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林璋
苦莫大於病苦
我因為舌癌歷經7次開刀，電（化）療20幾次，來回進出醫院27年。住院期間，因受不了刀下穿髓刺骨之痛、鈷照「嘔」心瀝血之苦，曾經於半夜，拖著全身的傷，摸索到醫院頂樓，用盡吃奶的力量，打開頂樓安全門，卻怎麼也爬不上頂樓的女兒牆，算我命不該死。事隔快40年，如今仍然餘悸猶存！
與死神拔河，儘管勝出，卻成了顏面、言語的雙重殘障者，而深陷歪斜的嘴臉，竟成為我「外星人」的印記，這永難磨滅的印記，至今已跟隨我22年。在過去不確定的修修補補中，印記有時浮出、有時陷下，最後才成為今天的樣記。在這漫長不確定的手術治療下，幾乎把我摧殘得不成人形，眾人見到奄奄一息躺在病床的我，皆搖頭不表樂觀。
「連呼吸都有問題，看來痊癒的希望非常渺茫」、「就是不病死，也會被痰卡死！」在眾人你一句、她一聲、竊竊私語下，惟獨母親力排眾議：「我兒子不會死！不會死！……阿樟一定會平安回來！」母親的我的愛，感動所有的人。
愛是關懷；關懷是分享
母親為了我，內外奔波，醫院與廚房兩頭燒。她每天為我熬湯燉補，不管是炎夏或寒冬，她總是戴著一頂斗笠，手上提著一只小燉鍋，躬著身子來到醫院，然後又匆匆離開。我每次看她緩緩地踏出醫院，走在寒風或烈日下，還不時回頭看著病房，她搖擺緩慢的背影，為我付出的那份感動，卻永遠留在我心頭。
兄弟姊妹們也即時發揮手足之情，主動支援我的生計，解決我燃眉之急。並不時地給我安慰：「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切有我們在！」
妻子為了我倍加辛苦，她日夜為我抽痰、施湯服藥，還經常半夜起來，緊急催促醫生。她前後陪伴我長達2年，最長的一次是病情最嚴重的3個月。在這90多天的日子裡，好不容易熬到醫生說可以出院了，當我們踏出大門之際，太太卻因長期在病房照顧我，突逢太陽強光，眼睛竟然無法張開而掩面痛哭。
「太太，這都是我的錯！讓妳無端受這麼大的苦！』我抱著她，懺悔地說：「妳要多保重……要趕快好……好起來……孩子和我都需要妳……！」太太不斷地抽搐著，夫妻患難見真情。當時，小孩還小，看到爸媽哭成這樣，她們也緊緊抱著大人的腿大聲哭泣：「爸媽我會長大……我要回家。」
孩子們在我第一次住院時，尚在小學念書，暫時寄養在親戚家中，每當夜半來臨，她們會相擁哭泣。雖事隔20幾年，我還一直為此流下懺悔的眼淚。放假時間，她們還經常來醫院噓寒問暖，為我擦背、按摩、抽痰，讓太太有短暫的喘息時間，直到探房時間結束，她們仍不忍離去。
出院後，我面對殘缺的身體，一時不知所措。加上路人對我的異樣眼光，讓我難以忍受，尤其是路上的小孩子見到我，被嚇得驚叫的窘境，更讓我無地自容。在這雙重打擊之下，我生命陷入谷底，幸好，老天爺沒有斷絕我的生路，仍然讓我繼續往前走。
這時候親朋好友紛紛給我加油打氣：「人生起起伏伏，大家都難免，你的手腳和頭腦都還正常，你要看目前所擁有的，不要看已失去的！世界最珍貴的不是得不到的或失去的，而是現在能把握的幸福！」
「導師不是曾經說過嗎？『早上起床，能下床走路、眼睛能睜開，就是人生的一大福報？』」我反問自己：「何必為這小小的印記過意不去？」
我聳聳肩、抖一下手，看看自己的身體，「是的，我的手腳都還在。」我摸摸臉上的印記，「也許它是我一輩子的承諾，牽繫著我的未來。」印記若有知，應該會鼓勵我勇敢向前走。
人因失敗而成長，生命因磨練而有價值
出發吧！阿樟！我理了光頭，表示我的決心，我勇敢的踏出傷後的第一步：「送報」，一早向前走。送完報紙，再到工廠當作業員，但因腋下開過刀，暫時無法勝任粗重的工作。遇到搬貨時，我先把貨移到腰際，再舉至胸口，深深吸一口氣，然後閉氣，身體向前傾，一個弓步，口唸觀世音菩薩聖號，奮力一搏，雙手慢慢舉起。這時候全身血脈憤張，青筋暴漲，臉上同時發光發熱，深陷的印記似乎有知，給我按下「讚」的鼓勵，最後放好貨品，勉強達陣。
工廠下班後再趕去補習班補習，一切重新開始。剛開始，的確有點困難，大便不出、飲食不入、輾轉難眠，尤其又要重新翻開離我已經20幾年的書本。但「有願就有力，有心就有福，本身的價值是建立在自信和努力，天底下沒有無用的人！」我謹記住導師的話，努力不懈。
經過幾年的努力，感恩老天爺沒有把我放棄，讓我順利考上國家地政士的考試。這雖是別人的一小步，卻是我人生的一大步，更是奠定我日後往前衝的力量。
後來，我雖然連續參加二次國家高等考試落榜，但我不氣餒，深知自己努力不夠，應更加緊用功，並從此發願「吃素」。一年後，高等考試放榜，我以50歲的高齡幸運地考上。「我考上了，家裡的支柱穩住了！」我拿起電話，含著淚水向遠端的家人大聲報喜。同時，也飛快地趕回家鄉，沿著鄉下田間小路，急衝至家門，見到母親，一個箭步，抱向她。這是歡喜、感恩的一抱，「媽，我考上了，我終於考上了！這是給您最好的禮物。」我淚如泉湧而出。
良久，母親紅著眼睛，摸摸我歪斜深陷的印記，緩緩地拍著我的肩膀說：「阿樟，你要感謝佛菩薩！」
我從事公職，雖然短短的10幾年，但我始終抱著給人方便、給人希望的服務原則，從最底層的幹事、助理員、課員做起，到分隊長、圖書館館長至秘書，一路走來平安順遂，而後安然退休。有人說：「上臺靠機會，下臺靠智慧」，其實，「成功，不是你贏過多少人，而是幫過多少人。」「當你走過黑暗的時候，不妨把你的蠟燭提高一點，因為這樣也可以照亮身邊的人。」能夠給人歡喜，自然就能看到機會，機會和智慧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再者，人生無常，禍福難料，凡事只要換個角度去思考，我們心靈窗外的世界每一天都精彩紛呈，看似坎坷的人生道路時時都充滿機遇。諸葛亮給兒子的一封信說：「在變局中安身立命，在逆境中找到力量。」告訴世人凡事不要放棄，退一步想，還是萬里晴空。
如今，我已接近不逾矩之年，大女兒已結婚，最小的女兒在做翻譯工作，90高齡的雙親仍然健在，一家生活幸福美滿。
「蔡林樟的努力，成就他的自信與快樂；他是個鬥士，更是一名真正的勇者。他的抗癌軌跡，對集體憂鬱的大社會來說，正是一本最振奮人心的生命教材。」這是朋友給我按下的「讚」！
「殘缺的線條也可以成為美麗的詩篇；病體散發出來的光與熱，來自那永不放棄的信心。」我回憶過往臉上深陷的印記，似乎為我帶來美麗和幸福。
（本文摘錄自《我們的故事》一書第149～155頁，感謝「陽光社會福利基金會」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