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分享】30年的準備,只為你

錫安教我的第一件事

錫安教我的第一件事,不是初為人母的喜悅,而是無能。

我可以身處一個千夫所指的環境,省下多費唇舌的解釋,不祈求別人的諒解或同情,忍耐他人的指指點點、鉤心鬥角,繼續跟那些誤會我的人共事並生活。

我可以背著登山包,獨自搭便宜的夜車在歐洲旅行。二等車廂髒亂陰暗,六人的坐鋪裡,我努力撐起沈重的眼皮不敢入睡,把行李緊緊抱在胸前,警戒地盯著對面五個高大微醺的男人。

我可以抱著丟掉飯碗的心態,硬著頭皮向憤怒的老闆承認整個失誤都來自於我。不是因為崇高的道德與勇氣,而是我沒有力氣去編織更多的謊言,長期欺騙是極大的壓力和折磨,長痛不如短痛,短痛是種解脫。誠實如同用力撕下皮膚上黏膩的OK繃,既然要痛,就猛然痛一次。

我不喜歡崩潰和逃避。為什麼?崩潰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好,逃避之後現實依然存在,倒不如咬牙撐過去。好的壞的,一切都會過去。

我可以做很多事,忍受很多情緒,可是才當母親的第一天,我卻沒辦法在孩子飢餓時擠出一滴奶。半夜三點,我起床餵母奶,拖著巨石般千斤重、疼痛不堪的上圍,走在醫院的長廊,每一步都是這麼沈重與疼痛,我走不快,憂心著孩子就要餓壞了,而我大概已經挫敗到要得產後憂鬱症了。

我可以提供解答。我不懂的,只要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用盡方法找出答案。但我沒辦法從醫生口中,知道孩子的病因到底是什麼。孩子患有癲癇、發展遲緩、腦葉還有個缺口,為什麼?他不能被歸類於任何症候群,為什麼?我懷孕時是否做錯什麼、吃錯什麼?

醫生,一個又一個的醫生,坐在我對面搖著頭,他們說可能的因素有很多,但確切的原因不明。其中一位更語重心長的勸我:「媽媽,不要再問為什麼了!把精力省下來,帶他去復健還比較有用。」

我曾經約略知曉面對生命、死亡和浩瀚的宇宙,人類的渺小與有限,但我總以為那是年老的經歷,或者是一些自作聰明的科學家試探老天而得到的無奈結論。我沒料到自己這麼快就碰到極限,體驗無能的滋味。

我可以試著認命,宣告自己生自己養,陪兒子長大是天降大任於斯人。情結如此高尚,但我卻沒辦法平心靜氣的,為他磨一包藥。

每次到大醫院拿藥或換藥,我都祈禱著這次不是錠劑,是滴劑或藥水。可惜期望總是落空。磨碎一顆藥丸也就算了,麻煩的是,錠劑必須分成兩份,甚至三等份服用。領藥時,我問藥劑師為什麼不能幫我把藥磨碎。

「醫院倡導不磨藥,因為怕會導致藥物互相污染,家長可以買磨藥器回家自己切、自己磨。」她答。

「如果分得不均勻怎麼辦?」我很無助。

「不然你去問診所願不願意幫你?他們都有磨藥機。」

沒有一家診所願意幫忙。因為癲癇藥和診所平常開的感冒藥完全不同,藥物不能相混,這個簡單的道理我明瞭,所以只好自己來。磨藥的器具,從業餘的鐵湯匙、醫院附送的搗藥器,到現在診所使用的陶瓷缽,我一次比一次專業。把錠劑敲碎,大一點的需要先分半再碾壓;然後搗藥,先由上往下搗,差不多散成顆粒狀後,再以繞圓圈般攪拌的方式磨成粉。若是遇到包裹糖衣或外膜的藥丸,得仔細地把磨不碎的部分挑起來。

我常常一鼓作氣地把整個月的藥量全部磨完。磨藥時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深怕粉末揚飛,不僅浪費心血,更擔心劑量不均會帶給孩子不良的影響。一個月的藥量就只有三十顆,任何一顆藥都不能因為我的搗藥不精而糟蹋。磨藥不僅令我手臂痠痛,更是精神折磨,第一次餵孩子吃藥是我人生最大的掙扎,因為一旦決定讓他吃藥,就不可任意停止,要服用幾年後才能評估停藥的可能。想到藥的副作用,我雙手抖個不停,邊流淚邊用湯匙撐開他的嘴巴。

我可以厚著臉皮拜託人,賴著不走裝可憐,可是我沒有辦法讓孩子不哭。我求他、喊他、安慰他,可是我不懂他要什麼。即使我抱著他,輕聲細語告訴他「媽媽在這裡」,他仍舊哭。我是他的母親,我願意給他我的所有,可是我不能確定他需要的就是我。更不敢確定,我在,對他能有什麼幫助?

我像是沈陷於泥淖,又似耽溺於深水。眼淚流乾,憤怒用完,我驚覺自己早已失去控制的能力,才明白原本一切就從不在我的掌握中。我有很多力氣,但我不知道往何處施力,揮拳只是打空氣;我有很多愛,但我不知道該怎麼愛才能讓對方接受。我的能力等於沒有能力,我撲倒在地,缺乏往前的動力。如果有人可以告訴我該怎麼做,我一定會竭盡生命去實行,但是沒有,沒有前人走過的步伐、沒有經驗累積的手冊教戰。為了兒子,我必須自己站起來,暗中摸索,從零開始闢出一條路來。

每天三次餵藥,就是三場天轟地動的嚎哭。但我沒有選擇,該吃藥的時候,就算兒子仍沈醉夢鄉,我也得把他喚醒。兩個月大的孩子得吞三或四種藥,他卻聰明到張口含著,故意讓藥隨著越來越高漲的口水流出來。我只好拿小湯匙往他的舌後壓,用催吐反射的方式,即使冒著嗆到的危險,也要逼他把藥吞下去。

他氣得大哭,我哽咽的直說對不起。但是沒過一會兒,他睜大眼睛的望著我,專注的向我嗚嗚叫,用力到臉都紅了,似乎忘了苦藥親嘗的上一刻。

兒子前陣子住院,夜裡總是哀哀的哭,像個小媳婦被欺負,委屈的躲在角落哭。過了幾天,隔壁床的小朋友忍不住告訴護士:「阿姨,房間裡有一隻小狗耶!晚上一直嗚嗚嗚!」

換點滴的時候,護士笑著跟我轉述,錫安被隔壁的小姊姊當作一隻小狼狗耶!

「狗狗,你在唱歌給媽媽聽喔?」抱著兒子,我也嗚嗚回應,他高興的揮手踢腳再回以嗚嗚,我們一來一往,整個家充滿了嗚嗚的音調。貼著他笑開的臉頰,柔軟卻脆弱,稚嫩而飽滿,我微笑了。到了而立之年,我終於明白,我所擁有的很短暫,追求的極有限,能力轉瞬即逝。在兒子身上,我看見無能卻有能的生命。就讓我像個小孩吧!忘記以往的得勝或失敗,沒有拐彎抹角,單純又喜樂地面對下一個未知的時刻。


(作者的孩子為多重障礙兒,其部落格「錫安與我/Zion and Me」曾獲2008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本文摘錄自《30年的準備,只為你》 一書26~31頁,感謝「寶瓶文化」 慨允轉載。)

延伸閱讀:撫育遲緩兒 母撰文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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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當我數到十四的時候,許多不悅甚至絲毫不被留戀的畫面蜂擁而至、歷歷在目,刺眼到令我雙眼模糊。

我看見你第一次住院。你是那麼的小,小到可以在床上橫躺著,轉個三百六十度還不會翻下床。

我看見你,忘了是你第幾次住院?頻繁注射點滴的結果,讓兩隻手已經找不到可以埋針的血管,於是護士往你腳上去。兩個護士和我一起壓住你,腳上的皮膚比較細薄,比扎針在手痛上百倍。你不會說話,卻沒有大哭大叫,豆大的淚珠從你眼中滾出來。

護士驚奇的讚嘆:「弟弟,你好勇敢啊!」

看你不反抗,我更心疼。來不及擦眼淚,因為雙手還抓著你的大腿,我猛吸鼻子,怕鼻水滴下來。護士看著我說:「媽媽,兒子都沒有哭喔!」

回到病房,你嘖嘖的吸著奶嘴,覺得怪怪的,低著一顆頭仔細研究腳上的針管、繃帶和保護板。雖然好奇又不舒服,雖然我沒有教你不可以觸碰,某部分的你卻知道,這根針需要被埋在腳裡,所以你沒有摸。

我看見你被塞進圓筒內,你還不會爬,復健師在前頭拉你,你仍然動也不動的趴在筒子裡。復健師用力搖晃圓筒,你隨著滾動直接摔出來,順便吐了一口奶。

我看見你垂頭喪氣的被拴在站立架上。你的膝蓋撐不起自己的身體,復健師不准你屈膝,我在你膝蓋四周塞滿毛巾,好使你即使腳軟也不能跪下。你的確直挺挺的站立了三十分鐘,脖子卻軟趴趴的,下巴就快掉到胸前,神情一點兒也不符合雄赳赳、氣昂昂的身軀。

我看見你走在跑步機上,整個人被吊起來,一臉憂鬱。看見你腳踩鐵鞋,小腿綁著沙包,舉步維艱。

我看見好多個你,一起向我走來。但當你走出來,沒有矯正鞋,無需攙扶;沒有鐵架,不綁吊帶。我膽戰心驚地看著、數著,你揮舞手臂平衡身軀,你眼睛緊盯前往方向。沒有失足跌倒、沒有腳軟坐下,你伸出雙手,在第十四步,投入我的胸懷。

兩歲十一個月,你向我走來。生命本身就是奇蹟,從前我聽過,如今我懷抱。我緊緊擁住你,不完美的生命更得以見證完美的神蹟。

辛苦你了,錫安。你好棒,媽媽永遠愛你。


(作者的孩子為多重障礙兒,其部落格「錫安與我/Zion and Me」 曾獲2008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本文摘錄自《30年的準備,只為你》 一書142~144頁,感謝「寶瓶文化」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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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九樓陽台上的女人

這一切,得從那一個站在九樓陽台上的女人說起。

那個女人不怕丈夫變心。她對一個月在家不到一星期的丈夫說,如果你外面有人,我們和平分手、好聚好散。人都會變,不能強求永遠;不愛了,我絕對成全,只是拜託你千萬不要強留我幫你燒菜洗衣、為你維持一個家的假象。

那個女人不怕負債貸款。丈夫婚前欠下龐大的卡債,婚後她才發現。沒關係,我們還年輕,她對愧疚的丈夫說,雖然兼差時身體會累一點,接到銀行的電話臉皮得厚一點,只要有能力和體力,不怕還不起,只是時間問題。

那個女人有很多不怕。她相信愛,相信忍耐,相信時間可以沖淡任何眼淚、羞辱和不快。

但是那個下午,站在陽台上,望著襁褓中的嬰兒,她怕,怕極了。

那時候,離診斷確定已經快滿一年。她每天餵兒子吃藥卻不見起色,發作不但沒有減輕還增加,幾乎每兩個月就得住院一回,她心中吶喊著醫院不是我的家!那時候,即使她傷痛依舊,時間上來說,她也應該走出最難以承受的初期,必須開始過日子。更何況,安慰的話也有說盡的時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現實要面對,她不能繼續沈淪在情緒中,那將造成別人的負擔,同情也是有極限的。

她開始跑醫院,但兒子的病情每況愈下,腦有問題,皮膚也有病變。她持續餵藥,才發現不僅平常餵癲癇藥辛苦,餵安眠藥更痛苦。

每一個檢查,其實兒子乖乖躺下就好,不一定得處於睡眠狀態。但他聽不懂人話,不願配合,檢查人員決定餵他喝安眠藥。

她不肯。兒子一天吃三次藥,一次吃三至四種藥,他的肝腎負荷量這麼重,還要喝安眠藥?她讓兒子喝奶,希望喝飽後會有睡意。他的確睡著了,只是很淺眠,動來動去,還伸手去扯身上的儀器。

檢查人員有點不悅,抱怨他們浪費時間,堅持要孩子熟睡時才做檢查,她只好妥協,接下安眠藥。

眼看隔壁大概七歲的小男孩,喝下藥的時候五官全皺在一起。她心想大勢不妙,果然兒子嘗了第一滴藥就脹紅臉,氣得眉毛都紫了,嚎啕大哭。

她一手穩住藥杯和滴管,趁兒子張嘴的空檔把藥灌下去,兒子扭頭揮手又踢腳,哭得太用力了,連藥都嗆出來。

兒子終於睡著了,二十分鐘的檢查順利完成,但他卻沒有醒。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醫生開始擔心,兒子被移到急診室的兒童病床,身上連接更多儀器好偵測生命跡象。

六個小時以後,兒子終於醒來。「虛驚一場」,護士安慰她。她僵硬的撇了撇嘴角算是笑,心裡擔憂著將來還要面對多少次安眠藥必備的檢查?

她帶兒子嘗試各式療法。腳底按摩、整脊、熬藥還有針灸,尤其針灸。手腳針根本不算什麼,頭皮針、眼針,兒子好像一隻胖胖的小刺蝟。療程需要一個小時,兒子哭到聲音都啞了還能尖叫,她抱著兒子邊唱歌邊晃,繞著診間走,怎麼哄都沒有用。那就讓他哭吧!以為他會因為哭累了而睡著,可惜沒有。

他聲嘶力竭的乾吼,小小的身軀藏著無窮力量,扭動得太厲害,手腳上的針都被他踹掉,只好重新扎針,又是一陣激烈的哀號。

兒子刺耳的哭鬧迴盪在診間,她板起臉,故意忽略旁人深鎖的眉頭。

有次,一位好心的中年婦女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的手臂,一字一字大聲且緩慢的說:「小—姐,你—兒—子—在—哭—啊!」

中年婦女大概以為這位母親是聾啞人士,聽不到自己孩子的哭聲,才會面無表情,放任兒子哭到快休克的狀態。

她知道這些都不算什麼,兒子活著已經很好了,應該負起母親的責任,但她總不由自主的想放棄。她知道長期不在家的丈夫是為了賺錢養家,但養育這樣的孩子,該怎麼以「男主外、女主內」來分配?她難以言喻的孤單。

她知道大家都關心母子倆,但每個人都有自己手中的事要忙,她多麼希望自己手中的事不叫「錫安」。她覺得自己可以成就更美好、更榮耀的事,但她被困在「錫安」上,而「錫安」被困在無奈的基因巨輪中,她根本無力對抗,只能跟著被滾進去。

所以,她站上九樓的陽台,抱著兒子,想要體會重力加速度的快感。總結心中所有的問題,其實不是憤怒或悲傷,是恐懼。

她怕孩子這一生就這樣荒廢了,怕還要接踵而至的悲慘,怕她若有一天先走,誰能照顧孩子?怕所有的不測風雲和旦夕禍福,從此都降臨在孩子與她身上。

兒子在她懷中沈沈睡著。風很大,她抱緊兒子,兒子吸了吸鼻子,似乎想打噴嚏,卻因為睡得太熟決定作罷。天上沒有一道光出現安慰她絕望的心房,身旁也沒有蝴蝶飛過提醒她生命的意義。她看著兒子皺起鼻尖的模樣,突然轉念,不想跳了。

然後那天晚上,她寫下離開學生時代後的第一篇文章,成為她部落格的序。

我常想,若我不是媽媽,我會不會讀自己寫的文章?答案是不會,生活已經夠難了,我寧願讀點娛樂性高的作品。

我問自己,若是我有正常的孩子,會不會以母親的心態讀呢?答案也是不會,我會去讀親子教養的書籍,如何去做個傑出或放輕鬆的父母。奔波於工作和家庭,時間不夠分配的情況下,閱讀的投資報酬率必須以實用性來衡量。

然而你們看了。還寫信,寄書、寄卡片給我們,與我分享自己切身的經歷,客氣的提供就醫資料,還註明自己不是詐騙集團。

有的媽媽要女兒站在攝影機前,又唱又跳,錄了二十分鐘的手指謠送給錫安,只因為相信孩子間正面互動的能量。

有的讀者上網幫忙找資料,讀到任何與癲癇或罕病相關的訊息,總會轉寄給我。

謝謝你們,對從未謀面的我們如此用心和付出。即使錫安沒有任何足以被稱讚的才能,連一般孩子應有的功能皆無,我還是謝謝你們無論如何總是說:「錫安好可愛!」

那個站在九樓的女人,抱著孩子回到屋內,關上落地窗,再也不去想縱身一躍的解脫。她面對最深的絕望和恐懼,心理治療似的宣洩,沒有預期,沒有計畫,有時候甚至沒有標點符號,苦了那些讀她的人。

在書寫中,她發現生存的寶貴、困境中仍有恩典和安慰;發現其他努力奮鬥的孩子,越挫越勇的媽媽;還發現世上仍有一小群人,願意體念與己身無關的苦難,雪中送炭。

你們的存在與鼓勵,不僅是讀者與作者的互動,更是可以帶我出死入生的力量。謝謝你們,願你們平安喜樂。


(作者的孩子為多重障礙兒,其部落格「錫安與我/Zion and Me」 曾獲2008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本文摘錄自《30年的準備,只為你》 一書239~244頁,感謝「寶瓶文化」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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