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美玲、謝玲玉等/文
民國56年7月,我進入基督教兒童福利基金會(「家扶基金會」的前身)擔任社工員。第一站到了屏東,同年12月,我被派到澎湖支援。那是我第一次到離島。
年少時就常隨父親去海釣,我並不怕海,也就不擔心必須搭船。後來正式調派澎湖,負責白沙到漁翁島之間的個案家庭,我也就經常有機會陪同工到七美等各離島去訪視。偏遠離島漁村的歷練,東北季風下離島漁民的心酸,讓我明白了狂熱與專業之間需有的份際。
大海與巨浪的試煉
有一次,創會長高甘霖牧師要訪視吉貝、圓貝的行程都已安排妥當,未料出發之際颱風增強,但我們依舊上船前往。海上滔天巨浪一波又一波的攻勢幾乎吞噬了整艘船,楊銘洲部長緊抱著駕駛艙,其他人躲進魚貨艙裡,刺鼻的魚腥味,加上漁船劇烈搖晃,我們一行五人全溼透了,臉色也一片慘綠。就連不怕暈船的我,上岸時已分不清身在何處了,我深刻體會到對抗大自然力量的無奈與恐怖,每天靠海維生的漁民所面對的困境更可想而知了。
回頭想想,我們為了屢行承諾,追求使命必達,熱忱絕對是夠的;但專業判斷是否明確?確實是有斟酌的空間。
而大海巨浪的考驗只是個開始。你永遠預料不到接下來的個案是什麼背景,又會帶給你什麼樣的震撼。
白沙的一個小村落裡,有個單親媽媽帶著兩個女兒,還有姑姑同住。這個家裡的爸爸因海難過世,媽媽和姑姑都是痲瘋病人,家庭陷入嚴重困境。看過訪視資料,當「痲瘋病」這幾個字輸入我腦海中,我的直覺是聖經裡敘述的恐怖情景,我必須坦承,當下自己是震驚的。於是我先遍尋資料,對痲瘋病有了正確的認知,這才在心裡告訴自己:「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那是一棟磚造房屋,很寬敞,看上去已是不錯的居住環境。踏進門,我禮貌地看著這位媽媽並且自我介紹。她沒料到我會進屋去,眼裡不覺透露出驚訝的神情。「我來,是要為你服務的……」,這時她端來了一杯白開水,握著杯子的手,向著我的,是四根潰爛的斷指,我不經意望見她托鞋裡也沒有了腳趾。眼前的白開水,我掙扎了……但我還是喝了。
提到傳教士白小姐,痲瘋病媽媽落淚了
外人總是躲她遠遠的,而她為了閃避異樣的眼光,也從不出門。那麼,她日常生活怎麼辦?她娓娓道來,平日都是孩子去買菜,有時候親戚幫忙買點東西,也就放在門口,不進門的。那孩子上學都還順利嗎?大部分時間都還好,爭吵的時候,同學會嚷著:「骯髒病!不要和她一起玩,會被感染…」我仔細觀察她細訴這些歷程時,一直面無表情。我和她聊了半個多小時了,直到她提到,踏進她家的只有「傳教士白小姐」,「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大家都很怕…」這時,我發覺她的表情起了變化,她落淚了。
這個家庭不僅經濟條件極差,孩子需要扶助,大人其實受傷更加嚴重哪!我該如何幫助她?其實她透過藥物治療已治癒且無傳染力,但她仍選擇封閉自己。我每個月利用家訪去關心她的近況及孩子的功課,也曾嘗試鼓勵她去學校看看孩子,但都沒有成功。一年之後,我離開澎湖,她還是不曾出過門。
尊重個案,做我所能做到的
社工的專業告訴我,走出家門重返社會對她是好的;但也告訴我必須尊重個案的決定。只是每當想起無法幫助她走出家門一步,仍不免感到遺憾。
我的一生當中有不少好朋友都是痲瘋患者,他們不但走出親友鄙棄的陰霾,更積極在社會上力爭上游。從他們身上我知道,除了物質生活外,必須有醫療、輔導、親友的支持,更重要的是信仰,否則要邁出大門是何等困難,社工員如沒辦法做好整合工作,恐怕仍將事倍功半。
澎湖的服務對象中,以漁民家屬居多,受扶助的個案家庭幾乎有百分之八十的先生都因為海難而罹難。大海曾是他們的無限希望,若遇颱風或東北季風肆虐,漁民就要面臨極大夢魘,海難就可能奪走他們全家的希望。
有位年輕媽媽帶著三個孩子生活,丈夫出海捕魚遇強風沉船死亡,留下一大筆賭債給她。中心給小朋友的生活扶助金,一領回就被債權人拿去抵債,全家人只有吃著生了蟲的地瓜簽乾,配些退潮時到海邊撿拾的貝殼度三餐。
父母做錯,孩子何辜?
我只好拿著扶助金,陪著她到米店及雜貨店買肉、米糧及罐頭,隔一星期再到她家訪視時,米及罐頭都沒有了,他們還是吃著地瓜簽。我從小朋友口中得知,家裡僅有的物資又被拿去抵債了。
我不得不到派出所向警員求助,請當事人到派出所調解。雖然對方暫時妥協,同意債務等到孩子滿十八歲或有工作時再慢慢還,案主也答應不再賭了,可是我從孩子口中得知,媽媽偶爾還是賭四色牌,這讓我陷入兩難。要停止扶助嗎?這樣的扶助對得起捐款人嗎?一旦停止扶助,孩子們往後的生活和學業怎麼辦?難道父母做錯,小孩就要受牽累?
這不是單純個案,當時澎湖的離島沒有可耕之地,加上有半年的東北季風吹襲,男人無法出海捕魚,只能在岸上修補漁網,女人只能等退潮,頂著凜冽的寒風撿拾貝類回家佐菜。空閒時間多了,鄰居就聚在一起打打小牌,反正輸贏很小,無傷大雅;但若是一家之主不幸罹難,問題就變得複雜了。面對這樣的生活現象,社工員如何面對?
個案除了經濟問題,還有不同層面的問題時時考驗著我。這些單親媽媽表面上屈服於命運,只求孩子平安長大,但就是不要再當漁民冒險討生活,更反對女兒嫁給船員,以免和媽媽一樣年輕守寡。只是村落裡仍不時傳來某某人出海一夕致富,某某人當上船長而月入斗金的消息。
他們處在這樣的價值觀矛盾之中,一再地試煉著我,也一直激勵著我在輔導上力求突破。了解當地背景之後,我漸漸能理解他們,而能以同理心去解決問題。
多一分了解,多一分理解
民國59年升任花蓮家扶中心主任時,我擔任行政工作也兼顧個案與家訪,因此有了更多機會接觸原住民。太魯閣神秘谷住著一位獨力扶養孫女的五旬黥面阿嬤。每次訪視,我必須沿峭壁、溯溪流而行,來回要兩個小時。
老阿媽的兒子不在了,媳婦帶著長女改嫁,就讀國小三年級的次女留給阿嬤照顧。祖孫倆挨著山崖石壁搭鐵皮覆柏油布為家,沒水也沒電,兩三坪大的住屋後面,撐起木架吊掛鐵鍋,就這麼升火炊煮野菜和小米。她們的生活簡陋卻知足,小女孩聖誕節獲得一顆小球就充滿喜樂。
她們最大的煩惱要算是颱風豪雨了。小女孩上學要步行一個小時,遇溪水暴漲就回不來了,通常小女孩會留在學校或中途到親友家避災。每當風狂雨驟,阿嬤顧不得家裡斷糧,一心只求上蒼保佑,直到雨過天晴,孫女平安回家,阿嬤懸著的一顆心才終於放下。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週而復始,她們卻仍努力地過日子。
滄桑歲月讓鯨面阿嬤看來更加蒼老,缺了牙的嘴裡被檳榔汁染得通紅,笑起來兩頰皺紋與鯨面紋路交織一起,更顯得燦爛無比。她不怨天尤人,笑口常開,只期待著孫女將來長大嫁個好丈夫。老人家那份樸實與真誠迄今仍烙印在我心中。
印象中,黥面阿嬤不曾掉過淚
為了孩子的安全,我希望她們能搬出神秘谷,但阿媽堅持守著這片家園。小女孩也不願意寄住外地。她告訴我:「阿嬤很可憐,一個人很危險。」我漸漸明白,對她們最好的幫助就是尊重老阿嬤的堅持,我只要給予一些資源上持續的關心就夠了。卅年後,我重返神秘谷,聽說黥面阿嬤過世了,小女孩已長大嫁人。印象中,黥面老嬤不曾掉過淚——而那個房子就是現在旅遊地圖上極有名的三間堂附近。
在原住民部落,我感受到他們的樂天知足。我想,給予適當的文明及物資資助之外,若能為他們保留傳統價值,應是最好的安排。有些人遷村之後面臨現實社會的生活困窘與工作壓力,加上有了比較而開始感到不足,也漸漸失去了快樂。而那些守著家園的阿嬤,祖孫相依為命,面對命運磨難所表現出來的勒性與彼此的牽掛,讓人感到辛酸又不捨。
不輕率做出承諾
離開部落,客家庄對我又是另一番的體驗。我服務的一位客家洗衣阿嬤,有天突然來找我,沒來由地對我說:「主任,我年紀大了,你能不能答應我,將來替我好好照顧我那三個孫子?」我意識到洗衣阿嬤像在交代遺言,記憶中她曾多次尋短。我當下婉拒了她的請求說:「阿嬤,妳的健康尚好,何況我絕對無法像妳自己照顧得那麼妥當,所以我無法答應妳。」洗衣阿嬤失望地走出辦公室,突然回頭大聲說:「好,我做厲鬼也會來找你!」同事全愣住了,但專業告訴我,不要輕易對個案做承諾。
其實,我深知這位阿嬤身世坎坷,16歲結婚,18歲時丈夫精神疾病發作,21歲時丈夫留下兩個兒子及27元日幣負債走了。她攜幼子到處打雜工,每月工資才8元左右,花了二年多才還清負債。為了讓孩子讀書,她也曾爭取馬路鋪柏油工作,頂著烈日,踩著「火爐」般的路面做苦力一整天,回到家已筋疲力竭,還得煮飯洗衣,就為了每月15元工資,供孩子讀書。
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拔長大,未料次子壯年病逝,留下三個幼子,長子生了五個孩子僅靠綁鐵工維持家計。這一家十二口怎麼過活?二媳婦帶著兩個女兒改嫁,留下男孩由老阿嬤替人洗衣服勉強扶養。但二媳婦病倒,臨終拜託婆婆讓三個兄妹團圓,老阿嬤只得一天趕四個家庭的洗衣工作,只希望這個男孫有出息。男孩很上進,成績一直不錯,考上公立高中應沒問題,未料國三第一學期成績幾乎滿堂紅,老阿嬤氣得把他綁在樹幹上,拿刀要殺他,孫女機靈報警才沒發生意外。
老阿嬤命運乖舛,孫子不捨
我趕過去找她孫子瞭解,他反問我:「老師您能否告訴我,我阿嬤幾歲了?」「70多歲啦。」「她每天要洗多少衣服?」「四戶人家的衣服。」「是啊,我是她的孫子,我怎忍心哪?」他哽咽地道出心中對阿嬤的不捨,原來,他是想放棄升學分擔家計,所以故意考差,好讓阿嬤放棄要他升學的念頭。他並非要傷阿嬤的心哪!
我先讓阿嬤了解孩子的心事,進一步商量之後,阿嬤接受我的建議讓孫子報考職校夜間部,這樣就能兼顧學業和工作了。此事總算有個圓滿的結果。未久,老阿嬤可能又因沮喪而請我照顧三個孫子。我正是擔心,若答應她的請求,她可能以為無後顧之憂而尋短,我才故意婉拒,事後她的孫子果然在她床底下找出一大瓶農藥。
客家洗衣阿嬤遭遇人生變故,獨力苦撐,也不願拖累娘家親友,充分展現客家人強靭的生命力;但人畢竟有脆弱的時候。這一課讓我了解到,社工員必須給予適時的心靈關照,幫助他們走出生命幽谷。
社群的力量,撫慰失親孩子的心
我是閩南人,成長過程中觀察到鄉親面對危機時的刻苦宿命,一般人往往先降低生活水平以求應變,認命地唸著:「事情都發生了,只有認了,又能怎麼辦?」若非親友接濟,只能咬牙苦撐吧!
而在眷村,社群的支持力量之大,迄今印象深刻。有個飛行員失事殉職,撫恤金緩不濟急,這時除了扶助金可解燃眉之急,我發現案家因為鄰居、同鄉及同袍無私的資助,家裡吃的穿的用的似乎沒有緊縮,讓我一度納悶。仔細探查,才知案家的同鄉長輩不忍孩子因為失去父親而致成長過程蒙上陰影,說什麼都要儘量維持這一家人最基本的生活。於是眾家出錢出力,輪流幫忙做家事與陪伴,給予長期而持續的支持。眷村裡同舟共濟的無私情誼,令人感佩,也讓我深深覺得,支持系統太重要了。
想想今日社會人情淡薄,一個家庭陷入災變,若少了家族或社群的支援就更加弱勢了。當今社區營造盛行,除了硬體改善與形象加分之外,我希望部落的精神文化與傳統價值也能重建,以彌補社會福利制度所不及。
台灣是個多元社會,多元族群共存共融。我的服務對象是個案,所見所聞不一定是普遍現象,但我從中體驗與學習到不同族群的文化價值與生命態度,對我影響至深,也為我日後做判斷或輔導多了參考依據。
上天的恩典,讓我的工作有了意義
社工員的工作,通常不是多一次經驗就能解決問題。很多時候,上天會給你一次又一次的試煉。曾有個小女嬰被遺棄了,身上留有字條盼愛心人士收留。當時棄嬰安置並不健全,透過行政、警政、衛生系統求援仍無法有效安置,後來我只好求助一家熟識的育幼院,院長二話不說就收留了。
事情是解決了,我卻無法釋懷。我明知這家育幼院經營困難,院長的先生在外工作每個月薪水全奉獻了,孩子放學回家也要幫忙工作,我將女嬰安置在此,符合孩子的最佳利益嗎?因此,我三不五時帶教會團契、朋友及愛心會以捐款名義前去探視。幾次之後我放心了,而且出乎意料的,女嬰受到非常好的照顧,長大後有了很好的成就,我這才為當年的奔走感到寬心與安慰。
退休後,有一天無意間在百貨公司遇見那個自己幫助過的「女棄嬰」,太太問我要不要打聲招呼,我說:「不了,我已做了我該做的部分。」
那一次的擦肩而過,如同一股電流溫暖我心,我多麼感謝,神的恩典讓我的工作有了意義,生命也更加豐富了。
(本文由文字工作者謝玲玉小姐採訪撰寫,本文摘錄自《與你同行,家扶社工的故事》 一書第24~33頁,感謝「台灣兒童暨家庭扶助基金會」 慨允轉載。)
邱春雄小檔案:
延伸閱讀:
文/郭明珠
最初,我並不知道「社工」是什麼。一路上,我歷經無數與個案生命的交會,對我來說,那是個案用他們無數苦難與辛酸血淚交織而來的……人生滋味。而今,這份工作已伴我成長37年,我很願意大聲地說,社工是我的另一個名字。
我成長於高雄煉油廠社區裡,小康的生活環境和父母的開明態度,培養我從小就獨立的性格。更具體來說,自小當長輩愈信任我,我就會更努力以求不辜負父母的期許,這樣的處事態度後來深深影響了我。我成為社工員之後,很慶幸一直獲得主管信任,給了我最大的工作成長空間。
做中學習,認識社會工作
回想家扶基金會在70年代除了提供經濟扶助之外,也開始探索社會上是不是有更多需求是我們可以服務的?當時,我有機會在主管及機構政策支持下,參與了學校社會工作、社區諮詢服務(幼吾幼專線)、兒童保護工作,80年代配合政府性交易防制條例提供不幸少女陪同偵訊及強制性親職教育、兒童及少年保護緊急暨短期安置、彩虹屋身心創傷復原服務等開創性工作。我樂於接受挑戰,這些工作適時給了我機會去挑戰自己的不足與現實環境的有限。
預視問題,未雨綢繆
國內早期還沒有兒童保護觀念,我是在幫助單親經濟弱勢家庭的工作經驗中,逐漸體會到,當一個家庭面對困境時,應該會有壓力的折磨與複雜的情緒吧?那麼這一家人的情緒出口在哪裡呢?中國人的傳統文化讓人學會「忍」,卻也容易忽略人道與人性。
我負責服務的一個國二女生自殺了,她是大人眼中的乖女孩,內心卻是壓抑、隱忍的。日後常思考,如果她的憂鬱情緒可以早日被理解、被懂得,自殺的不幸是可以預防的;而三十年前,那個年代的台灣社會普遍沒有人聽過憂鬱症,更不要說如何預防治療與輔導了。
除了關照孩子的心靈與自殺防治之外,我又進一步思考,經濟弱勢家庭難道就沒有不當照顧兒童的問題嗎?外國有兒童虐待問題,台灣到底有沒有?我們又該如何及早發現並未雨綢繆呢?
我想,我們必須先說服自己和社會來正視這個可能的潛在問題。於是全省各地家扶中心共同以土法煉鋼方式,以半年為期,每天剪報,蒐集虐童或家暴案件的相關新聞,彙整出統計數字,再引述美國經驗做為推動台灣兒童保護的基礎,自此慢慢形成社會共識與風氣。
整合資源,合力為個案打拚
工作過程當中,我們意識到,兒童保護不能單打獨鬥。民國76年間仍在高雄家扶中心工作的我,在黃博洽主任帶領下,在高雄地區倡議成立了「兒童保護聯合會報」,力邀民間社會福利團體(世界展望會)及政府單位(高雄市政府與省立高雄育幼院)形成通報服務網絡,共同宣導展開兒童保護服務。我們接受舉報、分區分責訪視,進一步有研討會和定期交流分享,彼此激勵成長。這也開啟了公部門與民間團體,以及民間團體間互助互信的工作模式與合作初體驗,對我日後結合其他專業團隊共同服務家庭,奠下深厚基礎。
透過資源整合,共享彼此的專業與優勢,合力為個案打拚,創造雙贏或三贏局面,這已成為現代社工必修的功課。
建立人際網絡,資源像滾雪球
而香港社會工作的觀摩與學習,則提供了基金會推動台灣學校社會工作的動力——感謝主管再給我機會去思考和實踐。在70年代,家扶要進入教育體係倡導並執行社會工作,是一份艱難的任務。我們必須先與學校相關人員建立好關係,取得信任和認同才有服務的空間,也才能向教育界證明社會工作的需要與價值。
當時的社會工作,實務上較熟悉個案處理,團體的實務則非常陌生。我很幸運得以從實務工作中累積輔導能力、建立人際網絡。那時國小尚未設立輔導室,先由教育局成立輔導團逐步推動,我才有此機緣向當時輔導團中一位具義務張老師歷練的教師學習兒童團體輔導帶領。後來連續幾年的暑假,我逐步在高雄家扶嘗試以兒童輔導團體方式幫助兒童。
那段期間,每年暑期至少有3個兒童團體進行著。團體除了邀請經濟扶助的兒童外,也透過與學校合作邀請社區的學生參加,這也是展現社區服務與學校社會工作的另一種形式。
海綿般的學習,豐富了社工生命
兒童保護推展初期,很慶幸這樣的参與讓我能勇敢地嘗試多元的工作方法,主動發掘社區需要幫助的孩子以預防問題發生。我也漸漸地發現資源像滾雪球般,越滾越豐碩;自己就像海綿一樣不斷地吸收學習,社工的生命跟著豐富了起來!
這要感謝父母給我的成長支持和健康的好體質,讓我能負荷長時間的工作壓力而不退卻。回想當年考取北一女時,我就隻身從高雄離家到台北求學。當時還沒有高速公路,交通不便,我每半年才回家一趟,思鄉的心情漂泊不定,加上未能適應學校的自由學風,大學聯考時我面臨人生前所未有的挫敗,考上園藝系。那並非我的興趣。
但也因為長年離鄉,心情落寞,而有同學邀我去參加團契,我的高中生活得以在信仰中找到平靜。到了文化大學,我繼續參加華岡團契,也愛上爬山,心情愈加開闊。我還利用假日幫忙帶領主日學,與孩子們有了更多的接觸。
瞎子摸象般,我成了社工員
大學畢業前夕,教會傳道介紹我從事「兒童的工作」,指的就是現在的家扶基金會,只是當時沒有人講得清楚什麼是社會工作。我就這樣在三十多年前成了社工員,展開了如瞎子摸象般的職業生涯。
這麼多年了,我不累嗎?
這一天有陽光,我就感到幸福
以前在陽明山讀書,面對溼冷的環境,只要這一天有陽光,我就感到幸福,一直到現在都如此。再大的困難或情緒低潮,只要看到陽光,我就像充了電一般。到現在我沒有被壓力拖垮,是因為每個個案都像我生命的陽光,是我的老師,帶領我在工作中成長,在挫折中找到力量;我的想法也在實務中得到印證。
依稀記得30年前到旗津南邊的中洲訪視,必須在前鎮漁港牽著機車上小舢舨過港。我個子嬌小,機車很笨重,當時高雄家扶中心有一部紅色SUZUKI 50cc手控離合器機車,是所有公務機車中最小碼力的,我都是騎著它穿梭大街小巷訪視個案。
漁港的舢舨船緣早已腐朽凹陷,難以緊靠碼頭,每一次牽機車上船都是艱鉅任務,必須緊抓扶手的雙掌都磨出繭了。
漁港小舢舨的沉重記憶
60年代前鎮加工區養活了許多家庭,當然也包括許多家扶扶助的家庭。女工每天就是搭乘這樣的舢舨往返,上下班時間幾乎班班超載,今天回想起來仍替她們捏把冷汗。
我負責服務的一個高雄中學學生,家裡就靠著單親媽媽和女工姊姊分擔家計。一次舢舨翻覆意外,全船30多人罹難,這起意外造成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不幸的,這位女工姊姊也死於船難中……,一個弱勢家庭再次面對家變。
當時社福網絡仍不建全,我也還不懂喪親創傷與失落復原這些專業,也不懂協助他們爭取理賠。那個年代,身為社工員的我,能做的只是關心再關心,安慰再安慰,徒留下內心悶悶的,說不上來的感覺——是無力感吧!往後回想起來仍不免遺憾。
如果早知道……
有個幫佣的單親媽媽把女兒教養得很乖巧,一家人守本份,努力生活。那時我的產假還差兩三天才滿月,主管卻在電話中告訴我:「你最好回來上班,你的案主自殺了……」才就讀國二的女孩!這麼善解人意的孩子,連她的媽媽也料想不到女兒會走上絕路。
這位媽媽整理遺物時,發現女兒喜歡寫文章,字裡行間透露著對媽媽辛勤養家的不捨,以及自己的無能為力。而今,我懂了……這孩子多愁善感,文章已透露灰色情緒及求助訊號,以現在的專業來解讀,可能已有憂鬱傾向,如果三十年前我就懂什麼是憂鬱症、懂得女孩的內心深處,也許悲劇就不會再度降臨這個家庭……。我感到自責,卻只能試著陪伴這位傷心至極的媽媽走過陰霾。
血淚交織而來的經驗,何等心酸!這激勵我積極思考,如何為這些弱勢家庭提供人生風險預防管理觀念,無論是經濟的風險或情緒的風險。於是,77年家扶有了「彩虹屋」心理創傷復原服務。90年台中地區成立「兒童少年保護中途之家」、96年我有機會參與並督導兒童保護及高風險家庭處遇服務工作。
然而,隨著知能的提升,資源的挹注,社工員的挑戰卻不曾減少。
有時,最好的服務是靜默的陪伴
「小莉」遭到遊民性侵害之後,面對的不只是心靈的創傷,還必須身陷長年身體病痛的折磨,家庭陷入一片陰霾。
過去的工作經驗提醒我,個案一人受傷,全家人的生活和身心都面臨困境。小莉不幸的事已經發生了,接下來我該如何幫助她和這個家庭從人生谷底看到一絲曙光、一線希望?我該如何幫助這孩子走過來,幫助這家人撐下去?這包括我自己,如何恰如其份地表達關心而又不成為他們的負擔?性侵害受害者在人際的信任機制已遭破壞,眼前最重要的是重拾這孩子對人的信任,幫助她願意接受我的服務與陪伴。
小莉因受性侵害,長期影響身體器官的健康而腦中風,動了腦部手術,剃光了頭髮。復原過程中,我從她虛弱的眼神感受到她是歡迎我的;但我意識到,關心不一定是勉強她說話或聽我講很多話,記得那段時間,我的服務儘量用她喜歡或可以讓她高興的方式。當她逐漸長出幾根頭髮時,我偶爾幫她梳梳頭髮,多數時候我仍選擇靜默的陪伴。
「小莉」一路走來有家人的支持與用心照顧,雖敏感但勇敢,而且渴望擁有正常生活。有一次她力爭參加國小同學會,媽媽一度陷入兩難,經討論後我建議尊重小莉的想法讓她參加。於是我們為她戴上她喜歡的毛帽,稍加打扮掩飾身上的缺陷,鼓勵她勇敢表現自己的優點及美麗的內心。這一場同學會為她留下難忘而愉悅的回憶。
陪你到最後
國中畢業之後,小莉身體已如風中殘燭,媽媽為了照顧她而長期失眠。我鼓勵她陪伴女兒每天到市場逛一逛,媽媽也終於克服了外人過度關切的眼神,她告訴我:「逛菜市場是母女每天最快樂的事。」小女孩終究沒有逃過病魔的折磨,她在加護病房好長一段時間,臨終前勇敢地告訴媽媽:「媽媽,你放心讓我走吧…… 」一句體貼又不捨媽媽的遺言,讓傷心欲絕的媽媽決定祝福女兒,媽媽內心也才漸漸得到平靜。
30年後的今天,兒童保護工作的進展讓我們的社會有了更成熟的防護網,這些是許多兒童和家庭用他們苦難的生命故事教導我們的。那位失去女兒的單親媽媽、那位失去支撐家庭經濟姐姐的高雄中學案主,以及陪伴照顧受性侵害與病痛折磨10多年的小莉母親——他們都是困境中的勇者、生命的鬥士,他們的堅忍與勇氣令人尊敬。值得一提的是,那位高雄中學的案主,不畏家庭困境,積極進取考上了台大電機系,畢業後由美國認養人支持鼓勵,赴美國深造。
多年的社工生涯,我遇到過無數的案主。午夜夢迴時,我偶爾會想到他們,是他們所展現的堅毅生命力影響了我、鼓勵了我繼續在這條路上堅持下去。
貼近他們的感受,服務他們的需要
隨著時空環境與工作內容的變遷,我更明白,自己是何等福氣能站在第一線的工作位置,比別人更有機會培養謙虛開放的心胸及多元的視野。我不擔心自己不夠好,因為先學會接納自己的不完美,才能更貼近服務的人群,更能設身處地理解他們的世界——包括他們的貧窮、他們的情感、想法、遭遇及他們的人生課題。
許多時候,案主在生命轉折處的勇氣與不放棄,深深感動了我。每當案主願意將手交到我手上時,這樣的信任又豈是社工專業知識可以理解的!我要說那是「人性」、那是「愛」!我們不必有相同的人生經驗,卻又何其有幸能站在服務的位置。所以,拿什麼來服務別人?成了我社工生涯最常做的功課。
醫生有藥方,社工也有無形的處方
一路走來,工作的經歷無形中形塑成我這樣一個人。凡事正面看問題,隨時準備好面對困境,解決難題,即使處理過程或結果不盡人意,我也能學著接受它,並且繼續往前走!
很有意思的是,我的工作和處世態度間接影響了我兒子;當我還在自責工作太忙沒有扮演好媽媽時,兒子居然貼心地感謝我,說我給了他自由的成長空間。我反要謝謝他,是他讓我放心安心,才能將許多心力放在工作上。
這一切好像是個「善的循環」,而我仍想說的是,健康的身心是擔任社工極重要的先決條件;專業能力則是後天可以培養的,包括對人有熱情與興趣,客觀辨識事情的能力等。我常跟來機構實習的學生說,醫生有藥方,而社工員有「處遇」之外,能給的往往是無形的處方。這處方便是人本為懷的關愛,是建立在與人為善和信賴的基礎上,是必須在平常自我修為上下功夫的。
多一分負擔,多一分成長
社工不是坐在辦公室的嬌貴行業,而是隨時需要扛米、需要拔山涉水、需要面對個案的情緒、個案的困難。這樣的行業,薪資收入無法對等;但我必須說,社工員的心靈收獲是難以計量的。
多一分負擔,也是多一分成長。這工作真的很累,但我享受這樣的感覺,我熱愛這份深具魅力的工作。
(本文由文字工作者謝玲玉小姐採訪撰寫,本文摘錄自《與你同行,家扶社工的故事》 一書第146~156頁,感謝「台灣兒童暨家庭扶助基金會」 慨允轉載。)
郭明珠小檔案:
文/陳靜惠
兒童少年保護工作是家扶基金會於民國76年自美國引進台灣,81年我自學校畢業進入台東家扶中心服務負責兒少保護工作時,這項工作才推行5年多,它挑戰了台灣傳統視「孩子為私有財產」與「不打不成器」的觀念,位處第一線的社工員,經常得面對家長的指責與怒氣及傳統的價值信念的挑戰─「清官難斷家務事」 、「打在兒身疼在娘心」……等。
超過18年的社工生涯,從台東到台中,我有16年待在兒童保護的領域,在台東的那兩年,我抱著滿腔熱血,騎著50cc摩托車上山下海訪視兒少保護個案,最遠的個案單趟車程超過56公里,訪視過程中常常被狗追不說,最怕的是到山上訪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沒有門牌號碼;或是家長喝得醉醺醺,我只能無功而返。曾經有一個個案,父親是老榮民,母親是智能不足的原住民,家中非常髒亂,滿地的酒瓶讓我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當時也曾處理多起亂倫與老榮民性侵案件,身為菜鳥社工的我,常陷入擔心申張正義就帶來輔導關係的破裂或家長抗拒接受服務的不安情緒中,我常思索「法入家門」帶來的正負面影響,以及社工以幫助者的角色善意介入家庭,何以家長如此不領情?不由興起社工是熱臉去貼家長冷屁股的喟嘆。新手社工的我,一方面澄清工作價值,一方面找方法突破工作困境,並積極努力自費參與機構外的專業訓練,好讓自己社工之路走得順暢。
從台東轉調到台中後,兒少保護個案仍是我的工作重點,在都會區從事兒少保護工作與在台東很不一樣,有些個案住的是沒有管理員的大樓或套房,不易進行家訪,家庭結構也大不同,有不少家長具黑道背景或從事特種行業,個案中過動兒及行為偏差兒童的比例也增多,家長和個案常有不理性的行為。我曾經面對家長威脅帶孩子自殺,雖然盡全力做風險防範,但隔天早上一到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翻閱所有報紙,看看是否有個案自殺的新聞,心理壓力及精神負擔都非常重。
手足暴力,遊戲治療
我印象最深的兒保個案,是10多年前一個單親家庭手足暴力嚴重的案件,媽媽不堪先生長期施虐離家出走,先生為了報復太太,性侵小學四年級的長女,媽媽因而帶6個孩子離開鄉下到台中落腳,並訴請離婚,爸爸則被判刑8年。但性侵事件與長期目睹暴力,導致老大與手足間嚴重的暴力行為,不僅導致家庭功能失常,還造成妹妹弟弟違常,我們接到這個由慈善單位轉介過來的個案後,花了兩年多重整家庭功能。
這個媽媽雖有高中學歷,但在長期婚姻暴力下,軟弱退縮無自信,孩子們自小目睹爸爸毆打媽媽,打下去馬上就沒有聲音了,因而篤信拳頭就是力量。媽媽當時的工作是夜間清洗公車,晚上上工時,老大「女代父職」管教弟妹,但老大自身極不穩定,雖然在校表現佳,頗為師長稱許,但在家裡,她高壓威權管教弟妹,以毆打方式讓弟妹屈服,也以暴力手法發洩自身情緒,本來是為媽媽分憂解勞的大姊,反而成為家中亂源。
老大老二老三是女孩,老四老五老六是男孩,但全武行天天在家上演,老大打了老二,老二就去打老三出氣,老三就打老四、老四打老五……,依次打下去,老大曾將老三打到手無法握筆寫功課。每個孩子都怒氣騰騰,暴力嚴重到家裡從門窗桌椅牆面到電視等生活用品,沒有一樣是完好的,都在孩子們宣洩怒氣時被破壞殆盡。課業成績不及姊姊們的弟弟,暴力行為甚至從家裡延伸到學校。
這個家庭的每個成員都是需要輔導的個案,媽媽沒有發揮母職功能,孩子們除了共有的暴力行為,大姊被性侵後的心理創傷嚴重、大妹逃學、二妹出現尿床的退化行為、大弟及二弟藉偷竊獲得成就感,就讀幼稚園小班的小弟,則小小年紀就學會察顏觀色在夾縫中求生存。
這個失能又失序的家庭和傷痕纍纍的家庭成員,讓我非常苦惱,為了幫助他們都能走出創傷經驗,與督導討論後,首度嘗試結合心理師來處理家庭成員嚴重的心理問題及傷痛,並引進遊戲治療模式進行個別成員的心理治療,之後再陸續安排手足和家庭一起接受治療。
輔導歷程中,我曾一再提醒孩子們,對他人施暴需負法律責任,眼見孩子們的暴力行為沒有明顯改善,我只好使出最後的霹靂手段──進行一趟警局學習之旅,在一次姊弟們又打成一團時,警車來了,鄰居眾目睽睽下,他們上車被載到警局,由女警對他們解說警察辦案的過程,剛好那時警局裡有被上了手銬的現行犯,成了最好的活教材。
我告訴孩子們,「我知道你被誤解跟欺負時很生氣,但是用不恰當的方式保護自己,就會為自己帶來麻煩,而且犯了傷害罪,若對方提告還會被帶到警察局……」,經過這次震撼教育,孩子們的暴力行為收歛多了。
兒保工作需要不同體系如教育、司法、醫療的協助,這個個案以多種資源及技巧、方法交叉運用,像學校願意依孩子的需求配合彈性的教育作法,建立弟弟們學習信心及成就感;課後照顧的問題,我幫忙尋找社區的安親班並表達服務家庭之需要,老闆在得知這個家庭的狀況後,以低廉的收費提供孩子課後輔導,避開待在家手足衝突不斷的問題。這家安親班後來還提供媽媽打掃工作,孩子課業有學校老師及安親班協助輔導,加上媽媽經濟漸趨穩定,又有社會救助,整個家庭功能逐漸提升。
結案時,回想兩年四個月來的艱辛,我幾乎喜極而泣,以我們工作的敏感度來看,這個家庭的孩子最有條件變壞,但他們沒有走上歧路,現在老大到老四都上大學了,孩子們每個月會來中心幫忙清洗魚池,轉變令人欣慰。
因為這個個案,我開始接觸遊戲與藝術治療領域的知識,於87年7月規劃完成遊戲治療室,此為全省家扶首創的模式。同時,我接受一年的遊療與藝術治療專業訓練,並運用該模式於個案面談與家訪上面。更於89年與督導規劃完成彩虹屋─身心創傷復原中心,之後,此模式推展到全省各家扶中心。
面對家長暴力威脅,過程驚險
做兒保工作的那些年,我曾好幾次面對家長暴力威脅,意欲徒手攻擊不算什麼,更驚悚的是有家長持槍上家扶中心找我理論,還有家長在住處牆上插把菜刀表達警告,所幸皆有驚無險。
持槍找上家扶中心的家長,有吸毒前科,為討債集團工作,因為將4歲多的女兒獨留在出租套房兩天遭舉報,這是嚴重疏孩子的個案,我跟市政府社工一起去了解,雖然聯絡上孩子的姑姑,但她不敢出面,因為這個爸爸連自己的親人都暴力相向,她怕惹禍上身。
爸爸後來從姊姊那裡得知孩子被家扶中心安置,帶著槍來家扶中心找我「算帳」,沒想到來到家扶中心,發現對面就是派出所,於是將槍藏在旁邊的小公園,再進家扶中心找我嗆聲,衣服上都是血漬的他,怒氣衝衝的指責我把孩子帶走,還比出手勢用台語說「我剛出草回來,你要怎樣!」
社工生涯中第一次碰到這種情形,我嚇到了,但我要自己冷靜下來,我採取的策略是先同理他、平撫他的情緒,我跟他說:「我知道你很生氣,但孩子在房間沒得吃,也不安全,所以我們先把孩子帶走,現在孩子在寄養家庭受到很好的照顧,如果你真的想帶孩子回家,我陪你去跟市府談,看看可以用什麼方式讓孩子早點回家……」慢慢讓這個激動的爸爸冷靜下來,解除了危機。
還有一個案例是開計程車的單親爸爸帶稚子整晚開車做生意,被舉報疏忽孩子,還鬧上新聞,市府將孩子暫時送回南投老家交由阿嬤照顧,家扶中心接手安排失職爸爸接受強制性親職教育。但爸爸對在媒體曝光丟臉相當介意,我跟他聯絡到他住處拜會討論上課之事時,他的口氣相當不友善。
由於已經有面對不理性家長的經驗,跟市府社工員一同去訪視前,我心裡先沙盤推演如何因應各種突發狀況,來到這個爸爸出租套房所在的樓層,我也先觀察逃生梯的方位備用。而一踏進出租套房,就看到與門框等高的牆上插了一把菜刀,這個家長雖然沒有實質的行動,但以插刀來做無形的恐嚇。
他開門見山表達不滿,拿各種理由推托不肯上課,我同理他的情緒並跟他說「上媒體一定讓你很生氣,但我不是來找你的麻煩,是來跟你一起解決所面臨的麻煩……」,我跟他商討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強制課程,並擺脫政府的監控……。結果課程還未執行,他因為跑到前妻住處捉姦,學蜘蛛人爬牆,從三樓摔下來重傷,回南投療養,這個案子因而戲劇性的結案。
協助躲避媒體,黑道大哥贈花籃
形形色色的家長,帶來的不只是壓力,也有溫馨與趣事。我曾經協助一個黑道大哥解決他和女友被媒體追訪的困擾,事件落幕後,這個大哥送兩個花籃與一束捧花到家扶中心給我,上面寫著「人定勝天,再接再厲」,令人莞爾。
這個個案是從事特種行業的媽媽,因無暇照顧剛出生的女兒,交給妹妹照顧,女孩因阿姨施虐而被安置到育幼院。女孩國一時,媽媽的同居人,即這個黑道大哥願意接納她,她返家與媽媽同住。但女孩天生弱智,媽媽長期沒有跟女兒相處,不了解女兒的情況,不能接受女兒能力較差,認為女兒都是裝的,無法疼愛女兒,毆打成了家常便飯,在一次嚴重對女兒施暴後,學校發現舉報,媽媽及黑道大哥成為新聞人物,記者蜂擁而至,在家門外緊迫盯人,大陣仗嚇得他們不知如何是好,我協助他們躲避媒體,也陪著他們到警局做筆錄……。
撇開這個大哥的黑道背景,以父親的角色而言他是不錯的,尤其他算是繼父,卻願意投入時間教養這個孩子。在我訪視女孩回家適應的情況時,他會跟我討論如何教導這個女孩,但看不到繼女的進步讓他也很氣餒,他曾經問我:「她媽媽都要放棄了,你這個社工還努力什麼?」
後來母親被政府剝奪監護權及親權,並將個案安置到寄養家庭。事件落幕後,黑道大哥送花籃到家扶中心給我,這是社工生涯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案主送花,真是終身難忘!
見縫插針,不放棄任何生機
兒童少年保護工作需要很多資源,不只是經費,更需要的是人力,很多人認為「這些孩子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但你的孩子可能跟他們同校甚或同班,哪一天在路上,砸你車窗、割你機車椅墊的,可能就是他們!只要同處一個社會,就可能交集到,如果沒有及時導正這群孩子的偏差行為,你跟你的孩子都可能受到傷害。
我常覺得,從事社會工作必須「見縫插針」,好像中醫的針炙插針,即使病患病入膏肓,但只要發現一線生機,就趕快下針,讓藥物進去發揮療效。尤其身處社會邊緣及角落的這個族群,低功能、低意願、低能力、低資源,什麼都低,而且進步的速度相當緩慢,但只要看到有0.0001的改變,就要大大鼓勵他們,縫隙即使小到只有0.0001毫米,也要毫不猶豫的下針,給他們希望。
對家庭有狀況的鄰居,我們無法解決其家庭問題,但我們可以對他們的孩子付出關懷,有時只要及時送上溫暖,就可以拉這群孩子一把,讓他們不走上岔路,這不也是「見縫插針」的另一種作法?!
社會環境跟家庭結構的改變,增加了社工工作難度,面對更多的困難與挑戰,「永不放棄」是社工重要的信念!16年來兒保之路所遭遇到的種種挑戰,是基督教信仰幫助我走過。我常祈求上帝在工作中賜給我平靜的心去接受不可改變的,也賜我勇氣去改變可改變的,更求祂賜我智慧去分辨什麼是可改變的,什麼是不可改變的。因此,我才能一直待在高壓力的兒保領域中,為需要幫助的孩子撐起保護傘。
(本文由文字工作者邱淑宜小姐採訪撰寫,摘錄自《與你同行,家扶社工的故事》 一書第157~165頁,感謝「台灣兒童暨家庭扶助基金會」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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