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過農曆年了,汽車修護廠的生意特別好,許多客戶都趕著年前來保養車子,以便年假可以安全上路。
宗煥剛保養完一部車,從車底鑽了出來。他用肥皂搓洗一雙又黑又髒的手,心裡想著:「再過一、二十天就要尾牙了。今年,不知道老闆要請我們吃甚麼?」
許多公司行號都開始請員工吃尾牙。從彰化的窮鄉來到台北工作,許宗煥一向省吃儉用,因此,對年終的尾牙有一份期待。
一會兒,一輛娃娃車開進修護廠,停好車,一位中年男子自娃娃車下來。
「少年仔--」
「你的車子怎麼了?」宗煥上前招呼客人。
「這輛車的剎車好像有一點狀況。」中年男子說。
「剎車有狀況?我幫你看看。」
宗煥走到後面,拿出一具千斤頂,將車子慢慢地升高。照理說,人在車底下,除了用千斤頂頂住車子,應該還要再加兩架鐵馬。萬一千斤頂掉下來,還有鐵馬撐著。宗煥心裡想:「煞車有問題,調一調就好了,不花幾分鐘時間。不用再架鐵馬吧!」於是,宗煥將車子架高,屈身鑽到車底,調整娃娃車的剎車器。
蹲在車子底下的許宗煥一面調著煞車器,一面對著中年男子說:「你的煞車器鬆了,我幫你調一調就好--」
宗煥話還沒說完,突然一輛車快速開進修護廠,因為速度過快,車身偏了一下,撞到了頂著娃娃車的千斤頂。頓時,千斤頂降了下來。宗煥感覺到身體一陣重壓,好像有幾千斤的重物壓在背部,喘不過氣,無法呼吸。
「怎麼呼吸有點困難?我先出來透透氣。」在車底下的宗煥,覺得胸口很悶,想要鑽出車子底下,這時,才發現,身體被娃娃車壓住,動彈不得。
「喂!我被車子壓住了,有沒有人啊?快幫我把車子頂起來。」
宗煥在車子底下大喊,驚動了其他同事。大家趕緊把娃娃車重新頂起,將宗煥自車子底下拖了出來。
「來來,快讓他坐下。」兩位同事一人攙一邊,將宗煥扶到椅子坐了下來。宗煥竟然坐不住,整個人跌了下來。
此時,宗煥發現自己的兩條腿完全沒有力氣地垂在地上,好像跟身體是分離的。他驚覺,自己的雙腿可能斷掉了。
「我的腳斷掉了。」宗煥喊著。
一陣混亂中,老闆出來了。
「怎麼回事?」老闆緊張地問。
「我剛剛尿急,直接把車子開進來,誰知道碰到千斤頂,就……」說話的人臉色驚慌,自知闖了大禍。闖了大禍的人正是宗煥的同學萬仔。
「我覺得我的腳斷掉了。」宗煥害怕地說。
「趕快,趕快送他去國術館。」老闆說。
「不行啦!我需要去醫院,我的肚子好脹,可能是內臟出血了。」這時,宗煥覺得身體越來越不舒服。
同事們扶著宗煥,他感覺自己的兩條腿是拖在地上,好像跟身體是分離的,那種感覺很恐怖。同事費力地將他173公分的高個子「塞」進轎車內,他覺得胸口腹部好脹,非常難受。
車子穿梭街頭,呼嘯而過,坐在車內的宗煥,心裡嘀咕著:「我怎麼會這麼倒楣?快過年了,發生這樣的事……」當下,他只覺得自己倒楣,卻不知道有更大的厄運已降臨身上。
「我發現,自己在受傷的過程中犯了嚴重的錯誤。脊椎損傷的人,是不能隨意移動、拉扯的,否則神經可能因為拉扯而斷掉。而我在受傷、送醫的過程中,從車子底下拉出來,放到椅子上;因為坐不住從椅子上掉下來,又被塞進轎車送到醫院,不知經過多少次的拉扯、扭動,很可能,神經就這樣被拉斷了。」宗煥說。
車子到了新北市板橋區亞東醫院,宗煥被放在擔架上推進急診室,醫護人員一下子量體溫,一下子量血壓,又七手八腳地將他推到X光室拍照。
急診室醫護人員的忙碌氛圍,讓宗煥感到窒息,救護車「喔伊、喔伊」的聲響,不時傳進宗煥的耳膜,讓原本沉鬱的心更加焦慮起來。
「不知道自己傷得怎麼樣?農曆年快到了,不知道能不能在過年好起來?」等待X光片沖洗的過程,宗煥的心如熱鍋上的螞蟻,沒有一刻安寧。
「萬一,傷勢嚴重得開刀,那不是得在醫院過年了嗎?這樣,媽媽就會知道我受傷的事了。」
宗煥受傷,第一個念頭就是:不要讓媽媽知道。因為他怕媽媽擔心,他知道媽媽疼他愛他,一旦知道他受傷,一定會很著急。
X光片出來的,骨科醫生仔細端詳X光片,然後肯定地說:「脊椎骨折。」
「脊椎骨折,那該怎麼辦?」躺在擔架上的宗煥,無助地望著醫生。
「開刀。」醫生專業而不帶感情的聲音,令宗煥不寒而慄。
宗煥一聽「開刀」二字。腦袋轟然作響:「開刀?那不是很麻煩嗎?一旦開了刀,就一定得住院一段時間,到時候,不讓媽知道都不行。」
「有其他辦法嗎?」宗煥焦慮地望著醫師:「例如,打石膏之類的。」
「你是脊椎骨折,不是一般的骨折,一定要開刀打鋼釘。」
「天啊!這麼嚴重?」
宗煥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混亂的心稍稍平復。既然事情是如此,還是得聽醫生的,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宗煥心想:「好吧!開刀就開刀,反正,一般人手斷腳斷的,開完刀,休息個一年半載就沒事了。何況,我才20歲,我的體格比別人強壯,開個刀,過一陣子又是活蹦亂跳、生龍活虎。」
「好!醫生,請你幫我安排開刀。」
既然決定開刀,護士小姐拿了一些表格要讓宗煥填寫,其中一張是「同意開刀切結書」。原來,醫院為了避免醫療糾紛,患者開刀前一定要家屬簽同意書。
一聽說要簽切結書,宗煥眼睛不由自主地搜尋四周,他在找老闆的身影。
「老闆呢?」宗煥問身邊的同事。
「有事先走了。」
「先走了?」宗煥心中一陣困惑;「他不是一向很關心我、照顧我,怎麼我受傷成這樣,他都沒有等我安置好,就離開了呢?」
「許先生,誰要幫你簽切結書呢?」護士小姐問。
宗煥一陣茫然。他想起在松山工作的大哥,於是請同事幫忙聯絡大哥,但卻聯絡不上。
民國74年,還沒有手機,通訊並不方便,一直連絡不到大哥來簽切結書,醫生就無法為宗煥開刀。
當時,宗煥越來越難受,腹部脹痛令人難以忍受,大家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處理。最後,不知誰出面簽了切結書,宗煥被推進了手術室。
「後來,工廠隔壁檳榔攤的阿嬸告訴我,她看我那麼痛苦,又等不到家人來,就出面幫我簽的切結書。現在想起來,我還滿感謝她的。」宗煥說。
手術結束了。宗煥被推回到病房,到底昏睡了多久,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當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時,大哥的臉龐映在眼簾。
「哥--」宗煥叫了一聲「哥」,便哽咽了。
在宗煥的生命中,大哥扮演的是一個支持者、守護者的角色,從小到大,大哥是宗煥的支柱,宗煥的需求,大哥知道了,不需要等宗煥開口,大哥會盡力做到。在宗煥的心裡,只要有大哥在,他就感到安心。
「怎麼會這樣?」大哥看著宗煥,紅了眼眶。
「正在修車,萬仔撞到了我的千斤頂……」宗煥回想早上那一幕,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
「不要說了,事情發生都發生了……」大哥拍拍宗煥的肩膀:「不要擔心,有哥在。」
此時,宗煥的許老闆和萬能推開病房門,看見宗煥大哥,點點頭,隨後走向宗煥。
「現在感覺怎麼樣?」老闆問。
「傷口開始痛了,可能麻醉藥退了。」宗煥說。
「許老闆,有關我弟弟這次受傷--」宗煥大哥想了解,弟弟因公務受傷,公司方面要怎麼處理。「他有勞保嗎?」
「嗯……,還沒辦。」老闆面對這個問題,一臉尷尬。隨即說:「不過,你們不用擔心,醫療費用我會完全負責。」老闆臉上堆滿了誠懇的笑容。
「耀仔,對不起!」萬仔走向許宗煥,低著頭,表情愧疚,說話聲音有點哽咽。「如果不是我尿急,慌慌張張,也不會……」
此刻,宗煥見萬能一臉難過的表情,反過來安慰他:「沒關係啦!你又不是故意的。反正開完刀了,頂多躺個兩、三個月就會好了,就當作是在醫院度假。」宗煥故作輕鬆。
萬仔拍拍宗煥的肩膀,認真地說:「耀啊!你放心,只要我有一碗飯吃,你就有一碗粥吃。」
「事情既然發生了,說甚麼都無濟於事。後續的處理比較重要,因為我弟弟沒有勞保,醫藥費用的部分--」宗煥大哥還是想了解現實層面的問題該如何處理。
「你放心,你放心,我會負責的。」許老闆對宗煥大哥說:「帳單來直接交給我,這部分我會處理,你們不要煩惱,我一定會負責的。」
許老闆再三保證,宗煥大哥也就不便再說甚麼。宗煥相信,老闆做事向來乾脆,對於醫療費用,應該會負責到底。
(許宗煥曾是修車師傅,1985年修車時因意外導致下半身癱瘓。2008年榮獲文建會評選為「台灣工藝之家」,2014年榮獲「第17屆全球熱愛生命獎章」。本文由許宗煥口述/宋芳綺執筆,摘錄自《泥塑人生—輪椅上的陶藝家許宗煥》一書第60~66頁,感謝「周大觀文教基金會」慨允轉載。)
延伸閱讀:
在宗煥的生命中,有兩個重要的女人,一個是媽媽,一個是太太。
宗煥在20歲受傷之後,他的生活幾乎是全靠媽媽照料。他剛到慈愛教養院,媽媽因為擔心他無法照顧自己,整整哭了一個禮拜。
宗煥媽媽捨不得宗煥一個人在彰化生活,常常一有空就帶著家鄉的土產,大包小包的從家裡騎半小時的腳踏車到大城,再搭一小時的公車到彰化,再換南郭醫院的交通車到「慈愛殘障教養院」 附近,然後走十分鐘的路到慈愛教養院,把大包的東西分給院內的同學,小包的東西留給宗煥吃……。千辛萬苦的奔波,為的就是讓這個坐輪椅的小兒子感受到滿滿的母愛。
宗煥媽媽歷經台灣民生困苦的年代,對於日常生活的用度十分節儉,三餐的剩菜、剩飯,總是蒸了又蒸,不管多難吃,就是捨不得倒掉。雖然不識字,但常以身教教育兒女「做人要惜福,東西不能隨便丟掉,這樣會逆天。」雖然家境貧窮,卻常常說:「咱不可以看不起貧窮的人,對待長輩要尊敬,做人要勤儉才有底,不可以浪費!」
民國82年,宗煥回到故鄉成立工作坊,媽媽更成為他缺一不可的助手,宗煥每次出門上課,都是媽媽陪同,幫忙宗煥搬陶土和工具。宗煥的三餐,全靠媽媽料理。
熱心的宗煥總是希望將自己的所學,分享給有興趣學習的團體,媽媽擔心他太累,不高興地念他:「你幹嘛接那麼多工作?一天到晚往外跑。」
宗煥總是笑著說:「媽,如果我不出去,機會怎麼會進來?」
尤其,宗煥接了「彰化縣脊髓損傷重建協會」理事長一職,媽媽很不諒解,因為那個工作太忙太累。後來,還因為去探望上課的學員而發生車禍,媽媽更是生氣。但是,生氣歸生氣,媽媽心裡還是以這麼樣的一個兒子為榮。
「一個好手好腳的人,都不見得有能力或是願意幫助別人。耀仔雖然受傷坐輪椅,他不但可以靠自己的努力闖出一番事業,得到那麼多的奬。還可以用自己的專長幫助人,實在很了不起。」這些話,放在宗煥媽媽的心裡,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宗煥是個勇敢獨立的身心障礙者,但,在心靈深處他有脆弱的一面,情感是依賴媽媽的。媽媽的愛、媽媽的照顧、媽媽的嘮叨……,都是宗煥最深最深的溫暖和慰藉。
即使後來結婚了,他仍然是媽媽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兒子,媽媽還是習慣為他們夫妻倆料理三餐,照料小倆口的生活。一直到媽媽晚年,有了失智的情形,許多生活的照料與對外的工作協助,才轉移到太太靜綺身上。
平日裡忙於工作的靜綺,只有休假在家時才下廚,平常都是仰賴婆婆準備三餐,老公才不至於餓肚子,為此靜綺覺得十分感恩。
「其實,他們母子倆的生活相當節儉,對吃的東西並不挑剔,常常早餐就包子、饅頭配上三合一麥片就打發了,甚至於餅乾、喜餅、月餅都可以是早餐的選項,兒這就苦了我,因為我不喜歡甜食,貼心的老公,總不忘記我最愛的西式三明治加紅茶,」靜綺笑著說。
「休假的時候,家裡的餐桌菜色會豐富一些,我會到菜市場買菜,然後下廚。婚前很少做菜,嫁到許家後,才開始學習,我覺得最有成就的是用生米、用瓦斯爐煮稀飯,以前我的稀飯是冷飯加水去煮的,而婆婆拿手的鹹粥、大麵湯我也學上手了。婆婆很重視對客人的招待,如果餐桌上沒魚沒肉,總會覺得怠慢了遠來的客人,很不好意思。遠住台北的兄嫂一家,總趁著過年、過節還有寒暑假帶著三個孩子回來探望小住,有了孫兒、孫女陪伴,老人家心情非常快樂。大姊、二姊也常帶著大包、小包回來探望母親。婆婆總不忘準備好料的還有餅乾、點心,然後殷勤地招呼她鍾愛的孫子、孫女們;回家時,也不忘大包小包的塞到車上,讓孩子們帶回家,」靜綺提到。
「我的婆婆――許洪煨就是這個家族的中心,用她滿滿的愛與疼惜,循環著年復一年的節期,相聚、分離,然後期待下一次的相聚,多麼希望時光能停留在每次歡聚的時候,不要別離。」
靜綺回憶起剛嫁來時,婆婆約70歲左右,髮色烏黑、身體勇健,除了忙農活、家務外,有時會到鄰村探訪姊妹,每週五一大早還會騎腳踏車到大城街市買菜,來回約莫要12公里;夏日晚上在埕場乘涼,看著天上的星星與閃著燈光的飛機,婆婆耳聰目明,總能指出明確的方位。
惜福愛物的婆婆,也是非常勤勞的人。雖然早已不務農維生,卻每天都會到菜園子巡視及除草,因為灌溉不方便,都要用大推車,把車上三個大水桶裝滿後,推到園子一瓢一瓢地澆水。
對她來說,撿花生、撿地瓜也是年度重要的工作之一,每逢花生收成季節,她總是早早地就出門,和同伴去附近農家剛收成完的花生田,蹲在田裡撿花生,到幾近中午時分,匆匆趕回家做午飯給宗煥吃,隨後又頂著烈日跑回田裡,繼續未完的工作。而撿回來的花生就曬在大埕裡,要不定時的翻面曬至乾燥,之後裝入大袋交給販仔處理或送到製油廠換油。
記得有年夏天,電視新聞常常傳出有老農民因天氣太熱中暑,而昏倒在田裡甚至死亡,因為擔心她會太累,身體受不了,兒孫晚輩總是苦苦勸導不讓她再去,但老人家也有她的堅持,她並不是要賺錢,而是捨不得那可用的食物,就這樣白白丟棄,實在太可惜,幾番勸解也說不動,就只好由得她去啦!婆婆這樣的堅毅個性也遺傳給宗煥,總要把事情完成到一個段落,才肯休息。
而另一半,許宗煥是個踏實的人,也很有危機意識。因為年輕時就遭逢巨變,他深知「晴時要積雨來糧」的道理,從很早以前就養成儲蓄的習慣,因為不知道自己能工作到幾時,也要為自己未來的生活作打算,所以必須把握時間工作,也必須減少不必要的消費。
靜綺提到:「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他有一個從慈愛教養院時期就開使用的米黃色保溫鋼杯,即使杯子因為掉在地上敲得坑坑巴巴,也捨不得丟,直到不能用了,才去買一個新的來用。從我認識宗煥以來,他總是將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穿著得體有精神,但他很少買衣服,所穿的衣服大都是參加『彰化縣脊髓損傷重建協會』或活動時所贈送的,衣服破了,他會用針線自己補,總是穿到很舊很舊了才丟掉,再拿新的來穿。」
因為坐輪椅的人要試穿衣服不方便,所以宗煥很少自己去買衣服,直到結婚後才有機會隨著太太去逛街。
「看到老婆大人用心地幫我挑款式、配顏色,忽然覺得有種小小的幸福,」宗煥眼裡閃爍著光芒。
「夫妻相處之道,要多點鼓勵,少一點責備。靜綺在我創作的過程裡,常常給我讚美:『怎麼那麼厲害,能做出那麼漂亮的作品!』或是我參加一些美展比賽,明明很認真地去構思和創作,卻連入選都沒進,在那懊惱不已的當下,靜綺總會拍拍我肩膀說:『沒關係啦!這次不好,還有下次啊,就把它當作是一次學習成長的經驗!』」宗煥說。
「比賽是一種殘酷的競爭,付出與回報常常是不成比例,往往需要實力加上運氣,靜綺那溫暖鼓勵的言詞,是我遭遇挫折、心情低落時,最佳的治療良方。」宗煥說。
其實,宗煥的努力,靜綺都默默看在眼裡,知道他為了追求自我的突破,在創作的路上一直都不曾懈怠,每年都絞盡腦汁構思新的作品參加比賽。除了藉此鞭策自己不斷前進外,更是要透過交流,吸收陶藝的養分。
宗煥走過多次比賽的起伏,有得獎的喜悅,因為自己的用心製作得到認同,當然也有失敗的惆悵與不甘心,但是他很快就能重新再起,檢視自己的不足,並加以改良。「我想,這是很難得的,一種不放棄的新,支持他屢敗屢戰,走出自己的道路。」靜綺說。
(許宗煥曾是修車師傅,1985年修車時因意外導致下半身癱瘓。2008年榮獲文建會評選為「台灣工藝之家」,2014年榮獲「第17屆全球熱愛生命獎章」。本文由許宗煥口述/宋芳綺執筆,摘錄自《泥塑人生—輪椅上的陶藝家許宗煥》一書第192~198頁,感謝「周大觀文教基金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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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宗煥創造陶藝,除了陶藝本身的功能性,還有許多內在的意念和想法,藉由作品傳遞出來。他的手捏陶作品,每一件都別出心裁,洋溢著台灣傳統農村的野趣,也是童年記憶的回顧。鄉間的木麻黃、遍地種植的花生、水溝裡的青蛙、倒在路旁的枯木……,唯妙唯肖地融入了宗煥的陶藝創作中。
「早期我家門前就是一條水溝,我記得小時候我都會拿著一根竹竿,綁一條釣線,到水溝邊去釣青蛙。這個童年記憶,深深烙印在我心裡。」宗煥說。
除了以陶藝作品重現童年記憶中的台灣農村景致,許宗煥也希望透過作品記錄環境,喚起當地居民的環保意識。
幾年前,為了國光石化要不要在彰化大城設廠,環保議題與經濟發展爭論沸沸洋洋。宗煥內心有所感觸。宗煥內心有所感觸。其實,台灣的山林、海濱有很多美麗的景緻,因為工業、因為開發,正一點一點地被破壞掉。生長在田野、海濱的許宗煥,特地創作了一組「招潮蟹」的作品,以此來提醒居民們對環境的重視。
「招潮蟹能生活在這片大地上,一定是要比較沒有污染的環境裡,所以,我想把招潮蟹的影像留在枯木上,為這個地方留下見證。」宗煥說。
宗煥在陶藝創作上所付出的心力與努力,除了贏得眾人的掌聲與肯定之外,更是藉由這些作品,訴說了內心強烈的渴望。
「有一組壺組,它的主題是『來自幸福的要道』。其實,這組壺組最主要傳達的是我一個內心世界的生命,整組作品除了壺的功能之外,還有很多的趣味性跟故事性,所以在這個過程上面,我覺得這組作品給我很大的挑戰、學習以及紓發。」宗煥說。
宗煥的努力,看在太太靜綺的眼裡,是既敬重又佩服。
「陶藝這件事情是需要很大的耐心和專注。我自己是沒辦法這麼專心,所以我只能給他一些作品上的建議。比如說,我覺得這個作品怎麼樣改會比較好,或是我會隨口說出個idea,看他可不可以把它做出來。」靜綺說。
靜綺自認為沒耐心,卻經常提供點子給宗煥。確實,因為靜綺的異想天開,常激發出宗煥的許多創作靈感。但有時候,某些想法必須克服技術上的困難,而「點子王」吳靜綺不知道執行面的困難,總希望她說了,宗煥就能做到,為此,兩口子會鬥嘴。爭執過後,兩人又會開懷大笑,那是一種甜蜜的吵架。
巧思慧心的靜綺,有時會以詩文,為宗煥的作品增添意蘊。例如,靜綺最喜歡的一件作品是「心手相連」,那是兩隻壺,併在一起,兩隻手緊緊交握,一顆心緊密相連。那是宗煥送給靜綺的結婚禮物。
靜綺為這件作品寫下:
「熟悉的一雙手
寒風中緊握 是溫暖
霏雨中撐傘 是依靠
柳暗花明又一村
牽手同心向前行」
另一件作品「竹林交響曲」,那是宗煥以竹子為造型,上面綴飾著幾隻青蛙做成的壺。靜綺寫下:
「微風徐徐 灑落月光盈盈
竹葉婆娑 聲聲蛙語合鳴
且飲一杯閑情
話家常」
隨著時間的增加、作品的累積,以及不同心路歷程的經過,許宗煥也在他的作品上悄悄地留下了不同的見證。
「原則上,每一件作品都是我很用心去完成的,所以我會對這些作品負責。我會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作品上。如果我做茶壺的話,我會在壺蓋上蓋上我姓氏的印章。壺身下面會蓋上我的名字。」宗煥說。
自民國82年回到故鄉成立工作坊,不知不覺已經有二十年的時間。這當中,許宗煥換過了五顆的印章。往後,如果從宗煥的印章去看,大約可以知道這件作品的年代是什麼時候。
從事陶藝作二十餘年,許宗煥在與泥土的互動中,領悟出許多生命的哲理。
人與泥土一樣,可以選擇成為一塊沒有任何形狀,不須經過雕琢、燒煉的泥土,那是一塊單純的泥土,毫無特色,卻也免於外在的壓力與考驗。
但是,也可以透過一些外境的考驗和痛苦的淬鍊,讓生命的樣貌如同一件精緻的陶藝品,令人激賞!令人讚嘆!
「其實,身心障礙者在人生的道路上何嘗不是如此?唯有你能克服層層的障礙,你才能在你的人生上面走出你自己的一條道路來。所以,泥土提供我的不只是經濟上的支柱,而且是心靈上的一個導師。所以。我對於泥土,其實,我對它是一種感恩。」許宗煥說。
回首來時路,這生命歷程的點點滴滴,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因為意外而身殘,因為身殘,宗煥從黑手蛻變為藝術家,是幸?或是不幸?許宗煥如是回答:
「有時候,我會想,今天,如果我沒有受傷,我不曉得我現在的生命會怎樣?而今天,我受傷了,坐在輪椅上,我以陶藝開創出不一樣的生命樣貌,讓我人生的道路,更寬、更廣、更精采多姿。」
「轉眼之間,坐輪椅的日子,也將近三十年了,我很慶幸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將興趣與工作結合。雖然輪椅還是繼續陪伴著我,但我並沒有自怨自艾,因為還有一口氣存在,才能用眼睛去看,用鼻子去聞,用耳朵去聆聽,用手去體驗,用心去感受,體物生命的酸甜苦辣,因為走過,所以懂得感恩與珍惜。」
「感謝生命的逆境,感謝周遭的朋友,感謝親愛的家人,謝謝您們澆灌我勇敢的力量,讓我堅持在陶藝創作的道路上,雖然寂寞卻不孤獨,也讓坐輪椅的我能發光發熱,成為一個有能力回饋社會的人。」
(許宗煥曾是修車師傅,1985年修車時因意外導致下半身癱瘓。2008年榮獲文建會評選為「台灣工藝之家」,2014年榮獲「第17屆全球熱愛生命獎章」。本文由許宗煥口述/宋芳綺執筆,摘錄自《泥塑人生—輪椅上的陶藝家許宗煥》一書第220~227頁,感謝「周大觀文教基金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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