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 罕見

文/尤文瀚

天降、謝天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

這是每個為生命而奮鬥者所需克服的挑戰,但對於罕見疾病者而言,「天降大任」更是無法選擇的逆境,然而,逆境中前進卻也是一件簡單與不簡單的事,純粹因生命的熱情與本能而生存看似簡單,但是呼吸下一口氣又需何等的勇氣?

這不僅是肩負的使命也是存在的意義,倘使以這個方式來做為罕見疾病存在的註腳,那罕病患者便不僅只是社會弱勢的一群人,更甚至是推動人類歷史腳步的巨人。若生命的樣式是可以選擇的,多數人應該不願做那沉重的巨人,因為,必須被迫囚禁在飽受疾病摧殘的軀殼裡,或者面臨身心上的折騰考驗,並且,這獨特的生命受煉者往往不單是患病的個人,更多半是整個邁向挑戰旅程的團隊,包含最親密的家人、相互扶持的另一半、同甘共苦的摯友,甚至是陪伴大多時間的醫師與護理人員,然而,可以確定這必然會是每位罕病患者無法擺脫的生命旅程,在這段遙遠的旅途中,有人順著蜿蜒的命運軌跡前進,也有人硬是選擇闖出一條自己的道,就單看受試者如何去選擇與開拓自己的路。

當任何人獲知自己罹患罕見疾病時,想必會對內心造成某些程度上的衝擊,這意謂著以目前醫療技術的發展而言,必定是一項困難且棘手的問題。因為母親的過世而做了基因檢測,自己很早便知道遇見這個遺傳自母親的特殊基因,在心理上卻未出現複雜的情緒,這或許是跟不知天高地厚、生性樂觀的性格有關?還是人生遲早一死,早死晚死也就沒有區別的生命態度?抑或是早已坦然面對患病的事實呢?自己也始終在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經過一段漫常的思索,似乎也找不到一個能充分說服自己的理由,畢竟,何人能夠真正完全地了解自己呢。

去年與罕見疾病基金會有實際接觸以後,得到許多關於生命更深一層的體悟,這裡幾乎存在所有特別的人,包括外顯與內顯、天生與後天的各種疾病,行動方便與不方便,年紀輕與長的各個朋友,但無論這些範圍有多大差異,大家都有一項共通的特質,那就是以行動代替埋怨、以微笑看待生命。

其實,很多勇氣都是因為比較而產生的,VHL(逢希伯-林道症候群)帶來的病痛相對其他罕病而言,並不算極大的痛苦或罕見,不過在生活上卻也多了不少麻煩與障礙,可能必須經常跑醫院進行各種繁複的檢查工作,平時的飲食習慣與生活作息上需要特別注意與小心,而VHL「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SOP治療方式,也增添不少生活的不確定性與意外「驚喜」,從外觀上來看,VHL患者與一般人沒有太大的差異,至少在初期階段是如此,而這點要好好感謝上帝,因為在解釋病因上,省下不少麻煩與時間,尤其是對於一個非常怕麻煩的人來說。

有時,謝天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而肩負重責大任的這些上天選民,發自內心謝天則是更加困難,畢竟,好手好腳、四肢健全應該是每個人的基本條件,而滿足這個基本條件也應視為理所當然。但是,在我身上上天願意留下行動自如的雙腳,讓我能四處探索這個世界的美好,這必須好好謝天;上天還留給我靈活自由的雙手,能全心全意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這必須好好謝天;雖然,上天帶走部分的視覺能力,但祂終究不忍剝奪全部的繽紛色彩,這必須好好謝天,一切而言,這樣的命運是否還幸福得太多太多了呢?

天生我材

有很多同為罕見疾病的患者,因為特殊的經歷與無數次的病痛折磨,漸漸磨出一顆脆弱外表包覆下卻無比堅強的內心,永遠有著越挫越勇的精神,並願意將經驗與點滴散播化為滋長別人的養分,這不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道理?或者,更可以將之解釋為「沒有無用的材、只有不善用的人」。

前陣子在罕見疾病的獎助學金頒獎典禮上,與一位記者談到關於疾病的生命故事與心路歷程,另外也與她分享了一些自己在生活旅遊上的經驗,語畢她道:「聽你分享自己的故事與旅遊經驗後,給我帶來更多向外行動的力量。」原來,罕見疾病對我而言不過是一件普通也習以為常的小事,但其實是一個可以做為比較的基礎,提供別人知足與把握當下的勇氣。

相對一般正常的多數人來說,VHL讓自己成為比較獨特的一群,無論是多一點點的疼痛也好,或對生命不同角度的體驗也罷,這或多或少都創造出些許自己存在的價值。在周遭朋友、家人受到身體病痛的折騰時,能以自己的經驗來鼓勵;受到精神上的挫折時,亦能提供自己面臨的挑戰來砥礪,而賦予我不僅只有承擔這些責任外的附加價值功能,不都是來自那罕見基因的賜予嗎?讓原本平凡的人生得到更多很棒的奉獻機會,這也是多少人一生努力追求的目標啊。

其實,這不管是老天爺開的玩笑也好,或是上帝的捉弄也罷,如果這命運中注定的安排即是如此,那就儘管放手讓它如此吧。畢竟,從其他病友必須天天面對更難承受的病痛,卻還是始終對生命抱有堅持認真的積極態度,我完全相信這些被揀選出來的都是不簡單的人,各個皆有「能忍人所不能忍之痛、能受人所不能受之重」的能力,而展現生命中最堅強的韌性至多也不過如此。

雖然稱不上造福人群,卻也充分實踐自己的人生意義,體現在一則又一則的生命故事裡。在這群獨特設計師的人生藍圖中,可能總需依據幻想與現實妥協的結果,進行一次又一次的塗改與修正,這雖是一段未知的命運,也是一段已知的命運,無法做為身體完全的掌控者,但竭盡所能譜出生命中最動人的旋律,無論是慷慨激昂的節奏,或是幾句琅琅上口的小調,背後有多少情感與血淚交織而成的感人樂章,不僅感動自己,更期待感動他人。

關於夢想

隨著患病時間越長在心理上越會產生無力感,尤其是自己對於此病一無所知的時候,更遑論是想遇到相同疾病的病友了。而VHL是直至2011年9月初時,才經衛生署公告納為法定之罕見疾病項目,回想在這之前向人介紹還總有名不正言不順的不踏實感,如今終能向人大聲說出罕見疾病四個字,似乎另有一種獨特的驕傲。

然而,因為母親的誤診與延誤治療最終導致喪命,使我經常思考其他關於VHL的意義,是否還有更多人正遭逢相同命運?是否還有人渾然不知巧妙的基因早已偷偷降臨?這一切又會帶來多少心酸與眼淚?或許,以個人之經驗盡些小小的努力,我也能做些什麼?我也該做些什麼?

「唯有弱者才能體會力量的珍貴。」或許是因為自己身在外界對於弱勢者的定義範圍內,所以能夠有多一些的機會以不同角度觀察,若從經濟上而言,我想這不僅是弱勢,甚至可以劣勢來形容,經濟上的劣勢是社會的劣勢、是政治的劣勢,更是唯一生存的劣勢。根據聯合國農糧組織的調查,於2008年止全球估計有八億人處於飢餓與營養不足,而平均約三秒就有一人因為飢餓而死亡,更難想像全世界有九分之一的人必須面臨這樣的窘境,每日攸關的是生死交迫的問題,然而,這僅是整個不公平表象的一部分罷了。

如果,生活、是必須在不對等的環境;生命、是無法獲得基本的尊嚴,那我寧願化作一朵青雲,笑看這人世間的滄桑。或者,好手好腳即是上天為我留下的刻意安排,讓我有更多可能與機會做點貢獻,從這最容易觀察弱勢的角色出發,去接觸、體會、沉澱在化為付諸行動的力量,畢竟,取之於人者太多、授之於人者少,選擇付出與行動就從最貼近自己的生活開始。

「原來你也是……!於是,友誼就這樣誕生了。」這是國外VHL協會治療手冊上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句話,看到其他罕見疾病都有屬於自己的基金會時,那種滋味真令人好生羨慕,因為,在那裡可以遇到與自己情況最相近的人,一個幾乎相等且沒有異樣眼光的地方,能自由自在地談論彼此的病況、互相分享患病的心路歷程,更能體會發生在雙方身上的任何小事情,這對每位病友來說是一個美好的避風港。尤其在疾病資訊缺乏的情況下,可以透過這樣的平台訊息流動、互相扶持與鼓勵,更多時候它帶來的是無形的心靈依靠,畢竟一群相同命運的人,擁有堅強勇敢的心比什麼都來得重要吧。

如今有幸處於網路發達的時代,任何資訊都能透過網路平台搜尋而來,但在臺灣搜尋相關VHL的任何消息,似乎有如大海撈針幾乎都徒勞無功,而這對於已知疾病內容與概況的病友來說情況尚不嚴重,但相較那些完全不知VHL是怎麼一回事的病友來說,則是攸關性命與保健的嚴重問題,到底這「罕見疾病」還真是名副其實的「罕見疾病」。

因此,VHL必要有一個屬於VHL病友的協會,如果有一個VHL協會,可以省下很多浪費在醫療諮詢上的時間;如果VHL有一個協會,那在面臨將被擊倒的壓力時還有堅強的後盾依靠;如果VHL有一個協會,便能夠在醫療、生活、社會上幫助所有相同的病友,讓彼此有更多的生活保障。

然而,這個想法不算遙遠卻也有些距離,因為總是人多了、路就走出來了,但根據罕見疾病基金會的病友資料,臺灣僅有六人確診,而人數問題也成為目前碰到的最大困難,相形之下這又是一個矛盾而複雜的情緒,體現在一位病友部落格上的一段話,他道:「我是VHL,十幾年來我都在找你。但是我並不希望你是存在的。」這是所有人彼此共同的心情吧,我們多希望能遇到一群「相同」的人,讓自己在這特別的路上不顯孤單,但又真的期待這相同的人存在嗎?

每件事情的發生都一定有它的道理,至少我是如此堅信。既然獨特的基因存在有它的道理,揀選特定的人獲得也有它的道理,那麼,就循著這個道理慢慢地前進,倘使上天關了一扇門,也總會再開一扇窗的,而要從這扇窗外看見什麼樣的天空,端看自己願意花多少力量來打開這扇窗。用力地開窗、仔細地看,如果我是一個正常人,可能就不會對窗外的那片美景如此仔細端詳;如果我是一個正常人,可能也不會對生命有更積極的態度;然而,必須感謝身為一個不正常的人,因此有了更多作夢的權利與築夢的可能,畢竟,罕病都遇到了,還有什麼不可能呢?

(尤文瀚為「逢希伯-林道症候群」患者。喜歡特立獨行的性格,成長過程中成為別人眼裡的麻煩人物,上天似乎也迎合著這點而賦予一輩子的「獨特」。藉由旅遊與思考漸漸發現,生命的開始其實就是在等待結束,走完平凡的人生是一種簡單的幸福,而能有幸體驗純粹獨特的生命,就好好地、努力地活著吧。本文摘錄自《9個萬分之一的相聚》一書第176~186頁,感謝「張老師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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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個萬分之一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