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了,九個孩子。
我的親生母親與養父母家的阿嬤是相當要好的手帕交,於是在養父母家阿嬤保證「視如己出」的前提下,在我還沒有記憶的襁褓時期,就這麼樣在生父母的目送中,送給人領養。
每年的6月18號,生父母和養父母說好,我都得回故鄉會見親人。故鄉的土地我還沒機會踩踏,就被送到另一個村莊。簡單的誓言,保守的年代,父母親的決定可以影響孩子的去留,而我就是無法被留下。養父母家裡因養父好賭,而致長年貧困;聽親姊姊講起,她們總會以不捨的心情輪流來看年幼的我,至今聽起來仍舊清晰。
從小,我就比別人多一隻手指頭,左手那隻多出來的姆指在出生就與我為伴;會不會是這個原因我就被送給別人呢?小時候常常這樣懷疑,加上我的右眼因為意外無法睜開,左眼球又不聽使喚會跑掉失焦,因此我的童年變得自卑又黑暗。而影響我一生的意外,在我成為養女後不久突然發生……。
一歲時,某天夜晚我突然發高燒。求助無門下,疼我的阿嬤背著我,沿著漫長鐵路要走向附近的一間小診所。夜深人靜,人煙渺渺,夜色披在阿嬤的肩膀和我的背上,月光映照出她臉龐的慌張。然而,診所大門深鎖。如此景象下,阿嬤無奈地背著我,在診所門口一蹲就到天亮,還被蚊子叮得全身是包。斗大太陽升起,診所開門了,我如願去看了醫生,只是早已錯過了急救的黃金時刻,已經無法挽回我眼睛神經拉傷的結果。這一刻起,右眼無法睜開的殘缺,像烙印般跟隨著我的童年。
「獨眼龍!」
「十一隻手指的怪物!」
剛上小學,其他的孩子總是頑皮,語帶譏諷地這樣喊著我的「綽號」,我被用怪物的眼光看著。因著外表的缺陷我本已經感到自卑,小小年紀又飽受同年齡玩伴的捉弄,讓原本已經很低的頭,更是低到不敢正視外面的世界,甚至看看真正的自己。
永遠不會忘記, 那時最害怕的就是分班。一想到要分班, 又要重新經歷一次被取笑、譏弄的過程,讓我對上學的畏懼又更加深一層。
「每天都來看這個孩子不是件好事啊。」發生意外後不久,叔叔說。
每天,姊姊們總會輪流來探望我;其實對大人而言,情感是相當難以割捨的。為了怕以後更難割捨,也麻煩,養母於是決定舉家搬到高雄。
然而發生意外,親生父母的家庭總是無法接受:
為什麼一個好好的女孩子會變成這樣子呢?
為什麼當初不送去大間一點的醫院呢?
…………
傷害已經造成,我對阿嬤也沒有責怪,甚至有些心疼她當時內心的著急、背著我走鐵路急忙就醫的辛苦,那段路對她而言一定相當漫長且煎熬吧!
(作者為裁縫師,也是國小的輔導志工媽媽。本文由謝碧秋口述,張軒瑀撰稿,摘錄自《堅持就是阮的名:從磨難中淬鍊愛的碧秋媽媽》一書41~44頁,感謝「白象文化」 慨允轉載。本書為白象文化第一屆「公益教育出書獎」得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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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學校的兩邊作弄,讓國小畢業的我失去了自信,對上學充滿恐懼和害怕。一直到升上了國中認識了孫淑瑜老師,才改變了我的一生。若不是當時國中導師──孫淑瑜老師常常寫信給我鼓勵,我也不能有過人的毅力撐完那段苦澀的日子。
國小畢業後,我來到了高雄市五福國中。國小被老師體罰的經歷,讓我養成了安靜又寡言的性格。我告訴自己:「長得跟別人不一樣,是我活該,我只要不被老師處罰、不被同學嘲笑就好。反正就當個隱形的學生吧!」
我萬萬沒想到,孫老師會如此不同。
印象中,她非常地年輕,教授英文,總是穿著白襯衫和一件淡橘色的裙子,氣質親和高雅而且教學認真。每次下課鐘聲一打,孫老師不會急著走,她總會確保所有同學都沒問題了才離開教室。有別於以往的老師,孫老師會主動關心我,詢問我的功課進度,還會了解學生的內心想法。與孫老師說話,就像跟一個鄰居的大姐姐對談一樣,可以放下所有師生間硬梆梆的束縛和規矩,自由地聊天。無奈地,當我開始覺得這位老師有所不同時,我也將離開學校到外地工作。
「繼續學業吧,老師可以幫助妳。」
「碧秋不要放棄妳自己!記得妳是自己生命的主人。」
夜裡,我讀著孫老師工整娟秀的字跡,心中竟燃起了對生命的希望。
離開學校後,孫老師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鼓勵我要繼續學習,就算工作了也不能自暴自棄。到台南不久,我試著與孫老師通信,她也熱切地回覆了我,於是開始了我們的書信往來。
沒想到她真如此用心地鼓勵我,與我保持連絡,這是何等的不容易。
對我而言,信裡的話語像冬天的暖陽照亮我的晦暗和疲倦。雖然賺錢辛苦,當時與孫老師的書信往返,像是精神支柱般撐著我走下去。我會把孫老師給我的信小心翼翼地收在皮包裡,有空便拿出來反覆地看,反覆地咀嚼。常常在加班累了之後,我都會藉著通信抒發情緒;因為我知道,不管生活如何艱苦,工作上受多大的委屈或挫折,永遠有一個支持我的人在遠方為我打氣,我咬著牙也要支撐下去。
在台南當裁縫學徒的我,很喜歡逛書店,尤其翻到勵志書籍,往往讓我欲罷不能。雖然買不起書,我卻會把鼓舞人心的句子牢牢記起來,回到住處馬上紀錄在給孫老師的信裡面,與她分享我的感受。
「能看到妳繼續學習,老師也替妳開心。」
整整兩年的時間,信件的量多到可放滿一個鐵盒。願意幫助我完成國中的學業的孫老師,不忘提醒我,「不要放棄自己」,重複的語句好比定心丸,讓我充滿希望。她的鼓勵出自關懷,像親人般真切自然,讓我度過寒冷的台南冬天,工作的辛苦。信裡的字字句句,也陪我走過並克服多年以後遇到的磨難。可惜的是信已經散失,不過並不要緊;孫老師的用心已經烙印在我的腦海,我已真實地知道:
我是被重視的孩子,我是不被放棄的孩子。
這樣堅定的信念,讓工作的我能夠繼續撐下去,才有今天。
多年以後,我很久沒有與孫老師連絡。走到五福國中門口,我看著熟悉的建築,卻少了勇氣踏進辦公室裡。我的教室在魚池附近,下課我總會到池前蹲著,看魚群悠游。再度回到校園的我,一樣蹲在魚池之前做著相同的動作,好似沉浸在往日時光,卻一直不敢真正踏入教室。這種近鄉情怯的心情,難以筆墨形容,也讓我在門口徘徊了二十多次依舊離去。夜深人靜,回家後我總想起信裡的字句,那種殷切關懷、鼓勵,多想立刻到老師面前握著她的手,告訴她我已經走過磨難,也感謝她陪我走過苦難。
有一次我相當掙扎,終於大步地踏入了五福國中的辦公室,卻沒有看到孫老師熟悉的影子。問過其他在座老師,才得知孫老師上課去了,待會兒就會回來。
「要找老師要趁早,不要等老師退休了才要回來呀!」熱心幫忙我的老師對我說。聽了這句話,我心情相當震撼;當我調整好心情要回去母校,老師卻不在了,那是多少後悔都換不來的可惜。沒有等待多久,我還是離開了。2007年在高雄市鳳山區新甲國小的那場演講中,我邀請孫老師當貴賓,言談中得知她的兩個孩子都已成人,也都相當優秀;我忽覺歲月飛逝,竟如此不待人,對當年那位老師說的話,感受就更為深切了。
孫老師現在已經退休,但仍然在教會教授英文、也持續著引導其他需要被關懷的孩子。她的信件是幫助我成長很大的關鍵,孫老師卻是說她不記得與我的細節。我總會打趣地回應:「是您幫助過的學生太多了,自己當然記不得!」
經歷了沒有安全感的國小階段,我從沒想過要好好念書,本來想放棄自己的;直到與孫老師書信往返的這段師生情緣,才讓我找到生命的價值。我想,現在的我能盡力奉獻在輔導孩子,幫助一些中輟生、行為偏差的少年,走入他們內心世界進而拉他們一把,是受到孫老師的啟發。因為我得到愛,所以我也要將我得到的愛毫不保留地奉獻出去。
希望全天下的老師,都能給孩子多一點機會;沒有失敗的孩子,只有被放棄的孩子。
(作者為裁縫師,也是國小的輔導志工媽媽。本文由謝碧秋口述,張軒瑀撰稿,摘錄自《堅持就是阮的名:從磨難中淬鍊愛的碧秋媽媽》一書70~75頁,感謝「白象文化」 慨允轉載。本書為白象文化第一屆「公益教育出書獎」得獎作品。)
認識先生是在民國六十八年,從書信的來往到見面,他總是給我一種樂天知命的印象;直到深入交往,他更不斷的鼓勵我:人生要樂觀。
高雄市前鎮高中大門是我們最常約會見面的地點,在交錯的學生人群中,我遠遠地就看見登裕直挺挺地站在校門口,他烏黑的頭髮梳得整齊,穿一件筆挺的白襯衫,四處張望的樣子很是滑稽。相較之下剛從工廠下班的我,一身輕便,一點兒也沒有他的隆重裝扮。
每次見面,我總是會跟他說:「對不起!」(因為我一定要把家裡的事做完才能出門);「沒關係、沒關係,我剛剛來而已!」他看見我匆忙的來到,連忙害羞地揮揮手,其實我心裡明白,他早已經等我40多分鐘。
那時的我二十出頭,在高雄做裁縫,工作剛剛穩定,接了許多的套裝訂單。每天與時間和年輕的體力賽跑,工廠幾乎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加班趕工,一直到夜闌人靜才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家去。年輕時以為一生不會結婚的我,遇到男孩子總是畏畏縮縮,絲毫不敢抬起頭來正眼瞧人,因此也很難有機會遇到好對象。反正就把自己奉獻給家庭吧!
遇見登裕讓我對不婚的念頭動搖了,但「這個人真的值得我託付終身嗎?」「我這樣子的殘缺,難道不會被遺棄嗎?」種種的猜測,內心的不安全感與日俱增,一直到我看見他和母親的互動,心房才漸漸地卸下了。
那天很特別,他邀我去看他阿母,要回家的路上,登裕特地繞到了市場買了些小吃,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很不像平常節儉的他有的行為。
「阿母,我回來了!」門一打開,是登裕的母親;他的母親眼睛看不見,記憶力也不好,聽到登裕回來的聲音,便開心地笑了出來。「來,阿母,我帶妳愛吃的東西回來了。」登裕連忙把一袋袋的食物打開,替她媽媽張羅晚餐。看到這一幕,我對他的心房便徹底地卸下了;對我,他這麼有耐心,對家庭,他又是一個這麼孝順的兒子。於是我堅定了跟他結婚的念頭。
「妳要結婚?」
「對方是誰,有沒有打聽清楚啊?阿秋你甘係認真?」
養母聽到我想結婚的想法後,不敢置信,拉高分貝地連續問了好多個問題。後來她聽了我說登裕的種種,雖然感到安心了許多,卻不免替我操心。
「阿秋,妳已經辛苦了二十幾年,阿母是擔心妳結婚之後會更辛苦啊……」
養母拉著我的手說道。早已下定決心的我,把婚姻當成另一個人生的開端;它不再是噩夢的開始,我相信它是幸福的來臨。結婚之後,會有一個堅定踏實的幸福在彼端等待著我,雖然登裕總是不多話,但我知道他是真心愛我,在心底深處我這樣深切的感覺。
婚後多年,可以擔任志工,真的非常感謝我的丈夫──登裕。如果輪到要擔任志工的日子,他會天天叫我起床,如果休假,他就讓我睡到自然醒。丈夫為了家庭忙碌著,還不忘我當志工的志業,很多時候他的支持和鼓勵對我而言像是強心針般有用。
決定要結婚的期間,日子很苦,我的婆婆已經得了老人癡呆症,丈夫的經濟狀況也不是很好。
「我真的沒有什麼財產,最大的財產就是我的母親。」
「還是希望你可以嫁給我!」
丈夫當時的這段肺腑之言,讓我感動萬分;這麼一個孝順的兒子,是用再多金錢也買不到的可貴。於是我不顧家人的反對,發下喜帖,讓許多娘家的親戚都不敢置信;我的念頭很簡單,只想找一個喜歡我的人就可以,然而我看到更多的是我丈夫的真誠。其實不只志工方面支持,我很感謝我的丈夫不在乎我的外表,更看到我的真心,娶了我。
一直以來,我不敢懈怠,更加緊腳步向前走,也因小時候的自卑,整個封閉27年的我,不敢與人有互動。常常我會打趣地跟朋友講:「27年來,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直到認識了我的丈夫,才慢慢走出來。大女兒四個月時我接受了開刀,老天爺對我很疼惜,很幸運地讓我的右眼可以重見光明。
回想起童年受到的不平等對待或是欺負,或許年輕的我當年痛苦難過,無法承受。然而現在,我已經把這個童年的殘缺看成一種老天給我的試煉和珍貴的禮物。如果沒有經歷過這一段日子,或許我現在無法將心比心地對待那些被我輔導的孩子。正因如此,在輔導孩子時,我彷彿看到以前那個低著頭的、自閉的自己,被莫名其妙體罰的自己,因此幫助孩子時,我更能用同理心來替他們著想,不像一般的老師或是長輩般地苛責或是嚴厲。或許,在輔導孩子的過程中,也是給自己的一種療傷,藉著付出和分享,藉著「我也曾經走過」的同理心,來拉那些當年跟我一樣的孩子一把。
在我的人生起伏當中,感謝所有生命中的貴人,我會用行動更加努力來回饋。也感謝我最親愛的丈夫,為我帶來人生中那麼大的改變,讓我感受被愛,讓我有一個圓滿的家,也讓我右眼能重見光明,並真正地做我喜歡的事。我會與他,和我的孩子在這條充滿愛與挑戰的志業路上,牽手繼續走下去。
(作者為裁縫師,也是國小的輔導志工媽媽。本文由謝碧秋口述,張軒瑀撰稿,摘錄自《堅持就是阮的名:從磨難中淬鍊愛的碧秋媽媽》一書145~151頁,感謝「白象文化」 慨允轉載。本書為白象文化第一屆「公益教育出書獎」得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