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中間,我不只一次設想,如果我的孩子出生,跟祥祥一樣,我該怎麼辦?我有勇氣面對未來無止無盡的挑戰嗎?沒有!
我,一個受完整高等教育,擁有社會資源相對多者,竟然缺乏面對重度障礙孩子的勇氣。但,祥祥的爸爸與阿嬤,不識字、經濟條件差、身體不好,對社會可運用資源渾然不知,卻承擔了下來。
他們撐著,等到了公益資源、醫療資源、教育資源,等到了願意幫助祥祥的社工、老師、復建師、鄰居阿姨。
他們等到了祥祥爸爸好想聽、卻一直聽不到的一聲「爸爸!」等到了祥祥能不靠氣切口呼吸,新鮮的空氣,直接從鼻孔進入肺臟,滋養每一片肺葉;等到了祥祥能以口進食,吃進一片片菜葉、蔬果、肉片、甜點,讓味蕾享受食物的滋味,而不是從鼻胃管直接進入胃裏。
他八歲時,商業周刊〈大象男孩與機器女孩〉報導出刊,以祥祥(大象男孩)為主角之一的同名紀錄片推出,他也在羅慧夫顱顏基金會與各方協助下,以八歲的遲齡,進入國小就讀,並展開呼吸、吞嚥、語言發聲等復建行動。
這些一般孩子與生俱來的能力,祥祥卻經過好大的磨難,才逐漸擁有。
別的孩子,一出生就會以鼻呼吸,幾個月就能咀嚼吞嚥,一歲前開始牙牙學語。這些,對祥祥都是奢侈。他用鼻胃管、氣切口、比手畫腳,以難以想像的生命力,在破舊的小公寓中,活到了八歲;終於,上帝藉著許多人的手,把他原本該擁有的,一點一滴還給他。
2012年5月,我又拜訪祥祥。說來慚愧,期間我有數年未探視他,再度見面前,我竟有點緊張。掐指一算,他應是國小六年級學生了,隔了這麼久,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
走進台中市信義國小,學生正在上課。我與羅慧夫中部分會副主任秋容、社工惟茵,輕手輕腳地走進祥祥的教室,正在上英文課,他看著黑板,突然間他注意到窗外有人,並認出我們了,笑了起來。
下課鐘聲鈴響,他跳了起來,趕快整理下一堂課的書本與筆記,衝到走廊、快步跑下樓梯要換教室上課。他像一陣風,與我們擦肩而過,遠遠笑著揮手示意,陽光穿過樹葉照在他臉上,他身邊的孩子,沒有人用異樣眼光看他,他跟大家一樣,穿著制服、捧著課本、跑過穿堂……。這尋常的畫面,竟讓我感動到快掉淚。
七年前,我必須用非常大的理性,才能繼續採訪下去時,我絕對無法想像眼前這一切,有百分之一、萬分之一發生的可能性。但,如今,它在我面前,真實發生了!
如果世界有奇蹟,這就是了。
他的鼻胃管、氣切口早已不見,身上的酸腐味也消失無蹤。他雖比同齡孩子個子小,笑容卻沒有少。他很會查國語字典,喜歡造句,熱愛研究地圖,還會四則運算,分數、小數點計算,加減乘除到萬位數都沒問題。會跟人聊天,沒事會打電話給同學與老師,還會跟社區孩子一起打籃球!這表示,他以鼻呼吸順暢,肺活量是夠的。
他有一點弟弟緣,因為身高較一般同齡男孩矮,又帶著真摯可愛的笑容,班上有些女孩會特別照顧他。男孩們不太會找他一起玩,但也不會欺負他,有時會捉弄他,卻不會過分。縱使這樣,祥祥還是很高興自己有同伴。
他還有一點點小聰明。祥祥爸爸做粗工,逐工地而居,經常不在家,阿嬷也不會簽名,於是,他模仿爸爸的字,每天在連絡本上,簽上爸爸的名字。
他也有點小麻煩。本來膝蓋就不好、因白內障視力不佳、並且重聽的阿嬤,經過這幾年操勞,走路更慢,視覺、聽力都更不好,帶祥祥上學,逐漸成為困難的任務。事實上,祥祥已經可以自己上學,但阿嬤心裏仍住著數年前那個被人冷落欺負、動輒呼吸困難需叫救護車送醫院的幼小祥祥,不放心讓他自己一人走。於是,當阿嬤一拐一拐慢慢走著,祥祥總是快步衝過紅綠燈,讓阿嬤追不上。
並且,祥祥從八歲開始學語言,一開始就學國語,但阿嬤與爸爸卻是講台語,三人經常雞同鴉講,難以溝通。這也使得阿嬤越來越管不動祥祥,且祥祥在家裡越來越待不住。
此外,不能否認的,祥祥的智力仍不及一般孩子,可能是天生,也可能是太晚才開始學習。讀書,考試,絕對不是他以後該走的路。但眼見,他的阿嬤、爸爸,一年年變老,他總有一天要獨立面對殘酷的競爭世界,該怎麼辦?
幸好,根據社工惟茵觀察,祥祥就智力而言,是啟智班的資優生,因此,只要加以訓練,應有謀生能力,例如加油站、烘培店,都有可能雇用他。惟茵以前在勞工局做轉介服務,經手過不少這類案子,她認為祥祥未來就業「很有機會」。
自力更生?
十四年前,當祥祥來到這世上,醫生走出產房,丟給祥祥爸爸只有一句話:「這孩子,飼不起來,沒救了!」
曾經,祥祥爸爸想過,要帶祥祥自殺,同歸於盡。阿嬤聽到,一直流淚,母子哭成一團。不知道什麼力量,讓他們沒有走上絕路,一直活下來。
現在,祥祥在師長社工眼中,居然能有自力更生的可能?醫生判定的人生劇本,竟然整個被改寫了。是誰改變了命運?
(本文摘錄自羅慧夫顱顏基金會出版「迎面闖關-關過關卡,缺陷就不再是缺陷」一書,歡迎透過購書支持基金會服務工作,購書請洽微笑小舖。)
她現在跟媽媽的關係好多了,可以無話不談。今年她帶媽媽出國玩了兩次,因為她知道哥哥的小孩出生後,媽媽要幫忙帶小孩,會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去旅行。如今她回想起同學那位拉保險的媽媽,才赫然發現,在光鮮亮麗的職業婦女形象背後,她可能是個經常缺席、根本不及格的母親。
「我住在中和。我家附近有一間唐氏症的教育機構,從我的窗口可以看到父母接送這樣的孩子上下學。照顧唐氏症的孩子很辛苦吧?我常常想,做父母的什麼時候才可以放下這份重擔?我還想到,當初媽媽照顧我是不是也很辛苦?一定是的。我曾經在某個場合聽到她對別人說,她懷孕時不知道我有唇顎裂,知道的話就把我拿掉了。可是我生下來之後,她並沒有抱怨,還是好好的把我養大了,該做的治療一樣也沒有少。如果將來我結婚了,同樣懷了唇顎裂的孩子,我會想要生下這樣的小孩嗎?我不知道……」
我大吃一驚。她看起來如此開朗自信,還是基金會的門診義工,我以為她一定可以坦然接受唇顎裂的孩子,想不到她如此誠實地說出她的猶豫。她解釋說,雖然她自己很樂觀,但她怎麼能確定孩子會跟她一樣樂觀?如果她結婚之後,對方的家庭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孩子,她該怎麼辦?何況,人類的生存環境越來越差,讓孩子活在這樣的世界上真的好嗎?
聽了她的解釋,我可以理解她的擔心。也對,台灣現在生育率這麼低,年輕人對於生小孩都很遲疑,我憑什麼要求她特別勇敢?不過我還是開玩笑對她說:「你這個義工不及格喔!你在門診處服務,不就是要鼓勵唇顎裂寶寶的家長嗎?可別讓人家知道連你自己都不敢生這種小孩。」她笑著辯解說,也不是不敢,只是還在慎重考慮。而且,她向我保證,她當義工時總是不斷地提醒自己要表現得很棒,讓家長們覺得充滿希望。
我想到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告訴我的一件趣事。江欣怡當義工時,曾經被醫師叫進診療室;醫生指著她的臉對患者說,做完手術就會像她這樣,你做不做?那患者仔細看過她的臉之後,點頭說好。我問她,當時會不會覺得不自在?她笑著說一點也不。那個經驗很有趣。
基金會目前的義工,身分幾乎都是唇顎裂或小耳症患者的家長,只有她一個人是患者。她笑著說,義工們開會分享經驗,總愛先交換媽媽經,她剛開始還覺得有點格格不入,後來才比較習慣。我好奇她怎麼會加入義工的行列,她說,有一次她拜訪新客戶,對方一直看她的臉,可是沒說什麼。第二天她接到那個客戶的電話,自稱是小耳症的家長,判斷她應該是唇顎裂,問她有沒有興趣來基金會當義工?她一聽就答應了。
「我爸爸是義消,就是那種飯吃到一半,聽到消防車喔咿喔咿,就會立刻放下碗筷去救火的熱血義消;我媽是慈濟的會員。受他們影響,我始終覺得當義工是天經地義的事。而且我在美國打工度假時,看到有些年輕人為了替球隊或慈善組織募款而打工,覺得他們好酷啊!希望自己將來也能這麼做。我覺得在羅慧夫基金會當義工,更能發揮我的力量,可能因為我是患者,特別有說服力吧!」
我望著眼前這位有為青年,想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她不是工作忙碌嗎?哪來的時間當義工?她露出調皮的笑容說,時間總是可以安排的。她也懂得偶爾要偷閒放空的道理,例如在台北市跑業務時,她會騎著摩托車「順便」觀察附近的居住環境,當她看到比中和更寬敞的巷弄和美麗的綠蔭時,就開始幻想35歲時在這一帶買個小公寓。
是的,她會作夢,夢想著每年帶爸爸媽媽出國玩,兩年後去南美洲自助旅行一個月,八年後無論能不能嫁出去,都要在台北市買個房子。她會為了實現這些夢想努力工作存錢,還去學西班牙文。大家都說台灣的經濟爛透了,年輕人找不到工作,失去了夢想與希望,我本來也這麼以為,可是我從她身上看到希望。她沒有批評那些抱怨個不停的年輕人,只是很婉轉的說,她跟她的朋友們工作都很辛苦,但也都有很合理的收入,如果對現況不滿意,就應該「自己更努力一點」。(本文摘錄自羅慧夫顱顏基金會出版「迎面闖關-關過關卡,缺陷就不再是缺陷」一書,歡迎透過購書支持基金會服務工作,購書請洽微笑小舖。)
Thomas的媽媽曾經擔心兒子交不到女朋友,想不到他兩次談戀愛的對象都長得很漂亮,Thomas聽到這句話立刻更正:他帶回家讓媽媽認識的女生有兩位,但談戀愛的經驗絕對不止兩次。
「媽媽老是搞不清楚狀況。有一天她憂心忡忡的跟我說,兒子啊,你可別學人家嗑藥。拜託!當時我那些朋友都嗑過藥,而且覺得沒意思,都已經戒了!」
被兒子取笑,媽媽不但不介意,還很開心的附和:「對呀!我們家Thomas真的很乖,別說嗑藥,他連菸也不抽的。」難道Thomas不曾迫於同儕壓力而嘗試抽菸嗎?他很酷的搖搖頭說:「我喜歡與眾不同。」
如今Thomas從事他熱愛的廣告配樂工作,和Lisa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還生了一個活潑健康的兒子。Thomas的媽媽對於這個金孫非常滿意,毫不猶豫的表示:「孫子比兒子可愛多了!」
我問Lisa,當她知道自己懷孕時,心中是否曾經有一陣陰影飄過,她笑著問:「什麼陰影?」
我吞吞吐吐的說:「呃……擔心小孩像Thomas……功課很差。」
她先是大笑表示,如果是他們兩人生的小孩,功課一定好不到哪裡去,接著很認真的解釋,其實Thomas的頭腦一點也不差,他只是有閱讀障礙。但是她當然明白我真正想問的問題是什麼。
Lisa不怕孩子有唇顎裂。有什麼關係?她說,Thomas也是唇顎裂,但他是個很棒的人。何況現在醫學那麼發達,她相信唇顎裂可以治療得很好。如果在教養孩子的過程中遇到任何困難,婆婆也會給她最好的建議。
Thomas記得他陪Lisa做產檢時,每一次都緊張到滿手冷汗,腦中不斷想起「父母之一有唇顎裂,生下唇顎裂寶寶的機率是1/20」的統計數字,就怕超音波忽然照出什麼不好的東西。如今他當然完全放心了,還可以笑著告訴媽媽,Lisa說有婆婆做靠山,就算生出唇顎裂寶寶,她也不怕!
可是Thomas的媽媽沒有跟著笑。當著兒子的面,她沒說什麼,等他離開後,她才表示,如果未來的孫子遺傳了唇顎裂,她不會發表意見,但心裡的聲音是:「太辛苦了,放棄吧。」
承認自己有這種念頭,似乎讓她有點愧疚。當年她擔任羅慧夫基金會的義工,訪視其他唇顎裂寶寶的家長時,曾經拿出兒子的照片,說明這樣的孩子也可以發展得很好。她的心態的確很正向樂觀 ,教養的經驗也很成功,但是當初她和Thomas的爸爸畢竟不敢再生第二個小孩。
其實,她不用感到愧疚。她沒有勇氣迎接另一個唇顎裂寶寶,只是因為三十年前的記憶太深刻,干擾到她對現況的判斷。相較之下,Thomas雖然也害怕,但是,他會「轉念」,也就是在遇到困境時,跳脫出來,換一個角度去想。
Thomas很喜歡「轉念」的思考模式。六歲時,媽媽曾經問他,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唇顎裂,很辛苦?他說不會,得小兒麻痺的人更辛苦,至少他還能跑。
如今他接廣告配樂的案子,總會碰到超級難搞的客戶,有晚上11點才下訂單,第二天早上8點就要交案的(Lisa曰:渾蛋!太不尊重人了吧!),也有要求他修改20幾次,最後卻決定採用他第一個版本的(Lisa曰:白目!連自己要什麼都搞不清楚!),但每一次他都耐著性子,好好的把工作完成,因此Lisa對於他的高EQ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說年輕氣盛時,也就是媽媽所謂的刺蝟階段,他的修養可沒有這麼好,不過現在他會告訴自己,當他熬夜趕工時,客戶也在網路的另一端,焦急的等待他把配樂傳送過來,如果他搞砸了,丟臉的還是自己。
對於小時候被嘲笑的經驗,他也能夠跳脫受害者的立場,從更廣泛的角度來思考。他認為小孩子之間的霸凌其實很普遍,不止是唇顎裂,身材太胖、跑步太慢、功課太差、說話有口音、舉止娘娘腔、媽媽是移民……都有可能成為遭受霸凌的理由。
當初父母培養他樂觀開朗的個性,等於是讓他在進入這個充滿挫折的世界之前,先打過預防針,他打算用同樣的態度來教導自己的孩子。而且,他希望兒子能夠學會尊重別人,尊重生命,Lisa在一旁笑著說,那得先教會兒子尊重家裡養的小狗,因為小朋友不知道狗也會痛,一出手就從狗身上抓下一搓毛。
當年嘲笑Thomas的中學同學,有幾個至今仍跟他維持非常友好的關係,他猜那些傢伙可能根本忘了自己曾經做過這麼無聊的事。Lisa認為,當初嘲笑他的人,或許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其實沒有惡意,但他覺得,會故意用怪腔怪調學他講話的,恐怕是不懷好意的成分居多,如果直接問他:「你的臉怎麼怪怪的?」他研判這種人才是真的沒有惡意,純粹好奇。
他苦笑著說:「即使是現在,有時候在公園裡,還是會有小朋友跑過來問我,叔叔,你的嘴巴怎麼長得這麼奇怪?」
我記得他以前會在心裡咒罵這種人的無知,完全懶得解釋。現在呢?
「我會好好的跟小朋友說明什麼是唇顎裂。如果我的態度冷漠,孩子們會覺得我很可怕,我跟他們不是同類,他們以後就可能會去欺負唇顎裂的孩子。我不希望再有唇顎裂的孩子被歧視。」
Thomas好樣的!
Lisa挑男人的眼光真是沒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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