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分享】爸爸,我們好嗎?

紙莎草和男孩


我拿著學校聯絡簿,在清晨下樓,等來接兒子的交通車。車子準時來到,我跟隨車阿姨說:「兒子今天不舒服,不上學了。」

阿姨疑惑地看我:「今天是你兒子上國中的最後一天,不上學嗎?」

「噢,」我第一次把這兩件事連結一塊,「請把聯絡簿還給老師,說是要歸檔。」

聯絡簿裡,密密麻麻記載這半年兒子在學校的一切、我們與老師的對話。最近兒子發明吃紙的新嗜好,我戲稱他是羊咩咩轉世,有一回,他念頭動到聯絡簿的紙,真的撕下某一天揉成紙團,放進嘴巴咀嚼吞下。我向前搶下其他的日子,想著吃下肚的那一天,可能有兒子在學校不愉快的經驗。果然,我從殘剩的字句看到,那一天他在學校推人又爬牆,老師特別用紅墨水描述經過,我才知道那天特教班老師全出動,整整找了一節課。

我轉回身,按電梯上樓,想到這天在往後日子裡的紀念意義,頗覺超現實的游離虛幻,兒子的國中年代就這樣結束了,如果把這一天記在紙上,吃下肚,會是什麼樣的滋味?

其他的壞日子,所有引起頭痛和傷心的理由,連眼睛也不想睜開迎接第一道陽光的時候,不如也一起吃下肚吧。我想,也許這是兒子表達感覺的一種方式。

這三年的接送,在回家的路上,兒子變成我的影子,或者反過來說也通。這道影子後來練就一身本事,遠遠地將我拋在後面,反正回家的路他也熟,每一個轉角,他跳躍過每一個斑馬線白線,用力而響亮地踩下每一個腳步,橡膠磨擦柏油路面,並因而讓我一再為他買新鞋。遠遠地,我像在追趕一個海市蜃樓,他只在紅綠燈轉換急切的催促音下停住,回頭看我是不是追上來了,他的眼神像告訴我:「快,生命是不等待人的。」

誰是誰的影子呢?我在國中圍牆附近的小吃攤,想吃一碗米粉湯,瘦小的老闆搭訕:「今天兒子沒來嗎?」「還沒下課。」有禮貌的答覆,背後的理由是:「他最近體重又增加了。」在這條通過草地、紅綠燈、甜甜圈店和兩家百貨公司,華麗的回家路途,我和兒子相隨的身影已被沿途記取,成為一個不經意的共同經驗。

將來,還會有其他父子繼續走這條路。書寫,日後我想把感覺如實寫在紙上,但謹記不能用兒子喜愛咀嚼的白報紙,白報紙有種植物的特殊氣味。他會連同我的筆跡、我熬盡腦汁想出來的一個隱喻和我們共同的記憶,一起放進嘴中咀嚼,吃進肚。我總為他著急:「唉,會不會肚子痛啊!」繼而好笑,把記憶吃進肚裡,混和胃酸,究竟算不算稿費?

我繼續思索國中生活的結束,明天還有場畢業典禮,也打定主意不參加了。畢竟,特教班總是排在最後面才亮相,等待三個小時的貴賓和長官致詞,和一連串升學班、市長獎、校長獎的頒獎,照相後,兒子才有機會從座位站起,三秒鐘,「謝謝,請坐下。」我寧願不要如此的儀式,行禮如儀的結束。

眼前的結束,其實足夠讓我這個父親略微傷感,效果僅次於聽見少年時熱愛的老歌。中年後,似乎什麼節奏都加快,常要面向如此倉促的轉換,結束和開始,來不及做太多的練習,像兒子有次吃我的草稿的速度,我來不及搶下,「怎麼辦,」我跟兒子說,「我以後不再有那個靈感了!把靈感還給我。」兒子衝著我傻笑,下一刻,從書房角落抱來一堆草稿紙給我,我知道那是他表示歉意的方法。

「不一樣,我要的是寫在紙上的字。」我說,有些耍賴的意味。然而,在兒子的心智世界裡,字不過是一些墨水。

這才是書寫的本質吧。兒子特殊的嗜好啟示我,最適合書寫記憶的,其實是古埃及的那種紙莎草紙,由於紙質脆弱,禁不起風吹日曬和年代侵蝕,再珍貴的也注定消失飛散。埃及人會跟一道吹過紙張的風說,把我的靈感還給我嗎?

像這三年的行走,天空蔚藍,落英繽紛,再不美好的也趨於結束了,最珍貴的,父與子的等待和對望,卻始終沒有寫在任何一張脆弱的紙張上。我很想知道哪裡可以買到紙莎草紙,想抱著一堆紙,坐下,和兒子一張一張的咀嚼,一起吃進肚。

(作者為知名作家,擁有一位自閉兒。本文摘錄自《爸爸,我們好嗎?》一書第69~73頁,感謝「生命潛能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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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們好嗎?

我家有個神農氏


度過漫長的暑假,兒子在17歲時進入文山特殊學校念高職,怎麼介紹這所學校呢?我們會說:「這是有個游泳池在室內,要用時打開,平時可關閉的學校。」聽的人都會瞪大眼睛,露出羨慕表情,以為聽到的是科幻片才有的大型太空基地。

第一天上學,準時去定點等交通車,回想起上國三第一天,老師氣急敗壞打電話來說兒子適應不良,又大叫又推老師的場景,心裡難免有些忐忑不安。但放學回來,聯絡簿上竟然稱讚兒子「適應不錯,胃口很好」。

可能是胃口太好了一點,老師繼續寫道,午休時他很迅速地打開窗戶,摘了片葉子塞進嘴裡,老師要他把葉子吐出來,他回答:「不能吃葉子。」卻快快下肚,頗有神農氏的節操。老師語帶歉意寫道:「他動作實在太快,實在不好意思。」我心裡暗笑,果然是上學第一天,老師少見多怪了。

記不得兒子第一次吃免洗筷外的包裝塑膠套時,我是否來得及做反應?只不過後來常見餐廳的小姐用發現新大陸的高亢語氣喊道:「他在吃塑膠套。」我曾經看他把塑膠套放進嘴裡,便伸出手,要他咀嚼過便吐出來,等了好久都沒有反應,這才發覺他真的吃進去。愈是催他,吃的速度愈快,像有人會跟他搶那片塑膠套似的。

現在,我已練就一手快速反應的絕活,只要他一開始剝塑膠套,我就把桌上戳塑膠套的釘子湊過去,意思是要他把塑膠套戳好,別吃下肚。發現有人在盯著他看,兒子也有些勉為其難地放棄塑膠套的美味,像草原上的獅子放棄受傷的綿羊,那心裡的掙扎可想而知。

我反覆猜想,會不會他有種異於正常人的味覺,讓他把塑膠套或葉子當作美味,但我試著嚼過塑膠套,根本就沒有味道,也沒有嚼勁,說它是美味根本有辱兒子美食家的盛名。吃葉子呢?會不會他覺得那棵樹長的葉子不夠整潔,不好看,他整理這棵樹的方式就是把葉子摘下吃掉?這樣的話,只能怪造物主,把那棵樹造得那麼的沒人緣。

我們也訓練兒子用鋼筷,現在他在學校吃午餐也是用鋼筷,要吃下鋼片可能得需要有鐵胃。最後,可能還是希望環保真的做起來,沒有免洗筷不僅環保,也解決了我們的難題。

到現在,我還不確定知道,那種用夾子夾或用釘子戳免洗筷塑膠套的設備,應該怎麼稱呼,好像也沒有人費功夫來給它們取名吧。但是我總感覺,一個社會裡那種設備愈常見,環保就不算做得徹底成功。

我把此設備稱為「免洗筷的衣帽間」,但免洗筷用掉後即慘遭拋棄,免洗筷和塑膠套再無復合的機會,真讓人同情。

現在,餐廳裡如果有其他選擇,我會讓兒子少用免洗筷,免得有拆散佳偶的幻覺。

第二學期開學日,上午7點半,我帶著兒子到等交通車的地點,接到趙老師的電話。我已有兩個月未看見這個號碼,猶豫了一會,想說是不是來通知換了集合地點,但趙老師只是告訴我,交通車會晚一點,顯然在開學的日子,很多孩子和家長仍不習慣早起。

所以,從開學日的早上7點半開始,「親師聯絡」就重新連上線。對孩子還在國小、國中階段的父母,開學代表的意義是,又得回到學校擔任「家長」。你一定要分清楚,「父母」和「家長」絕對是兩回事,當你成為「家長」後,才有資格到學校去選家長會長,還可參與親師會。我悄悄聽說,在親師會有發言權,能夠決定孩子在學校該用哪種教材的「家長」,在家裡和孩子心目中地位會突飛猛進,絕對稱得上英雄。

其實,「親師共同參與」早已不是新鮮事,美國教育學家伊拉‧高登(Ira Gordon)在1977年就已提出「家長介入」(parental involvement)的理念,他的理由是,父母和學校對教育應具有相等珍貴的角色,父母可向老師學到什麼是教學,老師的工作也可藉父母的專業而得到輔助。

1977那年奧斯卡最佳影片是〈洛基〉,年代已久遠,但搞到21世紀,許多老師對「家長介入」的觀念還停留在找爸爸媽媽來學校當志工,免費上生涯課。就像請洛基爸爸到孩子的學校講拳擊,如果那個學校有霸凌紀錄,校長的心臟恐怕得強一點。我還聽說在台灣的中小學裡,爸爸媽媽來當志工,孩子的群育分數就會高一點,這種家長介入雖然很補,卻不是教育學家的原意。

但家長對學校的觀念,也沒有高明到哪裡去。以前孩子成績不理想,會先想是不是天分不夠,現在聰明的家長則怪老師不會教。到了後來,所謂「親師參與」戲碼就只是互踢皮球、稀釋責任,又把孩子的教育當成一種體制下的白老鼠。

有位30來歲的爸爸,不,應該正式叫他一聲「家長」,他說當他讀小學時,每個學期爸媽最多出現個一兩次,而且電影都有演,爸媽被請到學校去,肯定不會是太好的消息。當他當上了爸爸,一個學期內已去了十幾次,幾乎每星期都去。我跟他說,安啦,我兒子念國小和國中時,我是每天到學校去接他,只要兒子一出狀況,導師立刻有理由抓住我講個不停。那個爸爸悄悄問我,我們的溝通重點是什麼?我說:「簡單,當兒子出現行為問題時,老師說我們在家沒有教好,我則一直說兒子只在學校才如此,互相推來推去。」

當然,老師和家長應該變成一種夥伴關係,盡力來教好孩子的學習和成長,但看起來,現在還是比較像拳擊賽的對手,開學日就是一個新回合的開始。

情人節那天,也是兒子上生活技能班結束的日子,我原想給兒子安排一個餘興節日,到淡水碼頭坐渡輪。到了渡船頭,不是假日竟然排著長長的隊伍,可能今天全台北的情侶全蹺班跑來淡水玩?我跟兒子說,算了,別坐渡輪了。

去北投洗溫泉,也不錯嘛。新北投公園旁有家旅館,是我和兒子的祕密基地,花幾百元開個房間洗3個小時。認識我們的櫃檯小姐打過招呼,卻說:「今天只剩下1仟元一間的,但是附有按摩椅。」為了不讓熱愛洗溫泉的兒子失望,我決定接受這間有按摩椅的房間,櫃檯小姐這時露出抱歉的神情:「但,今天只有一個小時喔。因為是情人節。」

對我這一代來說,情人節是極近期才炒作起來的節日,等輪到我兒子的這一代,他們更從小就活在這樣的文化裡,情人節、耶誕節、復活節、感恩節、父親節、母親節等等更是視為天經地義,到了節日這一天,除了接受到處都在漲價、海削的消費方式外,我擔心孩子們將來已不知道該如何好好地過節日,也不知如何反省有沒有過此節日的必要。

美國有個電視節目〈Merchants of Cool〉其實談過這個問題,我看過有一集,主持人訪問某大行銷公司主管就說,文化的商業入侵要從青、少年就開始,這一代青少年,也是有史以來市場最相準的族群。我還記得那個行銷主管說:「當年輕人長大後,把情人節當作必過的節日,也就是我們的市場行銷全面成功的時候了。」喔,照我這個走到哪裡都難逃情人節氣氛的爸爸看來,他們真是大大的成功了。

(作者為知名作家,擁有一位自閉兒。本文摘錄自《爸爸,我們好嗎? 一書第75~82頁,感謝「生命潛能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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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兒子的故事



「站直了,」這所治療中心的主任跟我說,「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有亞斯伯格症?」

她是我在輔大心理系博士班認識的,我讀博士班,她讀碩士班。可以說,我們都是「帶藝唸書」的,有一段社會經歷後才又重回校園。但我們一起修過兩年後,她才忍不住,向我托出一盤對我的觀察和亞斯伯格症吻合之處,包括跟我講話,我常不帶表情,低下頭記對方的話當作靈感。我只好承認,是有點這種傾向。在專業治療師面前,我這些平常很容易就隱藏在人群中的小動作和細節,卻逃不過她的觀察。

「我在中心見多了,父母帶肯納兒或其他心智障礙兒來,而他們自己常就有那類傾向或症狀。」主任說,也常有心理師和助人工作者是亞斯伯格症。「有些心理師走行為治療路線,很擅長做心理測驗,卻看不見自己的情感,也看不見自己在怎樣對待兒女。」即使那樣,他也可以不動情感地做好心理測驗的工作,把別人的心理化成量化數字。

回去後,我找出亞斯伯格症的文獻閱讀,其中有些竟然是我寫的,顯然寫作者也常出現自己看不見的暗處角落。歸納來說,每個人(包括父母和兒女)都在亞斯伯格的光譜內,亞斯伯格傾向的人有較強烈的「自我世界」,如果別人講話時,自己想自己的事,或是想到什麼就突然插話,做出不合社交禮儀的舉動,或是有強烈的「自我對話」(self talk)傾向,以為別人一定接得上他的思路。這類癖性,可能來自遺傳、性格和後天的文化環境影響,但有這種傾向的父母通常會影響到兒女,讓兒女也感染此種癖性。

原來,當我看見兒子沉溺於自己的世界,重演(replay)他在外頭聽來的話語,而不知該如何打斷他時,我對兒子的焦慮也變成我自己的,也同樣不知道如何打斷我一向沉溺於的自我世界?別擔心,主任後來又說,微軟的比爾蓋茲是亞斯伯格症,還有愛因斯坦、牛頓和馬龍白蘭度,這句話,顯然有安慰到我。

亞斯伯格通常只是種傾向,和「高功能自閉症」不一樣,但當父母對自己的身心多了這個註腳後,家人和朋友或許會有恍然大悟的感覺。那位心理師的「自我覺察」是靠寫日記,展開自我情緒的追蹤,坦白記下他對事件的反應和情緒,他的真實感覺和想法,同時也和別人討論,了解別人的觀點。他逐步揭露,在自己重視行為改變的職業反應裡,藏著顆隱躲情感的「黑暗之心」。

但是,就如我一再提起過的,我們的覺察,常真的就是在醫療體系或與治療者的接觸中發生的。幾年前,兒子曾經去補牙,接受全身麻醉,當他被推進手術房,過了兩個小時又推出來時,那是一個父母的決定性時刻。

有了那次經驗,這次預約來這家醫院看牙,我下意識帶兒子直奔牙科。護士在電腦輸入兒子的身分證字號和病歷碼,約診時間已到,我急著問:「有沒有?」護士回答:「電腦還在跑,不要催我。」從她的眼裡,映出我的著急模樣。等到電腦終於如釋重負完成任務,護士終於抬起頭說:「沒有。」叫我到旁邊的兒童醫院詢問。

當這家大醫院開設兒童醫院後,我寫過關於他們人性化的報導,但那時我以為,兒子已進入青少年,從沒料到我會以一個爸爸的身分,帶著兒子闖進兒童醫院。我們從電梯口的說明圖展開探險,立刻直奔二樓的兒童牙科,已有幾組人馬等著看診,哀嚎和哭喊也是這種地方必備的音效,我看了一下兒子,擔心他也會跟著緊張,但他顯然還沒有把自己跟那些聲音聯想在一起。我總算攔下一名形色匆忙的護士,她拿著兒子的健保卡進入診間,十分鐘後才現身說:「沒有,要不要去問四樓的特殊需要牙科中心?」

就這樣,一個爸爸帶著一個兒子,闖進一座有如迷宮的醫療叢林,然後發現醫療體系是不做電腦連線的。我們來到四樓,窗明几淨,護士笑臉迎人,卻隱然埋伏一股牙科必有的緊張殺氣。有個和兒子差不多年紀的特殊兒就在旁邊,跟著一個像他阿嬤的人唸唸有詞:「不要怕,不會痛,要刷牙。」這時,兒子差不多要想起他以前看牙時的經驗了,我趕緊把他帶開。

經過醫生評量,兒子牙齒狀況還好,還不需要處理,醫生只說了句:「以後要懂得正確洗牙。」坐上診椅的兒子雖然不肯乖乖張嘴,他最願意配合的是「漱口」,還連漱了幾次,直到醫生改口:「嘿嘿,好了,別漱了。」

那天,出動七名護士,才完成為兒子洗牙的任務,我們還得簽同意書,讓兒子穿上約束衣。兒子不會表達對看牙科的觀感,但我退出診間,遠遠聽見兒子無奈又高亢的呼喊,他的緊張指數幾乎是要爆表了。這是一個爸爸的決定性時刻,心疼,但也只能遠遠地看著。

帶著兒子一起闖進醫療叢林,當人變成一種疾病,或者在牙科變成「牙齒加一個人」,在過敏門診變成「鼻子加一個人」等等時,最能感受到身體的無奈。但同時我也看到了兒子的進步,當然,做爸爸的快樂,總是從細微處如此得來。

其實,我們跟牙科的周旋時間還要更早。兒子四歲時吃魚,魚刺鯁在喉嚨,我不記得是怎麼發現的,或他有沒有喊痛。一發現他指著喉嚨,先送他到家附近的小診所,醫師也不知如何處理,就轉送長庚掛急診。

深夜的急診處,有位年輕醫師值班,拿著一盞醫療用探照燈要看兒子的嘴。兒子張大嘴,這是少見要他張開嘴、他乖乖聽話的時刻,可見他真的給喉嚨的那種怪感覺給嚇到了。但醫師也沒有真的找到魚刺,後來,小魚刺可能就自己滑進肚裡了。

回家後有好幾天,兒子張大了嘴照鏡子,樣子滑稽,好像仍可感覺到一根隱形魚刺的威脅。為了這個印象,其後十多年,我們都不敢給兒子吃魚,只吃白北魚、旗魚、土魠魚這種沒刺的。我記得有一次,有個歐巴桑朝著我們說:「不敢吃魚,你是台南人嗎?」台南人從小吃虱目魚長大,虱目魚又是最多刺的魚種,吃魚中「刺」,一直是台南子弟的魔咒。

兒子成長歷經少年到了青少年,我們放心讓他吃的魚,一直就是生魚片,還沒有聽說有吃生魚片吃到中刺的紀錄,有趣的是,它的日文漢字竟是「刺身」。這天,我自己嘴饞,帶兒子走進「一魚三吃」餐廳,魚上桌時,老闆娘貼心提醒:「小心刺很多。」我問:「魚炸過後,不是沒刺了嗎?」老闆娘露出一副你中學怎麼畢業的神情,說:「草魚再怎麼炸,都會有刺。」這時兒子已伸出筷夾起一片炸魚塊,就往嘴巴送,我心頭慌張,趕緊宣布:「有刺就吐出來,別冒險。」

聽我這樣說,兒子把咀嚼過的一團魚肉全吐了出來,實在糟蹋了這隻魚。我自己夾了幾塊來吃,刺還真多,像游擊隊藏在肉裡面。我不記得從小爸媽是怎樣教我們吃魚刺的,但好像每個孩子自然而然就學會了。只見兒子吃了一塊魚,舌頭自然轉動,就巧妙將刺給推出,放在桌上的小碟子內,我提心吊膽望著他,不由得驚訝他舌頭的進化功夫。這一分神,一根魚刺鯁在我的喉頭,進退不得,我暗叫一聲不妙,卻想起小時候媽媽真的教過我,鯁到魚刺要喝醋、大口喝水或吃一口飯,顯然台南的爸媽們還是想過這個問題的,我端起茶猛喝,終於把魚刺沖進肚裡。

兒子看我一陣手忙腳亂,抓住這個機會,把一盤魚全吃光了。

還記得有一次,我前去參加原鄉踏查紀錄片頒獎典禮,擔任頒獎人。我頒的是國中組佳作,最後一排得獎人站著一個大男生,我記得他的作品叫〈開心農場〉,趨前拍了下大男生的肩膀:「爸爸怎麼沒來?」

大男生的作品,記錄孩子和爸爸一起在田裡忙碌、收成的過程,父子間沒有太多的問候和言語,最後孩子幫忙爸爸把果菜裝箱,搬上小貨卡,爸爸把車開走。農事的忙碌應該是這家人習以為常的,但是,爸爸的辛勤和對工作的付出,兒子全看得見,他才想到用攝影機錄下來,當作參賽題材。

都市的孩子,大概沒有太多機會見到爸爸工作的模樣,晚上回家,爸爸那天的精力其實也耗得差不多了。有個爸爸就承認,「我在辦公室過得怎麼樣,回家五分鐘後,孩子們大概全都知道了。」另有位開家小公司的爸爸,每天早晨送孩子上學,自己就順道進公司,每天都是他最早到。然而,孩子一樣不知道爸爸在做些什麼。

我們常說,現在的年輕人缺乏對職業的了解和工作模範,其實是爸爸的工作世界與孩子生活長期割裂的結果。那個大男生也許覺得,和爸爸在田裡工作,收入不算豐渥,說不定長大後,他也不會再回去種田。然而,這樣的少年時光卻是幸福的,爸爸沒有離開孩子的視線,在孩子最需要爸爸的成長歲月裡,爸爸也和他在一起。如果這些孩子知道,一九八三年英國的研究發現,剛當上爸爸的男人的工作量,是沒有孩子的男人的四倍,因為,新手爸爸體會到孩子出生後養家餬口的重責大任,那麼,他們應會懂得,更珍惜與爸爸相處的時刻。

樂活風潮下,都市休閒農業和在家工作,變成爸爸的新選擇。三十九歲的顏爸爸有三個小孩,他說:「自從我在家工作後,孩子也高興他們能幫得上忙。爸爸在家,既能知道孩子的發展,也能夠參與他們的成長。孩子放學回家,而媽媽還未下班回來,那段時間,就由我來當家。」

我小時住在台南,雖然外婆家有田,我卻沒有和爸爸從事農作的寶貴回憶,對爸爸的工作,我始終一知半解。遇到沉默寡言型的父親,這層隔閡大概就更遠了。所以,那天雖然身為頒獎人,我其實有些羨慕拍了〈開心農場〉的那個大男生。

兒子的〈開心農場〉裡,應該見得到爸爸的身影。我講的不是臉書上的電玩,而是父子真的在一起流汗、播種、耕作的經驗。都市中的爸爸若有心安排,也可在郊區找到休閒農地。

心理學的研究發現,要跟孩子傳達「勞動的價值」,最好的方法就是「勞動」。帶孩子一起在土地種東西,既是最佳的生命教育,也最能體會「勞動」的意義。

但是,「勞動」比較簡單,「冒險」感覺就困難得多了。某個週末,我下定決心,要帶兒子來一場冒險。遠因是常有朋友說我沒有冒險性格,只在自己熟悉的軌跡繞行,我決定來次改變,跌破眾人的眼鏡。

我盤算的冒險地圖如下:以前我們都在八里渡船頭下車,再過去的十八王公廟或八仙樂園,就很少去了。按照計畫,我們先到關渡捷運站換往八里的公車,兒子跟著我,這時我們還信心滿滿的。一群年輕人背著背包上車,擠在車廂,與我們分享冒險的氣息。這時我的計畫一點也沒有改變。

到了八里渡船頭那一站,我心念一動,跟兒子一起下車,兒子還愣了一下,心裡勾繪玩水的下午,又替換成我們熟悉的騎協力車。那麼冒險呢?那天的冒險顯然又戛然而止,這也算是我們父子間的老戲碼了吧。我讀到的報告提到,爸爸跟孩子的年齡差距愈拉大,就愈會有這種情況。中年以後的爸爸活動愈來愈靜態,性格愈來愈「安全」,對於冒險的後果,想的也比較多。所以,活蹦亂跳的孩子也愈來愈不喜歡和爸爸出遊。

其實,爸爸們通常會重複小時自己父母加在身上的印記。從小,爸媽都一直告訴我們,不要亂跑,危險的地方不要去,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講話。以後,也會這樣叮嚀自己的小孩。我媽媽更是此中翹楚,她有句名言:「沒有吃過的魚就不吃。」我卻一直頗納悶,每種魚都總會有第一次吃的時候,難不成一生下來就吃過魚?

我知道我這樣的爸爸絕不在少數,每個爸爸心裡,都一定藏著一個「八里渡船頭」的界線,越過此線則屬未知地帶,爸爸很少去到,但兒子有沒有偷偷瞞著爸爸去過,就屬他自己的甜蜜回憶。然而,和地球的其他孩子比較起來,台灣孩子卻顯現出集體「冒險不足」的性格傾向,台灣人擅長、熟悉的領域,多半是要靠不斷苦練的結果,較少在冒險、創新的領域冒出頭,這個帳,多半要算到爸爸們的頭上。

那天我們騎協力車,過了難忘的一天,沿著淡水河風光明媚,但我們總是騎到十三行博物館就折返,再過去有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我心裡隱隱地覺得有些遺憾,卻不知是來自我當兒子的,還是當爸爸的經驗?

爸爸自己的冒險經驗不足,硬要拖他去,只會增加他的焦慮指數。有個教授級的爸爸的妙計是,託給別人來帶孩子。暑假,他讓兒子跟一個學生去南投住了幾天,這個學生在鹿谷從事為老人送飯的公益工作,閒暇時就帶著教授孩子到處遊歷,還跑去溪裡游泳,兒子的反應相當熱烈。這些,都是教授爸爸帶著兒子時,想也沒曾想過的「冒險」。

也許,對我這樣的爸爸來說,每次帶著兒子出門,就要有「冒險」的準備,因為,實在無法預測他會出現什麼行為,會不會在不該出聲的時候,發出眾人側目的噪音。有一次中午去吃麵,付錢,兒子又總強迫地要把所有椅子收好,發出很大的聲響,老闆娘目睹兒子躁動的模樣,便極富同情語調跟我說:「你們做父母的,一定很辛苦。」我默不作聲。

我心中其實想起,曾經為了寫一篇論文,問過幾個爸爸如何看待爸爸的角色。那時我發現,爸爸們其實還算喜歡當上爸爸的感覺,尤其是與孩子建立起了以前的生命裡,沒有過的關係。然而,談到教養和帶孩子,他們就會覺得辛苦了。

再早前,〈紐約雜誌〉有篇文章指出,很少有人後悔當上父母,反而許多已婚者為沒有生小孩而覺得遺憾,但是,「人們都不喜歡教養孩子」。

美國是個個人主義色彩濃厚的國家,許多人生小孩後,感覺婚姻的品質大不如前,等孩子進入青春期後,家庭關係會搞得有些像戰場。有九百零九名德州婦女為日常家事帶來的愉悅做排名時,教養排在第十六名,落在烹飪、看電視、運動、購物和做家事的後面。

做為新世代的爸爸們,我應該也能體會這群德州媽媽的心情。爸爸們可能會更覺得「教養」很累人,畢竟,根據奉行半輩子的男性法則,「教養」交到爸爸的手上,多少會規格化為一種「任務」、「方案」和「待辦事項」,目的,就是把孩子教養成功。應該不會有太多孩子喜歡被當成是「待辦事項」,然而,爸爸們感受的壓力恐怕更大。收入愈高的爸爸,愈會出現這類心態,也就愈不喜歡教養。

把教養當成任務,看到孩子的個性、成績不夠理想,就想趕緊補正的父母,多半會在教養路上感到挫折,而爸爸男人們多半不喜歡挫折。那天,我其實想這樣回答麵攤老闆娘:「兒子弄出很響的聲音時,雖然會讓我挫折,但也有快樂的時刻片段。」每次,我也會急得在旁高喊:「好了,收椅子不關你的事。」把「讓兒子學會不收椅子」當成一項不可能任務,因而一再地覺得挫折。

後來友人提醒我,我那充滿挫折而氣急敗壞的模樣,其實比較會引起旁人的側目。後來,我試著降低標準,當兒子開始收椅子時,我說:「好,真是好習慣,省得老闆再整理。」我這樣說,卻沒有老闆有足夠的智慧領悟,要給我們打折。

我想起〈蠟筆小新〉有一集,媽媽也是這樣卯起勁稱讚小新,不過,當這樣的爸爸,我顯然仍不習慣。

「教養」這個常用的詞,把「教」放在「養」的前面,其實老早就在昭示我們,生下孩子,與孩子相處到長大,本身永遠是個「任務」。其中,媽媽的挫折和壓力一向較大,但爸爸的角色和壓力也正在迎頭趕上,這算是一種時代的進步嗎?

當然,一個爸爸的經驗和心情,絕不是調查報告能呈現的。我們需要的是更多理解爸爸角色的方法。

(作者為知名作家,擁有一位自閉兒。本文摘錄自《爸爸,我們好嗎?》一書第53~67頁,感謝「生命潛能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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