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分享】殘,但是我X得見!

聽障音樂人的故事


除了語文學習,大家可能會對聽障朋友能不能學音樂感到很好奇。其實,與開發語文能力一樣,「只要找到方法,用對了教學的方式,聽障的人仍可以學習音樂,當個傑出的音樂家。」江娜分享她的經驗和心得,「我小時候學過三年鋼琴,那時,老師用教正常小孩的方法教我,我學了三年,一事無成,也學不下去了,但後來老師找到適合我的方法,我才能繼續學下去。」

「首先,能夠激發這位聽障小朋友對音樂的興趣,這是非常重要的,接著再給每個孩子測試,製作出聽力圖。每個人的聽力狀況不一樣,無法一概而論,有些孩子可以學高音領域的音樂,聽不見低音,適合某幾種樂器;有些孩子的優勢是在對節奏的掌握,他們較適合中東那種節奏強烈的樂種。了解了每個孩子的狀況後,才能夠著手找到最適合他們的學習方法。」江娜說:「要看的是每個人的優勢,而不是只看見他的缺陷。」

來自屏東,人稱「鋼琴王子」的郭翔豪,小時候右耳完全聽不見,在長大接受手術前,也是在聽力受損的條件下,學習到一手的好琴藝。還有一個人,也許我們都沒有想到過,就是有「國民歌后」美稱的鳳飛飛。鳳飛飛也是右耳長期聽力受損。大家都注意到她的缺陷跟後來的歌藝成就,說她因而更重視音準,克服了自己的障礙。聽障同胞學習音樂雖然艱難,卻因此比聽人更能夠體會歌詞和節奏的美麗,或許,當鳳飛飛走上舞台,開始動感的表演,結束之後當掌聲響起,而耳內的世界卻失去平衡感時,那種壓力,確實是我們不太能想像的。

每個聽障朋友的程度不同,有些朋友帶上全塞型耳機,把音量調大聲,他們可以聽見較高分貝的聲音,他們請聽力正常的友人形容所放出的樂音,朋友說:「像火雞叫,讓我寒毛都豎起來了」;在電子公司上班的聽障朋友何平,小時候因為姊姊愛聽歌,媽媽也要他來試試看能不能聽到音樂,何平就問媽媽:「姊姊聽的音樂,哪一種最吵?」姊姊拋來的答案是:「瑪丹娜」。

何平對瑪丹娜音樂的評語是:「屬於節奏型的,不適合小小的耳機,可以用全罩型耳機。」當然,對何平來說,許多聽得到的音樂都屬於「節奏型」。何平在國小時,是在正常學校就讀,上音樂課時只能坐在後面,沒辦法聽見音樂。上國中後轉到啟聰學校,何平和幾位聽障同學組了一個樂團,他們的聽力程度不一樣,何平只可以聽見鼓聲,同學可以聽見笛子聲,因為笛子屬於音域較高的樂器,這樣組著樂團,表達他們的音樂理念。

何平相信,聽障朋友絕對非常適合學打擊樂,啟聰學校的下課也並非如同一般學校飄揚鐘聲,而是隆隆咚咚的鼓聲,重音越低,或是分貝越高的鼓聲,越能進入聾人同學的聽覺範圍內。在日本著名的太鼓樂團裡,就曾出過聽障的鼓手,因為聽不見,維持著內心的專注安靜,他們更能夠表達出那種鼓藝到達顛峰,天人與鼓皆合一的禪境。

摸音樂、看音樂

所以說,沒能聽到聲音,就無法感受歌曲和歌詞的意義,這種從古代起顛撲不破的迷思應該要破解了。江娜會藉著看KTV的螢幕上閃著紅燈的歌詞,理解一首歌。更小的時候,她在爸爸唱歌時,把手放在爸爸的喉嚨上,藉著喉嚨的震動來學一首歌。江娜說:「學一首歌,不一定是要用聽的,還可換另一種方式。我就反過來,從文字來學一首歌,從發音的方式來學一首歌。」

長大一點,江娜透過打節拍來學音樂,透過手語數節拍,讓自己與音樂融合。江娜說:「在台北的啟聰學校裡,許多原住民小朋友聽不見聲音,但舞卻跳得很好,他們跟著節拍跳著舞步,比許多聽人還跳得好。」

有些聽障朋友透過音箱的震動感受音樂,有人看音波圖來感受音樂的高低起伏,在電腦上播放音樂,「看」著一首貝多芬的<快樂頌>從類比的音響,轉換成數位的圖形,音符有時變成舞動的水波、火焰或是舞動的精靈,就不能不使人讚嘆,科技所帶來的變化,使得過去的「不可思議」,變成了現在生活中唾手可得的經驗。也使人不得不聯想,有人說貝多芬耳聾以後寫出的第九號交響曲,是古典音樂的曠世傑作,貝多芬的「知音」,也許正是兩百年後,所有有著相同經驗,「看」過<快樂頌>變成跳舞的音波圖的聽障朋友們。

許多聾人在回想他們學習、欣賞音樂的經驗時, 都會提到「 音箱」 , 音箱傳出的音波震動感,是許多聾人朋友接觸音樂的第一課。在電影《春風化雨1995》(Mr. Holland’s Opus)裡,何蘭是個會作曲的高中音樂老師,他的兒子是個聽障兒,聽不見任何聲音,兒子從小就覺得爸爸只愛他的學生,不愛他。他也不知道爸爸每天忙著教學生音樂,到底在執著什麼?父子為此多次爭吵,後來,爸爸用音箱播放自己的作品,當兒子摸著音箱的同時,終於露出寬慰的笑容,因為他懂了爸爸的音樂了。

調音器的發明,原是讓學音樂的人能夠藉此抓到音準,但也促成了許多聽障音樂家的誕生。在2012年廣播金鐘獎的頒獎典禮上,視障歌手蕭煌奇和聽障表演者黃瑋琪同台演出,就曾感動過無數觀眾。黃瑋琪不僅在唱歌與彈琴上精準無誤,也能創作歌曲,而她所依靠的學習工具就是調音器。

原先,我以為「聾」這個字和「龍的耳朵」有關,由於龍是一種虛構的動物,雖畫上了耳朵,卻不知道,「龍」到底能不能聽見聲音?在正統的詞語字義中,「聾」即「無聞」與「聽覺遲鈍或無法聽到聲音的症狀」之意。依照此字義,這樣的「龍」好像是「籠」,就如同人被關在密不透風的籠內,而無法察知外界的發聲。

依據古代人的生理知識和生活範圍,長久以來認為「聽不見聲音」就和音律學習斷了線,聽不見也就不能學唱歌,所以才有「聾者之歌」這一出自《淮南子》的成語問世和流傳。這句成語的歷史,自西漢劉安的時代到現在,也有兩千多年了,大多用來形容「不了解真正意義,只會一味模仿,卻是東施效顰」的人。

「歌」的造字過程,表現出古代人對「聽得見才能學唱歌」的想像。在甲文中,「歌」是一個人挺直了身子,張口唱歌的模樣。像是兩個「口」,一個發出聲音,一個則是讓聲音進入耳內做調整,才不會走音。

《淮南子》原道篇的原文是這樣的: 「夫內不開於中,而強學問者,不入於耳而不著於心,此何以異於聾者之歌也,效人為之而無以自樂也,聲出於口則越而散矣。」淮南王劉安和食客們寫這本書時,本意是用來向他的皇帝老兄造反而準備的,他們借用當時的生活經驗,來說明求學問的人若缺乏反省能力,且求學問的態度有耳無心,就好像聾人只會模仿唱歌,根本不懂歌曲的意義和旋律的美感。此一比喻雖有道理,但劉安顯然無法得知,兩千年後,聾人的世界才沒有那麼的不堪。

在咬文嚼字的中文世界裡,文人們覺得光一個「聾」字顯然還不夠用,在《國語》這本書裡提到: 「耳不別五聲之和曰聾,生而聾曰聵。」專指生下來耳朵就已聽不到的這類型聽障同胞。「五聲之和」也是個很有趣的說法,在現代科學技術裡,卻是用「能聽到幾分貝以下」的等級來區別聽障的程度。

古人必定認定,一個「聵人」的心智必定混沌未開,甚至導致無法受文化禮制薰陶,肯定就是個「草包」,所以才有了「昏聵無能」這個成語。會把「昏聵」―眼睛看不清楚、耳朵聽不見,和「無能」聯想在一起。但通常在文章的用法裡,指的卻是「耳聰目明者的昏庸糊塗」,只不過也因而賠上了千古來對視障和聽障同胞的刻板印象與偏見,或因而懷疑起了聽障者的智能與能力。到了二十一世紀,我們不妨改變心態,幫助他人找到每個人的天賦,克服先天條件所造成的障礙和困難。

將「聾者之歌」轉化為:
「他靠著本身的毅力克服了障礙,完成了原先不可能的任務,有如『聾者之歌』的動人樂章。」

「每個人不管上天給他什麼樣的限制,賦予他什麼樣的條件,但他最終總是可以找到自己的『聾者之歌』。」

「聾者之歌」就是每個人的「聽見」和「被聽見」,「聾者之歌」也是每個人給自己的歌(A Song for One’s Own)。

(本文摘錄自《殘,但是我X得見!》一書第25~32頁,感謝「我們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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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但是我X得見!

我能X得見妳最美的臉


從小到大,(視障者)趙鵬摸過許多事物,有粗糙的表層,也有柔膩的紋理,但他很少去摸人的臉。有個說法是,一個女孩子長得漂不漂亮,只要摸臉就摸得出來。曾在某部電影中看到,最後的高潮戲就是男主角摸女主角的臉,說:「妳長得真美麗。」就此落幕。趙鵬說:「哎呀,那都是電影在亂演的啦。」

那麼,趙鵬怎麼知道一個女孩子漂不漂亮?漂亮這個特質,對趙鵬來說很重要嗎?趙鵬說,他靠的是這個女孩的聲音、身上的氣味、穿的衣服給他的感覺來判斷的。他也會聽別人說,這個女孩的長相如何,形成他自己的印象和想像。他以前認識一個女孩子,聲音好聽,他一直有著要去摸摸她的臉的衝動,卻開不了口,趙鵬說:「你怎麼跟一個剛認識的人說,讓我摸摸妳的臉,這是不太禮貌的,況且,我想對方也不會同意。」他摸過很多的臉,但都是很熟的人。

也許有人會有這樣的疑問:如果自己的眼睛看不見,那還需不需要裝扮?

本身是盲人的曾淑媛提到,她參加的合唱團要上台表演前,視障的團員會自己化妝,或是互相化妝。她們穿著素樸的旗袍,表現出整體感,也用同樣的化妝模式,所以並不難。大體就是撲一點點的粉,把頭髮紮起梳成髻,噴一點點香水,這樣上台就顯得高雅亮麗。

平時練合唱時,大家已經很熟,不會去注意有沒有化妝的問題,但到了正式的場合,曾淑媛說,有了化妝和打扮,感覺就變得很不一樣,整個心情也莊重了起來。幾次以後,熟門熟路了,化妝一點也難不倒曾淑媛。

此外,我們的另外一個問題,盲人的伴侶需不需要打扮自己呢?對於這樣的提問,我們得釐清的迷思是:盲人的伴侶,難道都隨隨便便、邋遢到家嗎?對於范梅,她大概就會第一個站出來投反對票。

「我要面對的不僅是家裡的先生,我會和他獨處,但我也要面對外面的世界。總不能出去讓人家說,我家有個黃臉婆。」

范梅的丈夫是名視障朋友,但她出門時,多半還是會化妝,范梅有句名言:「女人不化妝,跟沒穿衣服一樣」。她仔仔細細地化妝,一個步驟都不馬虎,粉底、胭脂、香水都是必備的。有一次,她陪丈夫出門,要丈夫等等,她要去補一下妝,她坐在梳妝檯前,這一補就讓丈夫足足等了一個鐘頭,差點就要遲到了。

范梅買了多種牌子的化妝品,每種的瓶子形狀和功能都不一樣,香氣非常的濃,常常吸引丈夫好奇地打開化妝櫃,摸摸這些瓶子,詢問每種香氣的來源和功能。丈夫對范梅兩頰的腮紅,非常的好奇。范梅曾跟他閒言一句:「擦了這種腮紅,臉頰兩側就跟蘋果一樣紅撲撲的。」想不到丈夫正色問道:「臉頰變成紅蘋果,這對女人很重要嗎?」范梅沒好氣地回答:「不是變成蘋果,我又不是華盛頓蘋果,是很像蘋果的顏色。」

其實,范梅平常化妝,也沒有抹得大紅大綠的習慣。有一次在宴會上,有位女士的嘴唇擦成接近紫色的暗紅,她就看了很久,忍不住跟丈夫說悄悄話:「看哪,三點鐘方向有位太太的嘴,就像過熟的蘋果。」丈夫啼笑皆非答道:「我又看不到,看什麼看?」

在一些正式的場合前,像范梅要出去見客戶,她會用眉筆畫睫毛,用整套的粉底在梳妝檯前忙著打扮。丈夫默默走過來,摸了摸她的瓶瓶罐罐,說了句評語:「喔,今天很慎重的樣子。」

丈夫對妻子的化妝,自有一番感受和接收的方式。最少可以分成十種方式:

第一, 摸妻子的化妝品,就可以知道她今天的打扮程度。

第二, 聞妻子身上的香味,也可以八九不離十。

第三, 問妻子今天美不美,讓她自己評分,從一到十。

第四, 聽聽別人對妻子的意見或評語。

第五, 從妻子停留在梳妝檯前的時間長短,也可觀出一些端倪。

第六,注意妻子在衣櫃前停留的時間,會不會拿出幾件衣服來做搭配。

第七,聆聽妻子身上有沒有首飾發出的聲音。

第八, 和妻子一起出門後,聆聽別人的悄悄話。當然,別人若全無反應,那也是一種反應。

第九,留意妻子會不會去美容院做頭髮。

第十, 憑直覺。有位丈夫就說,妻子化妝後講話的聲調會變得不一樣,這種感覺很微妙,或許是因為變得有自信了,他不知道的是,其他女性是否也是如此?

品味――不一定用看的

尤喜則是喜歡老婆穿上平時不隨便穿的衣服。在那種場合中,老婆甚至連他穿什麼衣服,都會有意見。至於顏色怎麼搭配,衣著是否相襯合宜,就全由老婆大人來做定奪。

對尤喜來說,比較有感覺且重視的是衣服的質料。有些衣服軟軟的,穿在身上很舒服,他就問老婆:「這件衣服是什麼顏色的?」老婆跟他說:「藍色的。」尤喜便記起來。有一天,小姪子來看他,剛好尤喜要換衣服,要小姪子挑衣服給他,小姪子不知該選哪件,尤喜便說:「挑那件藍色的吧。」讓小姪子嚇了一跳。

尤喜有件衣服,質料是混紡的,感覺較粗,穿在身上總覺得燥熱。尤喜問道:「這件衣服是什麼顏色?」老婆說:「紅色,很艷的紅。」尤喜說:「難怪。」在他的心裡,始終覺得,每種顏色都是有感覺的,只是你要開發自己感覺顏色的方式。

盲人對顏色、氣味,也許真的有一種特殊的感受,就像昆蟲的觸鬚感官。艾爾帕西諾在電影《女人香》飾演的退休盲軍官,可以從女舞伴身上的香水,說出是何種牌子,逗得女舞伴芳心大亂。那不僅是艾爾帕西諾的個人魅力,其實,也是編導藉著這段劇情在向盲人的品味致意。如果,我說的是如果,跟艾爾帕西諾提起,台灣有句俗語說:「嫁給青瞑尪,抹粉無彩工。」他一定會從鼻孔噴氣地說:「我演過的那個角色肯定不會同意,至少,他會說,女人在我面前絕對不敢擦過於廉價的香水。」

愛無礙

艾信一直記得他和現任女朋友第一次見面時,嗅到的一陣淡淡的香氣,後來他才知道,那並不是香水,而是某種品牌的洗衣精。後來他在其他女孩身上也嗅到過,卻沒有第一次從女朋友身上聞到時,那樣的印象深刻,或者應該說,讓他如此的如痴如醉。那天,艾信並沒有過於在意打扮和衣著,他喜歡讓自己穿上顯得有自信的衣服。他相信在他注意到這個女孩前,女孩就已經看了他很久,然後才跟他說:「你這件衣服真好看。」他們的交往,就是這樣開始的。

談到未來感情的進展,艾信說:「我大學時代就交過幾個女朋友,但多半只是興趣相投,走得比較近,但後來也就自然而然地散了。和現在的女朋友雖然感情穩定,彼此認為還可以發展下去,但未來可以發展到什麼程度,能不能結成正果,我們都不敢打包票。」

現實裡,明眼女性嫁給盲人老公的比例,多過於明眼男性娶盲女的。尤喜說明這個現象時表示:「沒辦法,結婚不僅是兩個人的事,也涉及到雙方家長。」他不僅要獲得美人心,也花了許多時間和女方家長溝通。一開始,太太那一方的親屬都是反對的,擔心把女兒嫁給他,就是受罪的開始。「沒有辦法,」尤喜說:「我們選人家,人家也會選我們。」

尤喜還記得,他未來的岳母曾說道:「我女兒那麼的愛漂亮,如果以後嫁給你,會不會連她今天打扮得漂不漂亮都不知道,會不會一朵鮮花插在……」雖然沒有說下去,但尤喜已經知道未來岳母的擔憂,他趕緊說:「在我心裡,她永遠都是最漂亮的,不管有沒有打扮,我每天都會讚美她。」

也許這句話打動了女孩的媽媽,以後他有機會到女孩家裡做客,女方家長待他就較為殷勤了。後來,靠著女孩的堅持、尤喜誠懇長久的溝通,讓他們相信,他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並非是沒出息的。有了雙方家長的祝福,他們才一起攜手走上了紅毯。結婚兩年後,有一晚,尤喜勾動心弦地問道:「老婆,嫁給我妳覺得辛苦嗎?」

老婆笑道:「是啊,我是個現代的青蚵仔嫂。」

也許剛認識時,身體的條件會占很大的因素,但相處日久後,兩個人的個性合不合得來,才是決定能不能走下去的關鍵。尤喜現在會捏老婆的臉頰,對著這張他從沒有見到、卻這麼親近的臉說:「臉啊,妳到底漂不漂亮呢?」老婆就問:「說,你說啊。」他想起了幾年前跟丈母娘許過的承諾,正色說道:「那還用問嗎?在我心裡,這張臉永遠是最漂亮的。」

(本文摘錄自《殘,但是我X得見!》一書第76~84頁,感謝「我們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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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障者的女性意識


一位女性輪椅族淑惠,以作為女性的敏感度提到了另一個面向,在台灣的傳統文化氛圍中,有著男性通常為家族決策者的潛規則。淑惠說道:「一個女性的身心障礙者,不可能擁有做主的機會,然而,即使我是殘障,我也有自己的聲音,家族裡男人的決策品質,也不保證是最好的。」但淑惠並沒有去打破這樣的潛規則,那或許需要一場性別的革命。她維持著家裡的事務由男人做主的傳統,(「這也是個面子問題。」淑惠承認。)但私底下,她也勾勒了一個具有女性意識的藍圖。

讓我們分享一個女性身障者的人生經驗――成為媽媽之後的心情。照理說,當上媽媽會有生命的延續感,理應滿足於自己生命的完整,但身心障礙者的「媽媽經」,卻仍有著濃濃的憂愁。讓我來講三個「媽媽的故事」。

常常聽到有人說要成為「完美」的媽媽,探問一下她的意思,這個「完美」還包含著女人對自身氣質、外表、個性和身體的追尋,好像「完美」的媽媽也不可缺少這些特質,然而,身體殘缺的女人,難道就不能成為好媽媽?

在阿根廷的紀錄片《輪椅上的母親》裡,一開頭就問道:「誰來決定生命腳本?什麼樣的因素,可以決定人所要走的路?」這部影片記錄了幾位坐輪椅的媽媽決定將生孩子當作生命腳本後,所發生的人生故事。拍片的孟妮卡,自己就終生坐輪椅,她從自己周遭想感謝的人開始拍攝,再找到更多相同際遇的媽媽,留下了這部長達十三年的真實獵影。

有名罹患小兒麻痺的媽媽說出她的感想:「成為媽媽,對我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當小嬰兒長到可坐著時,這個媽媽用電動輪椅載著孩子到處去兜風,譜出一首母親的奏鳴曲。

孟妮卡拍這部紀錄片曾中斷十三年,卻也因而讓我們有機會見到當年的孩子長大後,對輪椅媽媽的感想。這些孩子分別從事行銷、讀醫學和上電腦課,並未因媽媽的缺陷,而影響他們發展的機會。有個大男孩這樣談論他媽媽:「她就像其他的媽媽,不過是坐在輪椅上。」有個女孩這樣說:「我從小時起媽媽就坐在輪椅上,卻比其他能走路的媽媽更棒。」

當年,孟妮卡決定生小孩時,她說:「沒有什麼困難的。」十多年後,她承認過程確實很困難、很辛苦,但是,借用另一位輪椅媽媽的感想:「我想,如果我沒有當媽媽,我不會有那麼美好的感覺,我也不會有勇氣去做那麼多事。」

是啊,台灣政府要花大筆預算鼓勵生孩子,還不如公開以輪椅媽媽為典範。她們費盡常人可能難以理解的辛勞和辛苦,十幾年後卻仍釋然地發出感言:「當母親,是發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事。」

由於自身的疾病或缺陷,輪椅媽媽更懂得珍惜孩子的身體。片中有個媽媽將嬰孩的腳和手塗上顏料,印成手印和腳印,做成孩子個人的成長簿,真是個不錯的點子。

當然,因為孟妮卡自己是輪椅媽媽,才發念去拍下其他輪椅媽媽的故事。身體正常的媽媽們,應該也可從中得到啟示。生下孩子十三年後,妳可與他(她)一起觀看他(她)的成長。

「身障者怎麼當媽?」在某年母親節前夕,中華民國殘障聯盟(殘盟) 與兩位「輪椅上的媽媽」共同召開記者會,期盼社會看見她們為人母的需要。過去台灣社會對於身心障礙者的想像是「沒有性別的被照顧者」,大家對障礙者作為一個母親、一個照顧者沒有任何的想像,根據內政部民國100年「身心障礙者生活狀況及各項需求評估調查報告」,台灣74.5%的女性身心障礙者有生養育子女,但她們在擔任母職時的支持需求卻未被社會看見。

在殘盟發布的新聞稿中提到,受訪的肢障媽媽普遍認為她們在生育、養育小孩的過程中幾乎沒有獲得針對肢障者的生育資訊諮詢、育兒資訊、孕婦性生活資訊等,大多數的受訪媽媽也都認為產檢機構的無障礙設施不夠好,甚至是沒有,目前公共場所的尿布檯和哺乳室也缺乏無障礙規劃,無法便利使用。一位媽媽描述在公共場所尿布檯幫小孩換尿布的經驗:「尿布檯設在胸口高度我們還可以接受,可是它做到你們的胸口,等於是到了我的脖子高度,根本沾都沾不到,怎麼可能用來幫寶寶換尿布?」

第三個故事是,有一位女兒後來成為了媽媽,她屬於顏面傷殘者。小時,媽媽常一早把她叫醒,睡眼惺忪的,就要她試某種藥膏、面霜、乳液,用盡力氣擦拭女兒下巴的那塊疤,要替她消除掉,媽媽好像覺得,把女兒生成這樣,是媽媽欠她的。

媽媽說,女兒的疤塊,像一片海棠葉。初時只是淺淺的,像不小心擦到的口紅,隨著歲月加深色澤。她在學校的外號就叫「海棠」,同學常取笑她,暗地說「她以後會有人要嗎?」這種話總是會傳到她耳裡,她很想掩蓋、遮蔽,恨不得媽媽沒生她。

她一直不太照鏡子,好忘掉自己有塊疤,非得照相時,卻下意識地想遮住下巴。有和男生聯誼的場合,她當然不去,一想到有男生看著那塊疤露出的表情,她就冒冷汗。有一次,一個轉學來的女生問她:「你這是受傷還是天生的?」女兒氣得不跟她講話,後來轉學生帶她去女生廁所,解開胸前鈕扣,給女兒看她三歲時燙傷留下的一大片創疤,她們變成了好朋友。

別的媽媽帶青春期的女兒買胸衣、試化妝品,從小,媽媽卻最常帶她上診所,跟醫師問一大堆問題,拿各種服用藥兼帶外用藥膏回來,提醒她記得吃藥。她覺得自己是一隻出品時做壞的白老鼠,只因臉上開了一片從不凋謝的海棠葉,她就不再是媽媽最愛的女兒?

她總是覺得,媽媽給她生了這塊疤,卻沒有教她如何看待自己,如何把疤當成她的一部分,學會如何共處。似乎,媽媽始終將她當成一種醜陋,是家族見不得的印記,她偷聽到媽媽和阿姨的談話:「我這個女兒其實是漂亮的,只不過有點『拍損』(ㄆㄚˋ ㄕㄥˋ)。」美麗和醜陋,這兩個形容詞同時在她心內翻攪,形成暗夜風暴,她只知道「拍損」就是「可惜」的意思,「還是……」女兒心裡繼續翻攪,「只怕自己是剩下來的那個,是命運挑撿剩下的女兒?」

最後,女同學的詛咒沒有成真,還是有個男生不怕她的疤,喜歡她的溫柔持家性格,「像大片秋海棠葉,撐起了花朵的美麗生命。」熱戀時,男生寫來的信都以「海棠」開頭,生日時送她海棠花,「海棠」其實是這個女兒的幸運符,喔,這是她自己從未得知,媽媽也沒有教過她的。

當她自己面對身體的異樣或嘲笑,雖然走過,卻也不希望發生在孩子身上。她在產房陣痛生產,丈夫和媽媽等在病房外,當醫生跟她說,生下的是個女兒時,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第一次抱女兒就往女兒的下巴瞧去,命運的開場在此刻揭曉,女嬰在媽媽懷中,發出響亮啼聲。

(本文摘錄自《殘,但是我X得見!》一書第150~155頁,感謝「我們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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