在醫師面前。
「阿姆,請站起來。請妳別這樣。我們只是想要幫助妳和妳兒子而已。」
醫師試著扶她起來,並再三努力地說服她。他望著阿珠,眼睛因關心和苦惱交雜而瞇了起來,期盼老婦人或許能聽進女兒的話。
「媽,別這樣子,聽醫師的建議,好嗎?」阿珠握著母親的手,不知道自己贊成哪一方。她知道母親固執,幾乎不可能讓她改變心意。
「媽!」
沒有用,她拒絕讓步。醫師別無選擇,發出沉重的嘆息。阿珠的母親簽了一份「違背醫囑」(A.M.A.──Against Medical Advice)文件──萬一她兒子病情惡化時以免除醫院的責任──阿珠聽見醫師這麼說。之後,她們就帶阿成回家了。
接下來幾個月,只見阿成、阿珠與他們的母親拜訪了一個又一個巫醫。他們去看巫醫和舉行儀式的時間總是在晚上──夜幕低垂的黑暗製造出恐懼感,還伴隨超自然力量降臨的氣氛。
首先,是一位宣稱具有泰國神祇力量的靈媒。儀式在聖邁克路一間偌大的半獨立式住宅中舉行,客廳裡放置許多神佛雕像。靈媒拿了一顆生雞蛋,在阿成的胸膛上滾動,然後敲破雞蛋,給他們看裡頭有兩根生鏽的針。他說:「有人在妳兒子身上施了巫術,我已經把巫術移除了,你們從這生鏽的針可以看出來。」阿珠的母親大為折服,高高興興地奉上幾百元,這在1960年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由於阿成的病情沒有好轉,朋友推薦他們去看一名馬來巫醫,他將檸檬切開、抹在阿成身上時,檸檬變成黑色。
然而,阿成的病情仍不見起色,他們又去找一位中國靈媒,他說阿成的靈魂被7個不同的幽靈給捉住。阿珠必須去7座不同的墓園,採集墳墓上的白茅(一種長長的野草),紮成人形,放在阿成的床底下。此外,阿珠每星期必須從靈媒那兒領取所謂的聖水給她哥哥喝。
許多個月之後,他們花了數千元,變得更窮,家人的希望也愈來愈渺茫。阿成失去了樂富門的工作。家庭的積蓄大半付給了巫醫。不過,他依然沒有好轉。
阿成的狀況時好時壞。在某些日子,他看來幾乎像是正常人一般,會看看報,或坐在角落裡抽菸。然而,過不久,病症又會浮現,他會做些奇怪的事,自言自語,或是對自己比手畫腳,或把東西扔掉。不過,他從不曾有暴力行為。
有個星期天,阿珠從黃埔市場走回家,她注意到幾個鄰居聚在一起,你推我擠,吵鬧地竊竊私語。
「那是阿成的妹妹。可憐的傢伙,她哥哥發瘋了。」
「哎呀,瘋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爸媽這輩子一定做了什麼壞事。」
「肯定是這樣囉。鐵定是報應。不管怎樣,小心點,別讓你家孩子接近他。你永遠不知道瘋子會做出什麼事。」
「噓⋯⋯別講那麼大聲!萬一她聽見我們的話,她的瘋子哥哥可能會拿著帕蘭砍刀來攻擊我們哪!」
阿珠察覺到自己的雙腿移動得愈來愈快,呼吸變得沉重而緊繃──他們的閒話讓她透不過氣。她拔腿跑了起來。 當阿珠回到家,關上家門,倚靠在門上,滴滴汗水與淚水交融,滲透她的罩衫。終於,她到家了,平安了。或者,她真的平安了嗎?
她的父母親又在口角;這回是父親責備母親。
「妳看啦,早該讓阿成在醫院接受治療。瞧,阿迪的兒子也得了同樣的病,可是人家在醫院治療之後,現在好了,妳看看,妳看看,都是妳毀了阿成!」
阿成的母親哭了起來。
「我怎麼會知道?大家都告訴我別讓他待在那間醫院,怎麼能把電流放到大腦裡,等著整個腦子燒起來嗎?大家都說巫醫很厲害,肯定能治好他。也許是我們沒有徹底遵照巫醫的指示,所以才會治不好。」
父親的情緒變得激動。「大家,大家,妳為什麼老是聽大家說?現在大家會幫妳照顧他嗎?」
阿珠想起她的乾爹乾媽,那對和藹可親的夫婦在她嬰兒時期曾照顧過她,甚至認她為乾女兒,他們和她母親不同,沒有聽「大家說」,而是讓他們的兒子在板橋醫院接受治療;她想到他們的小兒子,她的乾哥哥,也就是她父親剛才提到的「阿迪的兒子」,他同樣患了思覺失調症,但接受治療之後就康復了。她注視著阿成,他坐在角落裡抽菸。忽然間,感覺像是有人將滿滿一杓又一杓滾燙、灼熱的東西倒進她的胃裡。成堆的恐懼;接著是大量的憤怒;再來是愛、同情,與悲傷的混合物。這複雜的情緒相互糾纏,搞得她想嘔吐。
不,她必須逃跑。逃離這世界的敵意,逃離她哥哥生病的事實,逃離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當她試圖揣想未來的前景時,這片闃黑直盯著她。
但是她無處可逃。她閉上雙眼,嘴脣顫抖,無法擺脫苦澀、奔竄的紛亂情緒。不。她的父母親沒做什麼錯事,沒做任何壞事應得鄰居口中所說的報應。況且阿成是個好人,他是個好兒子、好哥哥。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為什麼她、阿成,和她父母親必須承受這樣的苦呢?就在幾個月前,一切都還很好。她哥哥是個健全的年輕人,有工作,有女朋友,和光明的前途。她自己則是個平凡的年輕女孩,每天上學,回到正常的家庭裡。為何人生會如此大幅度地改變,而且毫無挽回的餘地?如今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怎樣的未來?
這時她聽見哥哥熟悉的聲音,從內心的混亂中滲透過來。
「阿珠!阿珠!」
她睜開眼。哥哥正用溫柔的目光凝視著她;他的眼神哀傷,且顯得憂心忡忡。今天肯定是他狀態良好的日子;在這種時候,他看起來幾乎像是又恢復正常。她看得出來,他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也許,或者大概,在他偶爾出門的時候也感受到汙名和流言的刺痛。或許這就是他大多時候都待在家的原因。
阿珠深深明白,這仍是打從她出生就一直關愛著她的哥哥,現在雖然生了病,但依舊關心她。這世界背棄了他,可是阿成並沒有因為生病而不關愛她──這世界無權干涉他們的尊嚴。
她望向老邁、惱怒的父親,看著年邁、哭泣的母親,打了個劇烈的哆嗦,恍然明白思覺失調症及它在世上所包含的一切,還有這個世界及人們對思覺失調症所抱持的所有鄙視,如今已落在她的肩上,甚至不亞於她哥哥所承受的。如果她不照顧他,就沒人會照顧他了。
她再次閉上雙眼,把臉埋在雙手中,哭了起來。
(書中主角阿成是新加坡的思覺失調症病友。本文摘錄自《住在三十年的寂寞裡》一書第27~35頁,感謝大好書屋慨允轉載。)
阿舅失蹤了。
一天下午,阿舅在警察學院的上司打電話來。媽媽不停地點頭說:「是,是,」並在電話中不斷地道歉。她說:「真是抱歉,非常抱歉,是,他不應該那麼做,我瞭解。是,是,他不能就那樣扔下掃帚一走了之。我知道,讓您非常為難。真的很對不起。我待會見到他的時候會告訴他,我明天一早就先去見您。您能不能,嗯,拜託,嗯,再給他一次機會?」
媽媽放下電話時,臉色變得蒼白。我看一下時鐘──快6點了。她再度拿起電話,和阿嬤通話:「媽,阿成回家了沒?他的上司打電話來,說他又丟下掃帚突然離開了……什麼?還沒回來?好吧,他一回到家就馬上打電話給我,好嗎?」
她坐在那兒,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話,皺起眉頭。
我問:「媽媽,阿舅迷路了嗎?」
她說:「希望不是。也許他是去散步,很快就會回來了。妳和姊姊去吃晚飯吧。」
我們吃晚餐時,我好奇阿舅的地盤在哪裡,他是否在自己的地盤上迷了路,就像我之前那樣,他是否和我當時一樣害怕,我想叫媽媽用她嘹亮的嗓音去找他;不過電話響了,她急衝過去接電話。
「媽,怎麼樣?什麼,還沒回來?」
她放下電話,準備換衣服。現在已過了7點。她告訴爸爸:「通常,他會散步一會兒,但是總會在天黑前回家。他從來沒有走遠,總是在湯申和大巴窯一帶。不曉得這回是不是迷了路?」
媽媽吃了幾匙飯,然後對爸爸說:「我最好去媽那兒一趟。你Jaga孩子們。」
她換好衣服,留下爸爸Jaga我們──那意思是「照顧」我們。爸爸在冰箱裡找到一桶霜淇淋,又在櫃子裡找到一包蝦餅;我們一起吃霜淇淋和蝦餅,一邊看《老外學英文》影帶。
就寢時間到了,媽媽還沒回來。我想等她,卻開始打瞌睡。一會兒,電話鈴響了,爸爸接了電話,我想也許是媽媽打來的;但我真的累了,決定不再等她。
隔天,我在幫媽媽捶打做糕餅用的豬絞肉時,詢問一臉疲憊的媽媽:「阿舅昨晚怎麼了?」
媽媽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媽媽到阿嬤家的時候將近晚上9點。可憐的阿嬤,她站在走廊上,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婦人,奮力從矮牆上往外看;瘦小、駝背的身軀幾乎不比矮牆高,但她拚命伸長身子找尋阿舅的蹤影,不時用手帕輕輕擦拭眼睛。
「阿珠!」阿嬤看見媽媽,媽媽牽著她的雙手,將她帶回屋內。她傷心欲絕,不停地說:「阿珠,萬一阿成出了什麼事該怎麼辦?他從來沒有這麼晚回家,他在哪兒?他在哪兒啊?」
媽媽陪著阿嬤在家裡等候,每當她們聽見外頭走廊上有腳步聲,就急忙跑到門口,隨後又心沉到谷底地走回來。不久之後,阿嬤不再急奔到門口了,因為心臟上上下下地猛跳,像顆過一會兒再也彈不起來的溜溜球似的──老婦人實在承受不起。
這時,傳來敲門聲。
一個男人大聲喊:「哈囉!阿成住在這裡,是嗎?」
媽媽和阿嬤急衝到門口。媽媽說:「是啊,是啊,您是?」
「我叫阿陳,是計程車司機。」
他拿出阿舅的身分證給媽媽看,一邊說:「他是,妳的,嗯?」
媽媽說:「我哥哥。」
「喔,我明白了,是妳哥哥啊。他在樓下我的計程車上。哇!妳知道,幸好我及時剎車!要是剎不住啊,真不知會怎麼樣。我正開往樟宜機場去接乘客;妳應該知道的,晚上有很多人抵達樟宜機場需要搭計程車。總之,幸好那裡有一長列的計程車,所以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因為妳哥哥啊,突然衝到馬路上──我的計程車前面。哎喲,我告訴妳,我嚇了一大跳哪!我猛踩剎車,心想,哇靠,這個傢伙在幹嘛,想死啊?幸好我的反應快,可以及時剎住車。於是我下了計程車,對他大吼:『喂!你幹嘛衝到我的計程車前面?你要知道,可能會死啊!』但是他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站在那兒。我想,這傢伙不大對勁,看起來非常迷惘、困惑,於是我問他:『你還好嗎?你要去哪裡?』他還是沒回答。呃,女士,妳哥哥,他不大正常,是吧?』
「對,他患了思覺失調症。」
「啊?那是什麼?」
「呃,精神疾病。」
阿陳兩眼瞪得圓大,彷彿剛聽見有點嚇人的事情,接著他說:「喔。總之,妳哥哥掏出皮夾拿給我,只說了一句:你能載我回家嗎?我查看了一下皮夾,裡面沒錢,只有他的身分證和照片,所以該怎麼辦呢?我同情他,所以把他載到這兒。』
媽媽對他說:「謝謝,非常謝謝您,我會付您計程車費。」
阿嬤也說:「感謝,感謝您!」
媽媽告訴阿嬤,她會帶阿舅直接去(新加坡)板橋醫院。接著,她隨同阿陳先生下樓去找計程車裡的阿舅。他們沿著走廊往下走時,媽媽向阿陳先生說到阿舅那天下午突然走出警察學院的事。阿陳先生說:「妳的意思是他一路走到樟宜機場?我的媽呀!」
他們朝著阿陳先生的計程車走去時,媽媽鬆了一口氣──終於,找到阿舅了,他平安無事。然而,當他們走到計程車前──溜溜球的繩子突然啪地一聲斷了──她的心猛然掉到地上。
計程車門開著,但四處都沒看到阿舅。
阿陳先生把手放到頭上說:「我的媽呀!」
媽媽說:「他不可能跑太遠……您能幫我個忙,我搭您的計程車,我們試著找一找?」
於是他們開始絕望、狂亂地搜尋。他們沿著2巷行駛──沒發現他的跡象。駛入1巷──仍然沒有他的蹤影。他們開進8巷,過了菜市場,經過我們家,通過麥裏芝與美德小學。
忽然間,計程車停了下來,媽媽跳下車,開始狂奔。她看到他了,她看到他了,穿著綠色Polo衫,頭髮一團亂,雙肩斜向一邊,整個身體歪向一邊,他蹣跚地向前走,一次踏一小步。媽媽大聲呼喚:「阿成!阿成!」他回頭,四處張望尋找她,媽媽跑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臂以支撐住他的身體。他注視著她,一臉茫然、疲憊,但是仍設法說出:「阿珠,我來這裡找妳。」
而後,媽媽搭阿陳先生的計程車帶阿舅到板橋醫院。
這就是事情發生的經過。我聆聽的時候,不知為何,心臟似乎也像溜溜球般上下彈跳。
我不明白為什麼阿舅會一路走到樟宜機場,所以我問媽媽。
媽媽說:「他告訴我,那天他去拿掃帚時,另一名工人迅速地閃開。那人一直對其他工人說他是個『肖狼』;沒過多久,他們全都壓低聲音在談論,還不時地瞄他。因此他想走回家。他走出了警察學院,記得如果沿著泛島高速公路走,就能抵達大巴窯。可是他沒走到大巴窯,因此,他想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走,希望終究會到達大巴窯。沿著馬路走了許久之後,他去到了一個市鎮──他以為那是大巴窯,但實際上是勿洛(Bedok)。他不知所措,於是蹲在路旁休息片刻。之後,一輛警車經過。他揮手攔住警車,問員警是否能載他回家。可是他們說不,不行,他不是罪犯,因此不能坐警車。能怎麼辦呢?他只好繼續走下去。」
媽媽此刻在洗米,她持續攪拌鍋裡的生米粒,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地攪動。聽著事情的經過,我內心難過了起來,所以,我想媽媽應該也覺得不好受──心裡難過時,很難迅速地做事。
媽媽說:「妳阿舅瀕臨復發邊緣,他其實正確地記得沿著泛島高速公路就能走回家。但他並沒走向大巴窯,反而走往樟宜機場的方向。他身上又沒錢,所以,儘管他的確想過自己也許是迷了路,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走。」
我想,我現在理解了。問題出在──他走錯了方向。
「為什麼計程車司機真的送他回家後,他卻又走開呢?」我問。
媽媽說:「他說他想去找我。」
我回想我在市場──自己的地盤上──迷路那次。迷失的感覺真的很恐怖,雖然我總以為只有小孩會走丟,從沒想過大人也會迷路。對阿舅來說,這是否也是個可怕的經驗呢?
稍後,晚餐時分,姊問媽媽:「她有沒有去警察學院找阿舅的上司談談?」媽媽點頭說:「嗯,他說必須和長官討論一下,再回電話給我。」
媽媽看來精疲力盡且悶悶不樂,因此我們沒再多問。我想到她在外公迷路的時候去找外公,在我走丟的時候找我,在阿舅迷失的時候去找阿舅。難怪她會累壞了。
阿舅離開板橋醫院後的那個週末,我跟媽媽去他們的住處探望他和阿嬤。我們坐在沙發上,媽媽異常地沉默。過一會兒後,她要求我進去阿嬤的房間。阿嬤繼續坐在沙發上,媽媽搬了張小凳子走進廚房,阿舅坐在那兒的窗邊。我坐在阿嬤的床沿上,但是屋子很小,媽媽又沒要求我關上門,因此我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阿成,」媽媽對阿舅說,一面將凳子擺到水泥地上,坐了下來。
阿舅說:「什麼事?」
但媽媽悶聲不吭了好半晌。
最後她又叫了聲:「阿成。」
阿舅回應:「嗯,」接著又陷入沉默。
欲言又止非常不像媽媽的行徑;她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有點像是我今天早上便祕發作那樣,我相信當我說那狀況真是糟糕時,應該很能領會。
「阿成,你在警校工作超過15年了,對吧?」
「嗯。」
「你跟我都不再年輕了。每天在炎熱的太陽底下掃落葉,很累人吧。」
她的聲音逐漸減弱,再度靜默下來。
阿嬤坐在沙發上說:「我們有足夠的存款。不需要每天去掃葉子啦。」
媽媽說:「阿成,警校打電話給我,他們說,呃,也許這種工作,嗯,太累了。你知道的啦,這是事實,對你來說太累了。我們的年紀都漸漸大了。所以呢,呃,他們問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許你應該休息,就像媽說的,你們有足夠的存款。」
阿嬤說:「對啦,阿成,無所謂啦。就別去工作了,不要緊的。」
再次,沉默。
最後,阿舅終於說:「所以,我再也不去警校工作了?」
阿嬤說:「對,不去啦。」
半晌後,我看見阿舅從廚房出來,走向門口。他穿上棕色的橡膠拖鞋,說:「媽、阿珠,我去散步一下。」
我想,現在我應該可以走出房間了。媽媽仍坐在廚房的那張小凳子上,兩隻手肘撐在膝蓋上。她用手指拭去眼中的淚珠。阿嬤也用手帕輕輕擦拭眼睛。
我走到門口偷看外面的走廊。當我看著阿舅走開的時候,我留意到他的皮膚非常黑──正如媽媽所說的,這麼多年來在大太陽下工作。他的腳步依舊蹣跚,雙肩駝著,輕微地斜向一邊,以緩慢、疲倦的步態往前走;走路時,頭上下晃動,灰白的頭髮有點凌亂──他出門前沒梳頭髮。感覺像是有種重量拖著阿舅的拖鞋,緩慢、短促地劃過水泥地,發出窣、窣的聲響──這聲音和掃帚清掃落葉的聲音沒多大差別。
此時,媽媽走去和阿嬤一起坐在沙發上。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因此走過去坐在她身旁。
阿嬤問:「他不會有事吧?他會迷路嗎?」
媽媽說:「別擔心,媽。他只是需要獨處一陣子。」
「對啦,這孩子總是那樣,不愛說話,把所有事情放在心裡。那就是為什麼啦,為什麼他會得到這種病。」
「那能怎麼辦呢?媽,他的個性就是這樣。我們應該感恩他沒抱怨,或者變得脾氣暴躁或尖銳。」
「警校什麼時候打電話給妳?」
「兩天前。」
「真的沒希望了啊,真的沒機會保住工作嗎?」
「沒有,他們說已經給過他很多次機會了。」
「可是他非常認真工作啊,除了生病之外,每天都去上工呀!」
「不然能怎麼辦呢?媽,他這份工作能做那麼多年,已經是很大的恩典了。記得他剛得到這份工作的時候嗎?我們從沒想過他會做這麼久,不是嗎?」
「對啊。但他現在每天要幹什麼呢?沒有老婆,沒有小孩,沒有朋友,現在又沒了工作。以後等我死了該怎麼辦?只剩下妳了。阿珠啊,阿成和我一直是妳沉重的包袱哪。」
「別這麼說啦,媽。」
媽媽和阿嬤沒再多說,不久,我們便離開了。在我們回家的路上,媽媽不發一語。她望著車窗外,也許想著阿舅失去工作的事。我凝視著她,心想,我的媽呀!她頭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白髮?幾個星期前,姊姊和我不是才剛幫她拔了白頭髮嗎?下次她叫我們幫她的時候,會有好多白頭髮要拔,那時得更小心才行,不然會同時拔掉很多黑髮,而媽媽會大喊:「哎喲……」
我們到家的時候,媽媽走向她放藥的抽屜,把幾顆藥丸扔進嘴裡,隨後開始準備晚餐。我則坐在書桌前寫功課,一邊聽著炒菜鍋裡蒜頭和其他東西嘶、嘶的聲音。
(書中主角阿成是新加坡的思覺失調症病友。本文摘錄自《住在三十年的寂寞裡》一書第113~124頁,感謝大好書屋慨允轉載。)
媽媽告訴我(新加坡)新板橋醫院,也就是心理衛生學院(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或稱IMH)的事。我們正在吃晚餐,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爸爸出門了,姊姊去英國,憑藉著獎學金去唸牛津大學。
幾天前阿舅剛從IMH出院,他在那兒待了一個星期。媽媽說,IMH比舊的板橋醫院來得寬敞,也明亮多了,有更好的設備和更舒適的環境,比起板橋醫院那種宛如牢籠的氣氛好太多了。
我跟媽媽提到自己剛進入一家行銷公司從事臨時工作的情形。我正在等高級水準會考的成績;每個在等待高級水準會考成績的人都會找份臨時工作。我告訴媽媽:「很輕鬆啦。只要輸入資料,做些不用動腦的工作,五點就可以回家了。」
突然,電話鈴響起,媽媽去接電話。
她說:「喂?是,是,我是他妹妹。」
她的臉色漸漸轉為蒼白。「什麼?他還好嗎?嗯嗯,嗯嗯,好,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的傷勢多嚴重?嗯嗯,嗯嗯,好,好,我馬上過去。」
媽媽氣喘吁吁地告訴我:「阿舅出車禍了!」我們得趕去大巴窯醫院。趕快!
我們將食物留在桌上,在恍惚中換好衣服,匆忙奔向馬路,攔了一輛計程車趕往大巴窯醫院。
醫生告訴我們,一輛車子撞到了阿舅。他說:「不用擔心。他的傷勢看起來並不嚴重,有些擦傷和瘀傷,只是表面的輕傷而已,不嚴重。」
一名員警朝我們走來,拿著阿舅的棕色橡膠拖鞋和黑色皮夾,裝在一個透明的塑膠袋裡,看起來像夾鍊袋──警方通常拿來保存證物用的那種。他說有人目擊了車禍,打電話報警。據說是一輛想闖紅燈的車撞上了阿舅,他正好從大巴窯一巷的紅綠燈路口的人行道上走來。員警將袋中的拖鞋和皮夾交給媽媽。其中一隻拖鞋遭到嚴重地輾過,變得像塊烤餅似的扁平。他說:「拿去吧,這些是妳哥哥的東西。」一隻拖鞋在離他幾公尺的地方,另外一隻越過道路分隔島,飛到馬路的另一邊。無論如何,很高興聽到醫生說他的傷勢不嚴重。
媽媽向員警道謝,一邊緊緊抓住那雙拖鞋。接著,我們到病房去看阿舅。他的雙眼閉著,呼吸沉重,身上連接了一些管子。醫生說得沒錯,各種形狀和大小的擦傷、割傷及瘀傷,有的鮮紅,有的藍黑,散布在他渾身各處。
媽媽坐到阿舅旁邊的椅子上,她輕聲地喚:「阿成,」手裡仍緊握著他的拖鞋。
他昏昏沉沉地睜開眼,頭緩慢地朝她的聲音轉過來。他凝視著她。好長一段時間,他只是盯著看,胸脯上下起伏。半晌後,一顆淚珠滾落枕頭上。他張開嘴,像是想說話。我好奇他想說什麼,也許是告訴媽媽事情的經過,或者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或是告訴她傷口很痛,或要一杯水,也或許是一杯牛奶?
「阿珠,他們為什麼不讓我死?」
那是他唯一想說的話,說完,他又閉上雙眼。此時媽媽闔上眼,幾滴淚水從臉龐滴到她手中的塑膠袋上──裝著拖鞋的那個袋子。他的胸膛起伏,她的身軀也因為試圖壓抑哭聲而顫動。我也哭了起來;我深思那句話的意思──思考像阿舅這樣的人生的意義。我不曉得,我真的不知道,為何世上會有思覺失調症存在?究竟有何道理,為什麼媽媽必須走在他身旁30年?這一切是否有任何道理?為什麼他說的區區9個字,不過是一串音節,卻有如刀子般刺入我的心中,刺進媽媽的心裡?
媽媽用手擦拭眼淚,在褲子上抹乾,再將手放在阿舅的前額上。他沒有睜開眼。她輕輕撫摸他的灰髮,就像我小時候她經常摸我的頭髮那樣。我看著他們兩個人,驚訝於他們的人生連結得多麼深,可是,他們各自卻肯定非常地寂寞──彷彿他們內部深處的某個地方相連,深到讓他們之間的聯繫變得難以捉摸。然而,這種聯繫是什麼,是兄妹關係嗎?是苦難人之間的繫絆?或是對人生投來的一切感到無可奈何而產生的連結?然而,儘管這聯繫難以捉摸,但這聯繫豈不是對阿舅的人生影響重大嗎?雖說他的人生就算有此聯繫仍十分艱苦,但是倘若沒有這聯繫將會如何?
媽媽忽然對我說:「是只有我這麼認為,還是妳也覺得他的肚子似乎變大了?」我們起先看到他的時候,他的肚子看起來微微膨脹,可是現在,好像更腫脹了。
我說:「我不知道,我看不太出來。」
她觸摸他的腹部──他沒張開眼,事實上他似乎睡著了。她按下呼叫鈴求助。一名護士來了,媽媽告訴她阿舅的肚子膨脹起來。護士看了一眼,說:「我去叫醫生來。」
醫生到了病房,檢查一下阿舅後,告訴我們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
時間已近晚上11點,媽媽和我才離開醫院,回家去。
到了半夜,電話鈴又響起。我聽見媽媽說:「什麼?」我的心臟猛跳了一下,搖搖晃晃地走到她房間。爸爸也醒來了。
媽媽在電話中說:「之前怎麼沒檢查出來?醫生判定他的傷只是外傷!」
她仔細聆聽──無論對方是誰──必然會說的一字一句,然後回答:「好吧,我會過去。」隨後,媽媽掛斷電話。
她說:「他的膀胱穿孔了。」
爸爸說:「我的媽呀,怎麼會這樣?」
我問:「那現在怎麼樣?他有生命危險嗎?」
媽媽說:「他們準備要動緊急手術。」我告訴他們阿成的腹部脹起來時,那個醫生還堅持沒什麼問題。
我問:「是內出血嗎?」
「嗯,是內出血,因為他的膀胱被刺穿了。我得再去一趟。」
爸爸和我回到床上。媽媽穿好衣服,再去一趟醫院。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成功地救了阿舅,止住內出血。阿舅逐漸康復。
然而就在這時,抗藥性金黃色葡萄球菌(MRSA)突然侵襲。醫生告訴我們MRSA是種細菌感染,對某些抗生素有極高的抗藥性。他們說必須給阿舅非常強的抗生素,再不斷地增加劑量,直到最後,改用點滴注射藥效極強的劑量。
媽媽每天或每隔一天帶著阿舅最愛的咖啡烏去探望他。她說阿舅每次喝咖啡都吐出來,在嘔吐物中有微量乾掉的血。但是醫生堅持沒什麼問題,儘管他的膀胱功能仍未恢復正常,不能出院。
6個星期後,某一天,我和媽媽一起去看阿舅。我們走進病房時,一名護士向媽媽抱怨,說阿舅的床總是濕的。
她說:「你哥哥一直拔掉點滴的針。每次我們發現他的床全濕的時候,點滴的針都在床上。他真是不聽話啦!」
「喔,他一直那麼做?現在我知道他為什麼無法康復了!真是對不起,護士小姐。我會罵他的。」
我想,媽媽非常生氣。她的臉頰繃緊,呼吸變得沉重,然後大步走到阿舅床前,砰地一聲,把咖啡烏重重放在茶几上,對他提高音量。
「你是怎麼搞的!為什麼要拔掉針?難怪你好不了!6個星期!你要知道,已經6個星期了!我們這麼努力地想讓你康復,你卻把針拔出來!」
阿舅以響亮的聲音反駁說:「那個針害我想吐啦!」
一個40多歲的女人好像母親罵小孩似地斥責她的哥哥,而滿頭灰髮的哥哥則以真摯、如孩子般的單純,奮力地為自己辯護。看見這一幕,護士們都竊笑了起來。
媽媽正要繼續說下去,她的嘴巴大張,憤怒的話語準備脫口而出時,突然停住了。她思考片刻後,告訴護士:「他的確一直在吐,醫生也無法說明原因。也許,我不知道,可是也許,那些抗生素真的害他不舒服?」
媽媽後來找了外科醫生談,因為病房醫生一再拒絕考量這個可能性。果真,停掉抗生素的那天起,阿舅的膀胱就恢復功能,他也不再嘔吐了。
幾天後,阿舅終於可以回家了。但這時他的身體已經變得非常虛弱。
再過幾週,我就要前往英國。說得更具體一點,是前往牛津大學。沒錯,到我姊姊所在之處。我通過了牛津大學的入學考試。和姊姊一樣,我成功地拿到獎學金。像她一樣。我想到目前為止,我人生中的一個格言肯定是「無論姊姊去向何方,我都跟隨,一路跟隨。」姊姊是在基督聖體學院(Corpus Christi College);我則要去奧里爾學院(Oriel College)。那是我們家的決定──想送我們到不同的學院。儘管奧里爾正巧就在基督聖體隔壁,但不同學院就是不同學院,即使它就位在姊姊的學院旁邊。
我走進咖啡店,告訴小販:「一份河粉!」這也許是我臨走前最後一次探望阿舅。當我坐在咖啡店搖晃不穩的凳子上等待食物時,周遭的人開始瞄我,我漸漸覺得心臟爬升到頸部和臉頰。或許我在這破舊的咖啡店裡顯得十分格格不入──身穿整潔的套裝,腳踩著一雙已經害我起水泡的高跟鞋──或許我不該直接從為獎學金得主所安排的交流盛會過來。
我的心思回到剛才參加的活動,以及在那兒遇見的人身上。其他的獎學金得主似乎非常聰明──傑出的學術成績、領導能力──凡所能說出的長才,他們都具備;有些甚至可能成為國家未來的領袖。是的,他們十分聰明,但「傲慢」或許也能拿來形容他們之中的某些人。沒錯,他們的舉止和禮儀完美無瑕,但為何他們有些人的微笑似乎並不真誠?這跟自負與專注在個人榮耀有關嗎?
我回想和其中一人的談話。在互相介紹之後,對話的內容始終繞著我們的生涯,以及對未來的計畫打轉。
那人說:「啊,財政部門,那是理想的職務。尤其投資銀行業,那是最有威望、也是賺大錢的地方,所以我想去那裡。我希望在那兒功成名就;妳知道的,讓自己成為有名望的人。」
還有另一個人,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他走路的時候大搖大擺,因此,我只記得他的神氣活現。
當然,也有一些看起來較有深度的人,他們的夢想和抱負不只涵蓋他們本身和他們自己的事業。但願,這些將是成功爬上顛峰的人。
「河粉!」小販的幫手喊道。我付了麵錢,走向阿舅的住處。
我敲敲門。「阿舅!我買河粉來給你了!」
「玲!好,妳等等啊!」
他打開門,我走進昏暗、骯髒的公寓;衣服晾得到處都是,菸味瀰漫整間屋子。黑人一定是去上班了。我將那包河粉遞給阿舅。
他微微一笑。多年前凌亂的兩排牙齒,如今已成了無牙的笑容。雖然如此,阿舅的笑容依舊,在我兒時逗我開心的微笑,在我長大後卻令我困惑──一個歷經多年疾病和痛苦的人,怎還能笑得如此真摯?
他說:「玲,妳即將去英國了,是吧?」
我點點頭。「是,再過幾個星期。」
「妳一定要用功讀書喔,好嗎?」
我點點頭說:「好。阿舅,你一定要保重,好嗎?我沒辦法再買河粉給你了。」
「好,好,妳要用功讀書。」
「你趕緊吃,冷掉就不好吃了。」
阿舅開始吃河粉,我坐在沙發上,環顧四周。阿舅的考試證書仍掛在牆上,鑲在薄薄的木框裡,如今上面的中文字和他的照片都已褪色。我記憶所及,這些證書一直掛在牆上,不過,也許我以前從沒認真留意過。從我坐的位置望著那些證書,赫然發覺阿舅不僅聰穎,而且長得相當英俊。嗯,好吧,一個19歲的女孩,難道不總是想著這人長得帥,那人長得不怎麼好看嗎?
然而,現在當我四處張望時,那個據我所知是他最愛的玻璃菸灰缸吸引了我的目光。菸灰缸一如往常擺放在廚房窗戶旁,但裡頭堆了大量的菸灰──或許過去都是阿嬤幫他清理菸灰缸;或許是沒人嘮叨他,所以他不再每天清理;抑或是他試著用抽菸排遣寂寞,所以菸灰累積得比較快。
我看著菸灰,再看看正在吃河粉的阿舅,接著凝視牆上的證書;我不斷地輪流看著這三處,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當我看著證書時,我想到言談機智的傑出學者;當我望著菸灰,我想到阿舅和板橋醫院那些像他一樣的人。
再多說什麼,也無法涵蓋他們破碎的人生;他們別無選擇,只能過著卑微、寂寞的人生。他們的人生經歷,假如我們費心思索,或許可以明白,唯一區別他們的過去和現在,並且唯一區隔他們與我們的,只是一種細微的聲響,一種帶著「窣窣」聲音的調子,這個聲音非常輕微,因此,我們幾乎聽不見,幾乎沒注意到;這聲音迴響在過去和現在、他們與我們之間的分歧中——這裂隙幾乎無法跨越——或許唯有我們仔細聆聽回聲,聽出在這微弱、細微聲音中隱含的美,才得以跨越。
我看著坐在桌前的阿舅,夾在左邊的證書及右邊的菸灰之間,在左邊的過去和右邊的現在之間,在左邊的成功與右邊的破碎之間,在左邊前途光明的希望,以及在右邊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之間──我的舅舅──一個平凡的男人。有人會說他是個失敗的男人;很多人會說,他是個瘋子。但對我而言,我會記得他和他的微笑,以及他在我生命中產生迴響的微弱、美好的聲音。
(書中主角阿成是新加坡的思覺失調症病友。本文摘錄自《住在三十年的寂寞裡》一書第174~185頁,感謝大好書屋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