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專題】障礙兒手足的生命故事

她不笨,她是我大姊!

作者: 
小夫

 

姊弟追逐的照片。 Photo by  James Emery


從我懂事以來,我知道我有一個不會唱兒歌,不會數數,無法清楚講話,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大姊。

我的父親跟隨國民政府到台灣,認識了台灣姑娘的母親,組成了芋頭番薯的家庭,雖然兩人年齡相差一輪,但父親對母親非常疼愛,兩人很期待第一個寶寶——我的大姊到來。

大姊出生後沒幾個月,高燒不退,哭鬧不休,在民國四~五十年代,當時的醫療不像現在的先進,換了幾家診所仍不見大姊燒退,最終才確定是腦炎,至於是不是日本腦炎,父母親不太肯定,但他們描述大姊的頭腫得很大,醫生往頭頂扎針,抽出一管一管的液體,當時醫院已開出病危通知,幾經波折後,很慶幸的大姊活了下來,但是也從此變了樣。

大姊的頭腦受損,尤其是左半腦,影響最甚的是語言發展,腦傷後的大姊智商只有幼稚園大班程度,可以清楚表達,但卻受制於語言,大姊的一句話無法超過三個字,而且只能用很簡單的字眼,就像小寶寶牙牙學語,是、不是、好、不好、要、不要、熱、不熱、餓、不餓、痛、不痛…。

左半腦的傷害也影響了右手與右腳,就像中風的大嬸拖著半身不太能使喚的手腳,所以大姊習慣用靈活的左手左腳,母親擔心不常使用右手右腳會導致萎縮,所以一直以來都會嚴格要求大姊要用右手拿湯匙筷子,走路時右腳要抬起來,因為有母親持之以恆的嚴格執行,已經五十幾歲的大姊,現在右手腳沒有萎縮只是不靈巧,這都是母親的功勞。

我是家裡的老么,是父母不在計畫中懷上的,所以與上面的其他哥哥姐姐都相差很多歲,與大姊相差更多歲。父母親為了醫治大姊散盡了存款,哥哥姐姐們因為家裡經濟因素都選擇了免學費的師專就讀,離開家裡住校,所以我的成長過程大多只有大姊陪伴,這種陪伴不像正常手足間的陪伴,大姊總是一個人開著電視,邊看電視邊喃喃自語,在我小時候怕鬼的時光裡,甚麼都不會的大姊卻可以安定我莫名的恐懼。

我是眷村小孩,眷村生活是一個大家庭,我的玩伴都是眷村鄰居,大家都知道我有一個不一樣的大姊,卻從來沒有人會歧視或戲弄我們,最主要是眷村裡的爸爸都是軍人,常常不在家,家就全靠婆婆媽媽們撐起來,左鄰右舍都會互相幫忙,所以大姊也受到鄰居們很多的照顧,就是因為這樣,我玩伴的父母不歧視身障的大姊,反而照顧更多,父母是小孩的學習對象,我很慶幸我是在眷村這個大家庭長大,讓我能安然成長渡過懵懂的童年,沒有因為大姊而受到欺負或傷害。

母親剛懷大姊時曾去算過命,算命說這腹中胎兒是有丫鬟服侍的命,母親總是調侃的說大姊還真的是好命,大姊不愁吃不愁穿,不用認真念書,也不用辛苦打拼工作,大家都是他的丫鬟。父親退休後走到哪都帶著大姊,大姊就跟著父母到處吃喝玩樂。在父母的用心下,把大姊調教得有生活自理能力,這份艱辛是一般正常小孩的父母無法想像的,而且父母並沒有因此忽略我們其他小孩的照顧與關愛。加上眷村鄰居的幫助與支持下,讓我們家獲得正常的對待,適時的幫忙也讓我們不會孤立無援,是一份最重要的助力。有正面能量想法的父母,讓我們不覺得大姊是累贅,而是家裡重要的一份子,父母老去後,照顧大姊的擔子將轉到我們這些弟妹身上,年輕時曾擔憂過自己無法勝任,隨著年齡增長,愈來愈多的生活歷練讓我可以輕鬆泰然的去面對,現在社會福利更趨完整,能提供的諮詢幫助更多元,父母也為了減輕我們照顧的負擔都作好規劃,能生在這樣的家庭真的是我的好福氣。
 

插圖: 

陪哥哥一起變老

作者: 
劉俊緯

作者謝俊偉(右)生日時與哥哥合照

因為父母對我與哥哥的被差別待遇,從小我就常常覺得,我不是我爸媽親生的。

小學五年級時,我把壓歲錢全數交給媽媽存到郵局,自己只有被允許留下500元作為零用錢。當時把500元大鈔放在房間書桌上,然後就出門,回家時發現…奇怪?放在書桌上的500元怎麼不翼而飛了?跑去問了爸媽,他們都不知道,隨即看到桌上擺滿零食汽水,吃著餅乾的哥哥,才驚覺是他闖入我的房間,拿走那500元去買東西。

頓時我氣炸了,飆罵著哥哥:你為什麼偷我的錢?你這個小偷!。邊罵邊將眼神轉向我父親,心裡想著:這種事情總算不會是我的錯了吧?沒想到我爸爸一邊要我不要對哥哥大吼大叫,一邊對我說:誰叫你沒有把自己的東西收好,錢被拿走只是剛好而已,以後你就知道要把東西收在安全的地方。

面對爸爸的差別待遇,當時我好委屈,難道我把錢放在自己的房間也有錯嗎?

還有,每次哥哥在學校因為情緒問題破壞公物,甚至打同學或打老師,我爸媽總是一直和別人道歉。而我在學校考試考了90分,開心地把考卷拿給爸爸分享時,他卻嚴厲地說:為什麼只有考90分?錯的那10分是怎麼回事?

小時候不懂,只覺得為什麼哥哥每天在學校發生事情都不會被罵,我表現好卻又一直被要求。

國中時,因為哥哥的事情,間接讓我和爸爸的互動氣氛很不好,為了不讓哥哥影響到我的生活、舒緩彼此的緊張關係,我三年級時轉學到住宿學校,一開始在學校的適應不良,讓我一直思考為什麼明明是哥哥的問題,卻是我要放棄原來的學校生活,離開舒適的生活圈而來到辛苦的住宿團體生活。
 

發現父母的愛

起初離家時,我覺得很委屈很難過,不平衡地覺得如果我好好忍氣吞聲和哥哥相處,不要和爸爸起衝突,是不是我就不會被懲罰去住宿學校?但隨著日子越來越久,每個禮拜他們來學校探視我,就這樣一點一滴的累積,我才發現其實爸爸媽媽還是愛我的,只是因為照顧如同不定時炸彈的哥哥太累,沒有心情與力量把愛分給我,只好逼著我趕快長大、趕快獨立,而我也照著他們的劇本,想辦法發展自己的能力,去適應這個不平等的生長環境,等翅膀硬了就趕快逃離這個家,把哥哥留給爸爸媽媽煩惱就好。

適應學校後,我選擇直升高中住宿。從小和哥哥相處,讓我懂得察言觀色及傾聽他人,也在學校生活裏時常幫助同學,而善於處理交友關係也造就自己樂於助人的個性。對於未來沒有特別的志向,所以希望選對自己有成長、對家庭也有幫助的科系來學習。為了想要更了解哥哥,一開始原本想選讀特殊教育學系,媽媽告訴我特教系出來大部分是教職,建議我選讀出路廣而且接觸多元的社會工作學系,所以我最後順利考上國立臺北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在更多的案例與家庭中看到我與哥哥的影子。

出社會工作後,我才發現原來,許多身障家庭有著比我更多說不出口的苦,也了解現在的社會還是很不友善;也才發現,原來我現在工作上的成就與能力、還有現在的生活,很多都是因為和哥哥一起長大時學習與獲得的。

之前曾在某基金會帶手足團體,看到一位媽媽對著捨不得離開自己身邊的孩子訓話:「你要乖,姊姊(障礙兒)已經這樣了,你不可以鬧脾氣」,我看到的時候很鼻酸、很想哭,彷彿看到小時候的我站在那邊被爸爸罵。事後那位母親來接小孩時,我提醒她每個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障礙手足也和一般孩子一樣很需要父母的愛。

現在回想,我很高興有哥哥和我一起長大,當然,這樣的記憶如果能夠重新再選擇,我希望不要過得那麼辛苦,但如果現在有人要花天文數字的金額把它買走,我會說這是非賣品永不出售。我哥哥和我一起長大,現在我和我哥哥也約好,未來我們要一起慢慢變老,一起變老可是手足的專利。

我感謝我的爸媽,也自傲有這樣的哥哥陪著我長大,讓我變得善解人意、關心他人,也能從自己的經驗出發,在直接服務中去陪伴更多的家庭,從政策倡議裡去要求政府與社會更重視身心障礙者。

(作者自小在宜蘭長大,目前為臺北市身心障礙資源中心社工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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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 

揹著飄蟲的女孩

作者: 
Evelyne


一位孩子親吻母親懷孕的肚子。Photo by Ben Grey

我,是家中的長女,是父母的期許,是兩個妹妹的榜樣,是結節性硬化症患者的姊姊,是國小特教老師,是人妻,將來或許成為人母,我可以擁有這麼多角色,那妹妹呢?她或許終其一生就只能是受家人照護的結節性硬化症患者吧!有時,我會這麼無奈地想著,然後思索著我還能夠為她做些什麼?

我和妹妹相遇那天是在街上一家婦產科門外,爸爸敲打大門呼叫熟睡的醫師為媽媽接生,而我睡眼惺忪牽著媽媽的手,不知為何這畫面讓當時才四歲的我牢牢記下,或許這注定了我們這輩子密不可分的緣分吧!才會記得如此深刻。妹妹很乖、很好照顧,跟好動的我完全不一樣,所以媽媽照顧妹妹相當省事,一瓶奶喝完,妹妹可以一覺到天亮,妹妹很少哭鬧,總是安安靜靜配合大人的作息時間,媽媽回憶照顧妹妹的過程,總說妹妹像天使一樣貼心,就連身體不舒服也是這麼靜悄悄,像深怕給家人添麻煩似的。

有天,妹妹雙眼呆滯直視著天花板,一動也不動,我發覺妹妹很奇怪立刻告知爸爸,爸爸驚覺事態嚴重,衣衫不整抱著妹妹趕往醫院,之後爸爸、媽媽經常帶妹妹就醫,當時沒有人能告訴我們妹妹的狀況,我們只知道妹妹眼神怪異,沒有反應時就要立刻送急診,折騰了好幾回,醫生建議我們轉往台大醫院,讓妹妹接受全身精密的檢查,檢查後發現妹妹腦部有腫瘤,水腦相當嚴重,必須立刻開刀,那年妹妹才小學二年級,醫生告知我們妹妹罹患罕見疾病「結節性硬化症」,是一種缺少抑制腫瘤生長的疾病,會在身體各處長良性腫瘤,就像結節一樣故名之,從此,我們家就變了。


小心翼翼的童年

得知病因後,妹妹必須每天服藥控制癲癇,定期就醫回診做核磁共振、腦波檢查,追蹤身體各個器官腫瘤生長的狀況,爸媽花很多心力照顧妹妹,對我的教育態度也日漸嚴苛,因為他們希望我將來能擔負起照顧妹妹的責任,這樣的期許也讓我有段時間相當討厭妹妹,一般家庭的手足都會追趕跑跳、打打鬧鬧,我可不行,如果讓妹妹受傷,我就死定了,有一次妹妹拿走我的剪刀,我想去抓她,結果爸爸一手把我拉回,另隻手呼了我一巴掌,疾言厲色訓斥我怎麼可以在妹妹拿著剪刀時追她,要是妹妹不小戳到眼睛怎麼辦?後來爸爸還說了很多,但我全不記得了,只記得那記又痛又響的耳光。

可能是老天爺覺得我只有一個無法一起玩樂的妹妹太可憐了,又給了我們家一個寶貝,其實我挺開心的,有個可以一起奔跑、打鬧的妹妹,我小妹也跟我一樣從小被教導要照顧生病的姊姊,有個人可以和妳一起承擔生命中無法承受的重量是相當幸福的,因為人總有需要被支持的時候,而這健康的手足出現在我生命中和我一起肩負起照顧大妹的責任,讓我稍稍喘了口氣。

小妹出生後,我經常和她玩耍,因為小妹不用刻意讓她、護著她,和她玩沒有任何壓力,直到有天大妹哭著對我說,她覺得我偏心,只愛小妹只跟小妹玩,我才發現我好像真的很偏心,可能是太怕讓大妹受傷會挨罵,也可能是不知道要怎麼和大妹相處吧,對我來說大妹就是不能任意嬉鬧的,因為很有可能會出事,可能是她身體的結節不小心因撞擊而出血,或是我又被爸爸賞記耳光,因此面對她,我總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國高中時我就讀私立學校,在升學主義掛帥的校園中,我每天六點起床到校念書晚自修到九點,不管是大妹或小妹,我鮮少和她們玩耍,她們和我的關係也漸漸疏離,我每天就和課本為伍,努力達成自己設定的目標,也為了討父母歡心,好像就只有在我成績進步的時候,父母才會將注意力放我身上,我只要拿到獎狀,我爸媽就會很開心,而我也很享受被爸媽稱讚的滋味,那時的我只要好好讀書就好,照顧妹妹這件事可以完全拋諸腦後,這讓我更能專注為了成為父母的驕傲而努力。
 

老天爺賦與的使命

高中時參加服務性社團,到教養院照顧特殊孩子,讓我萌生成為特教老師的心願,覺得那些孩子好可憐,需要被幫助,就像妹妹一樣,需要有個充滿愛和呵護的家庭,用心照料、耐心醫治,但是他們並沒有溫暖的家庭,有些孩子只能靠社會福利的救助,讓我覺得於心不忍。託這些特殊孩子的福,我如願填上我想念的志願,開始攻讀特殊教育學系,這或許也是照顧大妹讓我產生的使命感吧!多虧有大妹,我才能在特教領域上堅持發揮自己的專業,現在想想如果小妹是老天爺給我的禮物,那大妹應該就是老天爺給我的使命,要時時刻刻提醒我,記住那份想為特殊孩子貢獻心力的初衷。

每次要寫身為罕見疾病手足的心情點滴,總讓我難以開頭,有太多想記錄的片段,思緒會頓時變得複雜,今天要開始敲鍵盤時,我抱著在切水果的老公試圖獲得一些力量,好讓我能真的將想說的話有條理呈現出來,我沒有預設觀看這些內容的對象,只是要面對重新檢視過往的自己更難,其實我並不清楚要怎麼要去訴說這些過往,也不知道往後我和妹妹又會如何,我們就像生命共同體,我雖然無法代替她承受身體的痛楚,但我願付出一切照顧她這輩子,小時候這樣的期許曾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但也因為妹妹讓我承受壓力造就現在的我,我能堅持在艱難的環境下考取正職教師,經過多年鍥而不捨為了當特教老師努力,這或許都要歸功於我父母對我的期許,和患有罕病的妹妹帶給我的啟發。

我感謝父母給我健康的身體,我感恩老天給我罕病的手足,也給我健康的手足,她們一個讓我找到使命,另一個幫我分憂解勞。對妹妹有太多糾結的情緒,有厭惡、有羨慕、有同情、有擔憂、有不捨、有欣慰,也有感念,但讓我選擇的話,下輩子我依舊會希望能遇見我這兩個可愛的妹妹,因為有她們才讓我的生命圓滿完整。我大妹或許這輩子會因為罕見疾病在就學、就業、交友上受限,但我會很努力讓她感受到有我在,她絕對不會孤單!身為特教老師看見這社會對於特殊孩子在各階段照護的不足,偶爾還是會有無奈的情緒,但我相信只要我持續努力著,散發正面的力量,會有越來越多人看見特殊孩子的需求,而且我知道不只我在堅持,還有好多和我一樣的罕病家庭成員也在努力著,我們一起加油攜手並進,別辜負了老天讓我們成為罕見疾病患者家人的用心。衷心感謝在我生命中的所有一切!
 

插圖: 

我是欣宜姐姐

作者: 
呂欣潔


作者(左)與妹妹自拍照我的妹妹在我十歲時出生後,我的名字從「呂欣潔」變成了「欣宜姐姐」。

我的妹妹呂欣宜是我求了十年才到我們家的,身為家中最小的孩子,一直很希望有個妹妹可以讓我照顧,也帶著她長大。沒想到,這個願望實現了,我不但盼來了一個妹妹,還是一個永遠不會長大的妹妹,需要我一直照顧她的妹妹。

還記得妹妹剛出生時,我看著她在嬰兒室裡的小小模樣,當時沒注意到她哭得漲紅的臉中帶有一點紫黑色,也沒看到她的手指末端是呈現棒錘狀(心臟病童通常因送氧能力不足,四肢末端都缺氧,會變粗以增加血氧量),只想著如果她長大,我要陪她上小學,去參加母姊會,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和生活煩惱。沒想到,這些對我們來說都是如此奢侈與遙不可及的事情。

直到她十個月大,一次媽媽帶著她去做例行性的施打預防針和基本健康檢查,一位經驗老道的醫生建議我們盡快去掛大醫院的診仔細檢查。我還記得那天,我在家練鋼琴等著媽媽和妹妹回家,等媽媽一進門,她的臉色鐵青,我也不敢多問,妹妹天真抓著玩具躺在娃娃車裡的模樣還依舊清晰,但我的世界就此離開純真的兒童時代,提早一步長大。


讓妹妹活下來!

「側畸症合併複雜先天性心臟病」是她的病名,這幾個字代表著我們全家人生活必須圍繞在「讓她活下來」的目標上。她全身共有九種病症,事實上,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記不起來她全部的病名,但我清楚地知道,妹妹要不斷的開刀才能活下來,平常不能讓她激動地大哭或大笑,不然可能就會缺氧休克,我們好像必須把她放在一個真空安全的環境,才能讓她活下來,她也因為從小長期的進出醫院開刀動手術,造成發展遲緩,社會化不足,也因腦部多次開刀而造成情緒障礙。

我和哥哥,在妹妹和媽媽開始密集進出醫院時,分別是十一歲與十三歲,正在青少年要轉大人的初期,青少年對於未來與自我認同的惶惶不安,加上突然必須面對脆弱生命與死亡就在眼前,我們所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照顧好,不讓父母擔心。因此,我們從下課後回到家總是充滿笑聲和熱騰騰飯菜的家,轉變成要自己帶鑰匙拿起桌上的一百元去巷口買便當的家。我們開始自己洗衣服、收拾家裡、乖乖的把功課寫好、準時上床睡覺,我們不談論我們的不安與害怕,不說出我們的慘綠少年煩惱,因為那些在死亡面前,都顯得那麼的微不足道,不值得一提。

我還記得那時妹妹開一個大刀,我央求著媽媽說我也想去手術房外面等,不想去上學,在那個手機還不那麼發達的年代,我是如此擔心我可能無法見到我親愛的妹妹最後一面。但媽媽說我去到手術房外也只是瞎等待,她承諾我如果發生什麼事情一定打到學校請老師通知我,我才悻悻然的背起書包上學去。

我的青少年就在這樣一次次的恐懼中成長,長大了之後,經歷了好幾段的親密關係起落,我才意識到,在我的腦袋深處,總是帶著深深的恐懼,害怕那些突如其來的死亡再次降臨,我每天都覺得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眼前的這個人,因為死亡總是如影隨形的那種感覺,是那樣跟著我一起長大,甚至對我來說如此熟悉。就這樣二十幾年過去了,一個人隻身面對世界、面對死亡的孤單感,依舊時時刻刻跟隨著我,縱使妹妹已完成她在人間的使命,肉體上離開了我們,在與她告別之後,我還是繼續的和學習與恐懼共存,是我自己的人生功課。


障礙家庭的孤立無援

身為一個障礙者的手足,我經歷了和妹妹之間無人能取代的無條件的愛,但也無可避免的,在這樣脆弱的生命面前,父母即使盡了全力也依然無法兼顧另外兩個小孩的心理照顧,因為這一切的一切,不管是醫療決定、照顧需求、早期療育等等議題,對他們也都相當陌生,加上台灣人民並不是一個善於表達情感的族群,我的父母面對如此巨大的挑戰,已然竭盡所能,我們所必須去思考的是,為什麼面對到這樣的困難時,我們依舊是必須以個人或家庭來獨自面對,而不是有社福資源、照顧資源、心理衛生資源的介入,協助我們來度過這龐大的生命難關呢?為什麼我們期待一個或一群平凡的個人在面對家庭巨變時,能夠理智的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單一的諮詢窗口、資源連結的平台對我和與我有相似經驗的家庭來說,我想是非常迫切的需求。同時,看見與我相似的生命經驗,從中獲得共鳴,進而成長,更能讓我獲得力量。記得有一次前往政大分享我身為障礙者家屬的生命故事,會後一個小女生向我走來,還沒開口便哭成淚人兒,她斷斷續續地說,她有個身障的弟弟,但自己從來不知道怎麼跟別人提起,我給了她一個擁抱,感謝她與我分享,讓更多的生命被看見,就能夠給彼此力量。

(作者為性別運動與政治工作者,臉書呂欣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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