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分享】愛•無所畏

不再被髒話挾制的俊呈



遠遠傳來國罵聲,俊呈又發飆了,他正在遷怒一位同學,愈罵聲音愈大,情緒愈來愈燥。

每當俊呈開罵,所有人就閃得遠遠的,以免被他掃到颱風尾。他的滿口髒話,讓所有人跟他保持距離。

原來俊呈從小被大他很多歲的哥哥欺負,有怒也不敢言,而且身上穿的都是哥哥穿不下但仍嫌大的衣服,撿哥哥不用的東西用。哥哥和一些同學有手機,讓他羨慕極了,朝思暮想的都是希望擁有一支屬於自己的手機。

二○一二年,秋蓉老師與俊呈立下一個約定,如果他能連續三個月內都不講髒話、不亂發飆,也不遷怒別人,秋蓉就送他一支手機。

同學都不相信他做得到,不過,為了手機,俊呈真的努力遵守約定,但從小養成的習慣,哪可能說改就改?

眼看就要升小五的暑假,也是兩人約定的期限,俊呈開始賴皮說:「我真的比較少說髒話了,也不會常常愛生氣,可不可以?我以後都不會講髒話了。」「執法如山」的秋蓉老師絕不通融:「當然不可以啦!」賴皮不成,俊呈很失望,甚至想放棄,他懊惱地說:「我不可能做得到,算了,等到我唸國中,媽媽就會買給我了。」

不過,俊呈沒放棄,秋蓉也很堅持;每個月初,就召集美和書屋的孩子,詢問大家看到的俊呈,到底有沒有改進?這過程中,俊呈雖然都會被吐糟,但同儕也都看到俊呈的進步;更重要的是,秋蓉老師的確看到俊呈有了自我察覺,也逐漸內化成為習慣。

有一次,不知是誰碰了俊呈一下,他直覺反應似乎要脫口而出,卻又縮回去,回頭跟秋蓉說:「秋蓉老師,我剛剛差點要說髒話,但我忍下來了。」

兩人的約定持續了大約一年,俊呈果真做到了,期間的每月檢視都讓他飽受挑戰,每次都失望但卻又都沒放棄,連大人都未必能堅持一年。只為了完成一個約定,俊呈卻做到了。

俊呈拿到手機時,問秋蓉說:「老師,我有完成我們之前的約定對不對?」「對呀!」「所以,手機是我的對不對?」「對啊!」

「你說,我之後若不小心講了髒話或是沒理由的生氣,手機沒收,那是處罰,對不對?」秋蓉不解俊呈到底要講什麼,「我是說,如果我不小心又說了髒話或亂生氣,手機被妳沒收,等我都沒有再犯了,手機就會還給我了,對吧?」

前後一年時間,俊呈徹底改掉壞習慣,甚至開始自我察覺。為了保有手機,秋蓉相信他一定會持續警醒自己不可再犯。

為了達成目標,即使很努力,但每個月都還差一點點,可是俊呈仍未放棄,還願意繼續努力恪守約定。秋蓉很寬慰這孩子的改變,「如果多幾次這樣的心志考驗操練,將來俊呈面對挑戰或困難,有什麼過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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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回頭經典款 亨傑



「亨傑!你能不能教我寫這題?」

「亨傑!我今天考得很高喲!」

溫泉書屋孩子口中的「亨傑」,現在擔任溫泉書屋長。每天早晨,他都會坐進由書屋督導阿潘帶領的詩歌行伍中,跟著哼唱。

看似溫和、好好先生般的普通中年男子,實際上,亨傑的故事堪稱書屋同仁中的「經典款」。二十年來,遊晃在台北、台東老家知本兩地,曾經被家人棄絕,高堂老父被他氣得屢屢要斷絕父子關係,一看到亨傑就伸手作勢要搥打他。

這是亨傑二度回鍋擔任書屋老師工作。一年前他以「台北那邊薪水比較高」的理由辭掉他做了半年的書屋老師。因為負債累累,他跟陳爸說:「我要去台北賺大錢!」陳爸老實不客氣回他:「上天不會給一個不能誠實面對自己的人賺大錢的機會!」

不知是真的被陳爸說中了,還是運氣欠佳,亨傑的朋友邀他一起做GPS追蹤器外銷,這家公司負責設計、生產並製造,盤算賣到國外去,利潤較高。到了去年底,公司一直不見起色,「應該也是很不景氣啦!十一個員工只剩四個。」

再混下去也混不出個名堂來,亨傑只好收拾行囊,低頭回知本,這回打定不再心存妄想,要在書屋好好做下去。對於亨傑的來去,問起陳爸為何願意再用他,「他就像我的弟弟一樣,如我願意真心改變,應該給他機會。」陳爸要求亨傑要跟家人修復關係,特別要取得老父的原諒,一層層剝開自己的過去,打自心底反省,才能誠誠實實走下去。

亨傑老家賣菜,父母開菜車梭巡台東鄉鎮間。亨傑原本是個單純愛玩的東部孩子,從讀大學時就負笈台北,心性浮躁的他一下栽進「大染缸」,哪裡拒絕得了這誘惑多多的花花世界?開始混跡聲色場所,換過無數工作,都水土不服;他絲毫不願一步一腳印累積,老想著一步登天海撈一票,卻搞得一身債務,錢借到人人怕他,只好用消費貸款當起「卡奴」,也因為承擔不起債務壓力,差點想自殺。

這些壞習慣像雪球般愈滾愈大,在台北已走投無路,黯然回到台東,時不時對從事美容工作的妻子大發怒氣;妻子一度對亨傑死了心,兄弟姐妹也無法諒解他的不負責任,一家人分隔台東、台北兩地,家也不成家了。

前年,亨傑返回台東的一座溫泉飯店工作,又覺得很沒勁。本性溫和的他其實很喜歡跟小孩玩,正好看到書屋在徵社區人士來擔任全職老師,亨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應徵;他唯一的教學經驗就是,十二、三年前在台北做電腦業務員時,在石牌國中擔任三年的義工老師。

形容自己過去是那種「吃喝嫖賭,很匪類」的亨傑,曾幾度有意洗心革面。他在台北上過生命成長課程,「稍微看見自己」,也在石牌教會受了洗;但走過最晦澀階段的他,還沒體會到「人的盡頭,是上帝的起頭」這句話的真意,卻在陪伴這些生命處境迥異於一般人的小孩當中,自己的心境開始徹底改變!

初受洗時,因為接觸到比較正向的人事物,亨傑願意多付出一點愛,他自己也覺得還滿愉快的。但他不諱言,「一開始還是做得不習慣,那種付出都是比較浮面,好像沒有自己的付出,而是人家告訴我們說要付出才會做的。」但進入書屋,不知不覺會發自內心地付出。

也許是從這些不健全家庭的孩子身上燭照了自身,亨傑省視自己,雖成長於很正常的家庭,卻因為部分觀念的偏差,又沒人適時指點,才陷入不可自拔的厄境。他認為當時的自己就是:「外界告訴我們,你應該如何,你應該去工作,你要好好讀書,你要娶妻生子,完全沒有自我啦!好像是沒有靈魂的機器人。」

儘管書屋小孩僅有少數家庭較健全,但亨傑都認為他們很純真可愛,只要從小給他們一些正確觀念,譬如:「每個人都需要認識自己、做自己,從自己出發,然後再去分享,去愛人。」孩子們讓亨傑真的體悟了「愛鄰人如同愛自己」道理,「要先會愛自己,愛自己才會愛別人。」

浸溺於聲色犬馬多年,亨傑回首才知道,他最大的問題在於:從來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像艘無舵的船茫然航行,「孩子必須要確認他要的是什麼,全力以赴,然後勇敢挑戰。」

書屋薪水微薄,亨傑每個月的薪水還得被扣部分款項以清償卡債,但比起看似賺錢較多的台北,在台東幾乎沒有花費。而且這回他踏實了,「我發覺自己這幾十年來做事的一些弱點,譬如因為做業務,都光說不練。」

帶孩子騎單車,亨傑往往是最後一名,「小孩子都騎得比我快啊!」他告訴自己:「來書屋,就是跟小孩子一起學習,一起成長;不是我在帶他們,是他們陪我學習成長。」

每次騎最後,小孩都會群起開亨傑的玩笑,他也藉機跟孩子分享,「老師覺得最後一名沒關係,只是確認我要騎腳踏車,我就會全力以赴去練習,然後去挑戰。」他還進一步引導說:「比如說學校成績最後一名,沒關係啊!要看接下來你是不是會全力以赴,要不要去求進步。」

亨傑的兒子唸幼稚園時,正好是他受洗時,他開始帶著兒子,與兒子分享:「要了解自己的心,認識上帝,還要勇敢做自己。」並試著讓小孩自己決定一些事情,「剛開始時還不習慣呢!」像亨傑帶兒子去便利超商買東西,當小孩來問說:「爸爸,我可以買這個嗎?」他常常忘記自己打算讓孩子做決定,劈頭就否定:「不行!」說到這,亨傑憨憨地笑著,「其實就算買錯,也要讓小孩買一次。」

在積極改變的過程中,家人與他之間的隔閡慢慢卸除,亨傑慶幸自己及時回頭參與過孩子的成長。現在兒子高二了,讀書很自動,父子之間很麻吉,「玩也是全力以赴,考試前玩電動,我也給他按讚!」這十年來,亨傑發現親身去帶兒子的經驗:「喲,還滿好用的,就跟小孩子分享嘛!」

兩度進出書屋,亨傑的心態也大不同。上一回,雖知道該如何做,但情緒仍不免偶爾失控,當小孩的某一些行為讓他不悅,還是會失控大聲罵小孩。這回,他覺得自己比較成熟了,幾乎不曾動怒過,「除非涉及安全問題,例如過馬路慢慢走,我會罵人。」他先跟孩子打預防針:「其他事如果我生氣罵你們,你們指出來,我會跟你對不起。」

不要求孩子要以師生上下關係相處,也不喜歡被孩子叫「老師」,孩子都直呼他的名字,亨傑跟孩子之間很快就拉近距離。有一個很喜歡打電話、上網咖的國中生丰偉(化名),討厭上學也不寫功課,也不肯來書屋,亨傑卻以兄弟朋友般看待丰偉,「來當我的助教嘛!我很需要你呢!」丰偉頓時覺得自己很被需要。

現在丰偉也願意來書屋,一個多月居然僅缺席過一次,當起亨傑的英語小助教,還會說:「唉喲!我終於知道girl怎麼寫了。」再如亨傑上英文課教到:「Did you like our classroom?」丰偉還會站出來解釋說:「our就是我們啦!」不知不覺間融進來一起學習。

有些人會責問丰偉:「你為什麼都不去學校?」亨傑反倒說:「你很勇敢,因為很多人要求你做不喜歡做的事,你敢挑戰權威不去學校。」亨傑深信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你看他是寶,他就看重自己;你讓他覺得自己是勇敢的,他會願意接受挑戰也重承諾。像一群國中生要來幫忙整理書屋,丰偉第一個到,這些事亨傑看在眼裡,「我都會把他點出來,別人認為你不好,但我覺得你真的很棒,你又勇敢,又重承諾。」

亨傑這次回來後,先把幾位國中生叫來烤肉,建立感情,然後再引導他們學習,繼而主動學習,按部就班把這群不喜歡學校教育方式的孩子導正。他不太會去干涉主流價值的道德禮節品德,像這些孩子群聚學抽煙、泡網咖,學校老師會去抓;「很多人就是從批判他的行為開始,但我是先跟他建立關係開始,他所有行為,我全部都接受。」

在他的班裡面,孩子比較敢表現出真正的樣子。譬如國中生抽煙,大人制止,就不在大人面前抽,而是躲在後面抽;亨傑認為,制止其實並沒改掉這行為,反而是切斷了彼此間的互動。

看A片、打手槍,幾乎是每個國中男生必經的洗禮,這些國中男孩也願意跟亨傑敞開談。有一名本來打拳擊的國中生提到,他不想再去打拳擊,卻一直在書屋嚷嚷:「真的好無聊呀!」亨傑趁機問,「你有沒有想要什麼?」國中生表示想畫畫,而且要畫一年,這孩子就真的開始畫,每天交一張給亨傑,「我說這不是我逼你,這是你要的,我幫助你達成自己要的。」

書屋的小小孩家裡狀況不完整者居多,陪伴的書屋老師都理解孩子行為有所偏差,必定其來有自。尤其是小小孩們滿口三字經屢見不鮮,有一次,亨傑乾脆讓他們開一個罵人大會,現場只見孩子們互相飆,互相罵,罵來罵去,亨傑則把他們脫口而出的罵人詞彙一一寫在黑板上,「讓他們一口氣罵個過癮,以後就沒有那麼常講粗口了。」

如今的亨傑說得少、做得多,做給孩子們看,孩子拿了東西不說謝謝,他也不以為意,「我對他好,有一天他很自然地跟我說,『亨傑,謝謝。』我覺得好感動。」

「過去我的種種荒誕行為,我們的上帝就全都接受了,何況是這些小孩子?」亨傑微笑道。他始終堅信,只要接受與包容,孩子該改變的時機到來,自然會改變。「像我,上帝要用我時,該改變的時候,我就會改變了。」

(本文摘錄自《愛˙無所畏》一書第203~211頁,感謝「商周出版」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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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江湖煙花中打滾的陳爸



身著米白色立領外套,快步穿越馬路而來,黝黑的臉微微有些疲態,一雙大眼仍然瞿爍,看到人立即浮出笑意。這位身量不算高的中年男士——陳俊朗,自幼習武,曾在江湖煙花中打滾,儘管遠離多年,依然掩不住阿沙力的「會家子」豪氣。

書屋大孩子視為「最高精神指標」的陳俊朗,這十三年來,被孩子冠以「陳爸」名號。為了自己創立的「台東縣教育發展協會」,也就是「孩子的書屋」,這幾年,三不五時要殺到台北,只為了替協會籌措經費,到處演講、接受訪談;台東、台北、台中幾邊跑,有任何募款的機會都親力親為,只為了讓書屋未來的理想能一步步達陣。米白色立領外套正是他到台北「跑攤見客」的「制服」。

十三年前,棄下風風火火的行當,撩進去陪伴被家庭、學校放逐的孩子這義務工作,陳爸從未想過,自己這些年的命運會和孩子們牢牢綁在一起。他因書屋孩子而喜、而歡、而悲、而泣、而惱、而怒,沒有一分一秒腦中想的不是書屋,終於快把自己的精神與身體耗到極致了。

書屋從照顧幾個孩子到現在已有三百多個孩子,十三年來全然重譜了陳爸的生命基調,「這麼多孩子,我覺得是我的責任。但老實說,我真的很煩很膩,每天都天人交戰。」陳爸透露,自己每天早晨上廁所時第一件事情就是:「坐著花十分鐘好好想想,今天的我要怎麼做下去?」

當年,考上私立大學,但因為哥哥是唸台大的,陳爸認為私校太遜,索性拒絕上大學。在台北打過各式各樣的工,還做過送報生,也開過花店、咖啡店。返回台東後,陳爸經營過各類特種行業,還曾是台東地區最大的A片盤商;因為生意行當往來龍蛇混雜,在家裡排行老么、卻很有老大風範的陳俊朗儼然道上大哥,手下帶著大大小小圍事,打打殺殺場面時有所聞,也在其中讓他看盡人性最醜陋、最偽善的一面。

江湖事之餘,還有家務事。陳爸的兩個男孩子逐漸成長,他返回建和老家,本來就是打算陪伴兒子們,對音樂、繪畫很有天分的陳爸用吉他來引導兒子,重新補綴父子間的隔閡,扮演起過去常缺席的父親角色。

有一天,在自家院子裡,清暢的吉他聲吸引了一個孩子站在外探頭駐足。為人四海的陳爸邀請這怯生生的孩子——小童(化名)進來庭院加入他們。

晚飯時刻,父子三人打算吃麵去,順道邀了小童一道去。父子三人習慣吃第二碗,陳爸隨口問小童:「要不要再來一碗?」遲疑了一下,小童也要了第二碗麵,一口一口咻咻地扒完。豈料才要起身離開麵店,小童「哇」的一聲,把剛吃的東西全部吐出來。陳爸一問,才知道這孩子已經三年不曾吃過晚飯了。

陳家院落的吉他聲逐漸吸引更多像小童這樣的孩子前來,這些孩子總是訥訥地問陳爸說:「你可以教我彈吉他嗎?」孩子愈兜愈多,陳爸也發現,其中多數孩子都是家不成家、學校也懶得管的孩子,激發起陳爸那大哥想照顧人的義氣;孩子們的事逐漸變成他的事了,陪孩子彈吉他、教孩子不會做的功課、跟孩子打球,書屋也開始有了輪廓。

「帶一個孩子沒感覺,當你可以挽救兩百個孩子,你的力量就變很強了。」這些孩子背後免不了都有不堪的大人算計、泡製等種種人性黑暗面;然而,相較於在生意場上看慣成人世界的偽善,缺乏資源的孩子那種不改初心的單純,陳爸更覺得不能放棄,「這其中有很多我們可以幫忙的,像帶大孩子們,因為我在,可以慢慢幫你站起來、慢慢糾正你,可以帶著你往對的方向走。」

插手孩子的事,讓陳爸一步步遠離江湖。

「剛開始,學生的家長也不支持你:我的孩子壞是我家的事,干你屁事?學校老師也不諒解你:我教不好是我的事,你來囉唆什麼?」在這過程中,遇到心理、身體、環境的挑戰與辛苦,鋪天蓋地而來,數不清更理不清。

深知靠自己一個人試圖去挽救這些根深柢固的社會問題,根本就是唐吉訶德式的力有未逮,陳爸不諱言說:「我自己說學歷沒有學歷,說能力沒有能力,只是我覺得必須有人去做這件事。」起初的六、七年幾乎毫無資源,爾後逐漸加入一些有心人進來,「我們只是傻傻地認為,這樣做對這些孩子真正有幫助,但這有太多的困難了。」

孩子愈來愈多,剛開始他只是想,盡自己所能,來幾個就照顧幾個,「你頂多想像我周圍鄰居不過六七個、十來個,但前六年就六十幾個孩子了。」書屋一正式成立後,更超乎陳爸預想的,居然有上百個孩子,「學費沒繳的,那還可以不要管;沒飯吃的,你不能不管;功課不會的,你要設法讓他會。」他愈接觸愈多,愈發現國家真的有太多缺失,造成家庭失去功能,整個社會風氣更有太多問題,陳爸咬緊牙關撐下去。

走過花光所有積蓄,完全沒錢繳房租、沒錢吃飯,卻有一百多個孩子嗷嗷待哺的最窘境,陳爸常問自己:「你怎麼辦?」他過這種日子將近一年,「你要耐下性子去面對這些事,要跟朋友借錢,很多帳單不得不繳。」

投身陪伴孩子的工作不久,江湖上的朋友全都離陳爸而去,「因為以前交朋友是講利害關係的,你兇,你就被我收服;我有錢,我就可以買你;我有錢賺,你就是我的夥伴;當你沒有這些條件時,誰理你?」

經歷過兩度書屋孩子死掉的衝擊,那些意外早夭的生命,給陳爸上了一堂堂「無常」的課。現在面對事情他總說:「盡人事,反正交給上帝囉!」書屋第三代孩子宏盛問他說:「陳爸,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虔誠呀?」陳爸回說:「我不是虔誠,而是我沒有能力承擔所有的結論,我只有想通這點,才撐得下去,否則我看到自己的孩子在眼前被車子撞死,那種自責……有時候,你真的沒有想開,那東西會永遠壓在你心頭上。」

那是書屋老夥伴惠菁的外甥女,孩子的父親是陳爸的結拜兄弟,更是過去一起耍狠的打架兄弟。「那小孩出生時,我就在旁邊陪他抱著。」

這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被酒駕醉客當場撞死,料理後事時,「這裡面有太多人的層次,孩子死掉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處理:要壓住這個人憤怒,還要叫這個人去原諒那個人,還要輔導他,這個挑戰……而且你是在非常難過的情況下,要去面對那麼多的事。」陳爸聲音含水地說。

陳爸雖與女孩父親結拜,但打理孩子的喪事時,現場來了很多兄弟彼此並不認識,「要打要罵我都要忍耐,能夠理解就能夠理解,不能理解,你還是沒完沒了。」有很多對方的朋友一旁嗆聲跟陳爸翻桌子說:「我要叫記者,讓協會開不下去!」

雖然書屋是給這些孩子們一個避風港,「但有很多未知的挑戰無法掌握,我盡我所能,其餘交給老天,因為這不是第一次。」

對陳爸衝擊最大的是,一個孩子被另外十五個孩子打死,他只能硬著頭皮去面對這些悲劇。

八年前,陳爸找一個孩子找了四天,「最後在臭水溝裡看到一具屍體,然後把他撈起來送去殯儀館,解剖、火化;在殯儀館看一具冰冷的屍體,孩子裸體的身上都是蟲,第四天才發現,那十五個小孩回來都沒有講。」

那個孩子被打的過程中,還有氣息,最後一擊是把他丟進水溝裡,人掉下去,頭撞到一顆尖銳的大石頭,從眼睛扎進去,流血過多致死。這些殺人的孩子今年不過十九、二十歲。

「你還要去面對七、八個家庭,吵成一團、打成一團,去幫他們化解。你對人性會有很深刻感受,所有人在乎的不是那孩子的死亡,而是我能少賠一點嗎?我能多拿一點嗎?你要耐下你要抓狂的性子,還要保護那十五個不懂事的小孩不要全部被抓。」這段往事太沉重,讓陳爸迄今猶愕愕然,如外表結痂的傷口,裡頭還包著鹽。

徹底讓陳爸傷透心的是死去孩子媽媽的反應,「那懦弱的媽媽對這件事情毫無所能,她跟我說她只要一千萬,其他什麼都不想。也可能她是傷心到完全無法接受,只能用錢來衡量這一切。」

「看到很多事情,是人性。所以你要接受一切的不完美,在其中,你要把該扶上軌道的扶上軌道,你需要很多的耐性跟忍耐。」親眼目睹這些家長逃避推諉責任,種種人性的醜陋面,讓個性原本非常暴烈的陳爸,更不敢輕言放棄這些孩子,「你會更深刻感受到,你如果不出一點力量的話,這些孩子未來是沒有希望的。」

面對死亡;面對假借仁義道德愛孩子,其實是在意錢的爭執;面對所有外界的批評,面對所有家人的不諒解、責難,陳爸開始懷疑自己,午夜夢迴常驚問自己:「你撐得下去嗎?再走下去何苦來哉?所為何來?」

那時,陳爸退卻了將近三個月,根本不想去開書屋,還要面對一大堆的帳單,妻子認為這丈夫根本是不可理喻。「那已經不是傷心、痛苦、難過可以形容的,想著想著,你也不知道那是傷心還是哭呢,眼淚就無聲無息流下來。」

這樣的生活持續煎熬著,他太知道這條路走下去會如何,「老婆會離你而去、爸媽會不理你,你身上沒有一塊錢,可能會百病叢生,你可能就這樣死掉了!可是這麼多孩子,我覺得是我的責任。」

「其實我從來沒有不想放棄過。」陳爸誠實地說,心裡一直有個聲音不停對他自己說:「誰來救救我?讓我可以離開!」「我一直很想走,可是若沒有一個強大的因緣,我是走不了的。」

「有好幾次我差一點死掉,沒死過去而已。」在生活的不斷挫敗當中,陳爸說:「你焠鍊出一種無所畏懼的心,你一直在經歷很多人的挑戰呀、落井下石呀!你也可淡定地不斷看著這些。」

或許是打落牙齒和血吞,這過程讓陳爸成長,變得更堅強。看盡紅塵煙花,他漸漸悟出,「人生要面對事實,如果常常說謊,你自己都無法克服了,哪有勇氣去克服面前的困難?」

坦然面對之後,就只剩下真心朋友。書屋逐漸茁壯時,陳爸告訴自己,不要再去做以前那種生意,但他仍喜歡兄弟一起打拚的感覺。陳爸想要的是:每個跟他一起打拚的,都是心甘情願的,不分男女,大家共同為一個理想而奮鬥。「我有得吃你也有得吃,我可以過你也可以過。你不用騙我。我年歲夠大,看的事情太多了,你不用虛虛假假的。我不曾騙過我的夥伴,我一直用這種心情在帶他們。」

幾年下來,陳爸設定的書屋終極目標是「子自教、食自耕、衣自織、屋自建、政自理的幸福莊園」,吸引了許多有理想性的夥伴紛至沓來,「其實我一個人做還輕鬆,頂多只是時間和錢的損耗;一堆人加進來,你會心有愧咎,他們來是認同我的理念,但沒有薪水要怎麼過活?我只好想辦法讓大家都活得下去。」

從小就有一種大哥情結,喜歡照顧好身邊每一個人的陳爸,猛然警覺自己太疼也太寵夥伴們,「所有大風大雨我一個人承擔下來。」眼看快到了他個人能承受的極限,「當我生病身體不好時,我開始有危機感:一但我倒下來,不出三個月,這協會一定倒,那這樣我的努力有什麼意義?」

人力編制急速擴編的同時,陳爸發現書屋有些夥伴並不知道在外奔走的辛苦,「每個人需要用的錢都變成是我的責任了,我得去張羅。」不時還要面對外界有意捐款,卻對書屋有種種不在計畫內的期待,或被質疑、被批評,都還要好言相對。陳爸直陳,「我心裡很不願意!你們不知道,單是要我這種個性的人給人家有那種期待的感覺,就已經夠要我的命了!」

在外,要耐下性子,好好說明書屋的目標;回來書屋卻常出現:「有人告訴我,他一定要用什麼東西,要不然他寧可不做!這種事情一再地發生。後來我終於覺悟了,因為他們不懂珍惜,不知道我的募款有多辛苦。」

看慣風雲的陳爸,卻割捨不下那三百多個被他當作心頭肉一樣的孩子們。今年陳爸告訴眾夥伴們:「肥雞要變老鷹,就是這樣!這些風雨我卸掉一半,讓你們淋淋看。知道被風颳、被雨淋的感覺!」陳爸強調,「我不這樣做,大家長不大。」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書屋撐不下去,陳爸淡然處之,「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他有把握,即使全部倒,書屋的火——多年累積的know-how——仍在,若還有緣,還有人回來,還是可以照做,「我也不想虛虛假假,跟大家講說我們沒有錢囉!該倒我就倒!」

現在書屋五個督導各個晚上失眠,「你們開始緊張啦。」希望夥伴們慢慢扛起責任來。對於大家到底是否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陳爸還是那句話:「就只能交給老天了。」但他還是抱著一絲盼望的,「有經歷風雨才會長大,經歷過風雨才會有肩膀。否則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風雨在哪裡?」


(本文摘錄自《愛˙無所畏》一書第229~242頁,感謝「商周出版」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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