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情懷總是詩,原本以為我和一般小孩一樣,可以和同學們一起讀書、遊戲、一起成長,度過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誰知道命運多舛,在我讀小四下學期那年,病魔的惡爪已經悄然向我襲擊而來。
記得弟妹生病的時候,每次媽媽總是為他們準備一顆糖果哄他們吃下,那時候覺得能夠吃一顆糖果,即使生病也是一種幸福。可是當自己生病,媽媽也一樣為我準備一顆糖,只是當我面對那碗黑黝黝的藥水,卻一點也沒有幸福的感覺。那時候才明白原來生病是件很不幸的事,不是一顆糖果就能夠抵得了,現在想一想當時的我真的很幼稚。
每次家裡遇到困難的事時,阿嬤總是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人生無常,凡事想開一點就沒事了。」當時不明白她的意思,等到禍臨在身,才知道它的厲害。
小四下學期那年,本以為發育成長是很正常的事,誰知我的成長是一種不協調的變調。記得那是秋天的早晨,微涼,一大早起來梳洗,準備打掃再去上學,誰知道剛要下床,腳步變軟就倒下去,好在休息一下就沒事,所以也沒有放在心上繼續打掃,把媽媽交代的工作做完,準備好上學,誰知道又跌了一跤,真是倒楣透了。
剛開始以為營養不良才會動不動就摔跤,隨著時日,次數卻愈來愈多,不是跌得頭破血流,就是四腳朝天,常常引起哄堂大笑,大人們以為我在耍寶,小弟妹卻認為我跟他們玩,我卻哭笑不得。惶惶終日常心不在焉、提不起勁來上課,也沒精神玩,腦中一遍空白。這個異常不僅帶給我、及我的家人震撼,也是我生命中的大地震。
有一次放學回家剛到門口,聽到舅媽對媽提起我,說:「屘姑仔你家阿美好像病了,愈來愈瘦,走路也有氣無力的,有沒有帶給醫生看?」「阿嫂,我家的情形您也都看見了,若帶她去看病須要一筆醫藥費,家裡還有這些小的總不能為了她不顧他們。還好她現在也能吃能睡,等以後再說吧!」
聽到這些話,心中有股莫名的悲哀襲上心頭,我默默的走出屋外,雨正下著,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濕透我的臉,邊哭著邊想著:媽呀,您可知道我有多惶恐,多無助,一個人偷偷地包在被窩裡流淚。我並不怪媽,家徒四壁吃飯都有問題,怎敢奢求看醫師呢?只是為什麼仍感到悵然若失。
與生命拔河、向人生挑戰,變成每天全力衝刺的功課,為了怕遲到,天未全亮、就要摸黑動身前往。媽媽、阿嬤總是問我那麼早去學校做什麼?還沒吃早餐呢!我怎能說呢?不提早走會來不及上課。可是怕一說出就會被阻止,有什麼比健康重要呢?在媽媽的傳統觀念裡,女孩子有沒有讀書都一樣可以結婚生子。我實在沒辦法想像,不讀書的人生該怎麼過?
所以不管四周黑漆漆,仍阻止不了我的決心,我已經豁出去了,顧不了墳場是否有鬼、碰到壞人、或野狗會有多危險、或該怎麼辦。有一次著實被兩個盜墓者嚇壞,從墓穴中跳出來,忽左忽右把墓地弄得鬼影幢幢,比鬼還恐怖。我躲在樹後看他們的動態,其中一個拿起冥紙一邊燒一邊念念有詞,說:「對不起啊,借用一下。」原來小偷也有一點良心,等他們走遠我才敢出來繼續前進。
儘管再怎麼堅持我還是錯過一些課程,上體育課的時候,有一次被叫去參加賽跑比賽,起初還跑得好好的,沒想到跑不到一半,腳就軟下來了,任憑我跑得多麼用力,身體好像一只洩了氣的氣球,使不上力來,跑得比走還慢,硬撐到終點整個人就倒下去,耳邊傳來老師以及同學焦急的呼喚,等醒過來人已經在保健室,啊,同學叫著:「老師您看她醒過來啦!」從此老師就不再讓我上體育課。
明知自己體力不濟心中卻仍然嚮往,遠望那些在操場上征戰的同學,此刻球賽正進行的如火如荼,在滿壘之下我班同學打一個高飛界外,剎那間情緒緊張。多麼刺激的時刻啊!這些曾經是我所鍾愛的活動啊,如今再也不能參與,教我情何以堪!心中縱然有千萬個不甘心又能如何!誰教我是那顆被打擊出去的界外球,永遠也回不了場內。
那天的心情格外的沉重,也許這是我最後的一堂課,每次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上課,提不起勁,又放不來。面對著講壇上認真執教的老師,很內疚,想對他說;「老師我累了、病了,已管不著長江到底有多長,黃河的水有多壯闊,更無心研究絲路到底要通到哪裡。」
「您可知道,現在的我連眼前的路都快走不下去啦!哪裡還管得了這些。」有誰能夠了解此刻的心情,苦比「黃連」,老師啊!您能夠聽到我心裡的呼求嗎?我病得很嚴重,但是家裡太窮啦!該怎麼辦,誰能救我?原來生病是這麼孤獨的事,即使身旁有這麼多人,我依然覺得無助。
老師又在叮嚀:「各位同學今天這一堂課很重要哦!你們要多加復習,不懂的同學可以來問老師。」這不是自己最喜歡的課嗎?「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曾幾何時心中一直期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更進,可是現在連台階都踏不上去,還能夠做什麼呢?我再也不敢妄想,有一天我能夠學習李白的灑脫,擁有陶淵明的豁達、以及李清照、蘇東坡的才華。如今的我,連眼前的路都快走不下去,怎能瀟灑得起來?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心中有著千萬個問號,誰來幫我解題?
起風了,天氣要轉涼,仰望著浩瀚的天空,此刻紅霞滿天,天空中雁群飛過,又是遷徙的季節,動物是最敏感的,此刻的我是多麼羡慕那些鳥兒,如果我也有一雙翅膀那該有多好,就不用為了上學那段路程發愁。每天不知道摔倒幾次,我不敢去數身上的傷了,不是怕痛,而是怕洩氣,怕沒有毅力再撐下去。跌坐在空蕩蕩的曠野上,有著幾許的滄桑,拾起一片提早凋零的落葉,將它捧在掌心,卻感受到一股泣血的悸動,莫非它在提示我,早熟的生命也一樣提早凋萎。不知道為什麼,頭一次感到一股深沈的悲哀襲上心頭。
以為成長可使未來充滿希望,可以讀書、努力工作、改善環境,再打造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誰知道一場病下來,粉碎了我所有的夢想。
五年級上學期那年,再也使不上力,在沒有人送我上學的情況下,我只好輟學離開學校。那時候的心情很暗淡,彷彿走入人生的黑洞,不知該何去何從。天啊!為什麼這樣對我,為什麼讓我小小年紀就背負著憂傷的行囊,讓我沒來得及感受童年的快樂,就懂得心痛、懂得憂傷。如今才了解原來我的少年夢想不是詩篇,是荊棘遍遍。
(作者小四時得了肌肉萎縮症,小五輟學,從此在病榻上纏綿40多年。她學書法,選修空大科目,學電腦,勤於閱讀和寫作。本文摘錄自《學校沒教我的36堂課——一位進行性肌肉萎縮症者的病房手札》
一書53~56頁,感謝「秀威資訊科技」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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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阿嬤過世以後家中更加冷清,想不到一年之後我也離開家。
原以為這輩子除了死亡之外,是不可能離開家的,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竟會以這樣的方式讓我離開家門。
隨著病情的惡化,摔跤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尤其是洗澡的時候為了爬上、下澡盆,一不小心就跌倒,每次都頭破血流,等我把身體沖乾淨並穿好衣服,血已染紅了澡盆與浴室,等我走出去,身子已沒辦法再支撐下去,因此成了急診室的常客。每回也只是皮肉傷而已,只要縫縫補補也都沒事,那些醫師還跟我開玩笑說:「下次再來吧!」我回答:「下次不來了。」想不到這一次卻過不了關。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那天我沒有把腿跌斷,那麼我的人生就不是現在的樣子,我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心情來承受這樣的人生?難道這一切冥冥之中早已定數?
那天是中元節,弟妹們都回來,大家都忙著準備祭品,而一大早就不舒服的我,沒吃早餐,挨到中午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正準備到廚房用餐,誰知到了廚房門口卻摔倒,這一摔竟把大腿給摔斷了,頭一次感受到刺骨的疼痛,「原來那是我離開家的徵兆!」家人為我叫來救護車,匆匆把我送醫。
躺在手術台上,清醒看著醫師每一個動作,因為我有重症,醫師不敢冒然做全身麻醉,怕我會醒不過來。所以整個過程我都清楚,卻也空白,總以為這一切只是一場夢而已,所以不去想,等醒過來一切又將恢復平常。誰知道這只是惡夢的開始。
我不知道經過多久的時間,腦子裡一片空白,當我被推進恢復室時,爸媽及謝(樂廷)神父都趕過來。看他們一付焦慮的模樣,可想而知他們在外面一定等了很久。看年邁的父母那張滄桑的容顏,寫滿愁雲的坐在我病床邊,讓我覺得很過意不去,從出生到成長這一路走來都在父母的呵護下生存,除了生病仍是生病,沒辦法為父母做些什麼,或回報一點父母恩,想一想真的好慚愧,此時才發現爸媽的白髮又增多了。轉到一般病房以後,眾姊妹都被老爸叫回來了商量,結論是每個人輪流照顧我。
想到他們為了我,放下手邊的工作、家庭與孩子,實在很內疚,心中不覺的怨懟自己,為什麼要成為別人的包袱呢?麻醉藥退了以後,腿開始痛起來了,整夜裡我輾轉難眠,姐妹們以為是傷口的痛楚讓我難以成眠,她們哪裡曉得,此時的我內心比傷口更難受,對於生命的無力感,那種絕望實在難以用筆墨形容,誰能夠告訴我,我的明天該怎麼辦?
連續一兩星期都在不眠的狀態,姊姊也跟著我睡睡醒醒的,實在很抱歉,無奈這時候的我已無生趣,直到神父帶著一些朋友來病床為我祈禱,那晚竟意外的使我安然入夢。不知道這算不算神蹟,還是我跟天主有緣,如果有,我希望他能夠指引我理出一條路來,讓我好走。
出院前一天,我的家人,他們在開家庭會議,大家為我將來的照顧問題傷腦筋,現在才體會當初媽媽為什麼處心積慮的要把我給嫁掉,原來她怕我老來孤苦無依,想不到這一天這麼快就來臨,其實我並不後悔,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就是人性。也許結婚對我的傷害更大。此時神父帶著丸山療養院的院長來看我,邀我到丸山住,儘管心中多麼想回家,可是父母親年邁,姊妹各有家庭要照顧,在仔細思量之下,我只好答應。第二天神父帶著我們全家浩浩蕩蕩直奔丸山。
丸山療養院座落於羅東近郊的丸山之頂,建築雖然老舊一點,環境卻清幽整潔很歐風,四周花木扶疏,幾棵蒼勁老樹盤踞其間,像守護神,守候整個院落。
古人云:「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卻山水兩不忘,丸山的環境讓人有恬靜脫俗、又怡然自得的風貌,這是一處能夠修心養性、忘憂的好的地方。整個院落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築,它的前身是肺結核醫院,現在改為安養中心,一樓有祈禱室、辦公室及病房,是給能夠自己行動的老人居住,二、三樓住的是重症者,我被安排在三樓的三十號病房,病房內除了我,還有一位罹患怪症的阿姨以及一位中風的阿嬤。室內的空間寬敞,比我想像中還好。想不到一場意外卻使得僅存的一點行動能力也給剝奪,使我不得不接受安養,從此隱居山林。
這裡的院長來自義大利,聽說為人仁慈、隨和,是天主教靈醫會的會士,靈醫會是一個助貧濟世救治病人的團體,而這位仁慈的長者,平時對待病人「醫病如親」,正是他奉行教義身體力行一貫的作為。
每天一大早就聽到他宏亮的笑聲,用他那種特殊的腔調來向每個阿公阿嬤問候,說來也有趣,那些失智的老人會忘記自己的親人,卻記得院長的笑聲,每次看到院長就學習他的腔調,總是很開心的跟著他走。
每天院長都會帶著幾個阿公、阿嬤出去散步,尤其是盲眼的阿公更是小心翼翼的牽著他走,有時候院長童心大發,故意試驗阿公,誰知阿公的辨識能力很強,即使院長不開口,他也可以遠遠就聞得出他來。大家都以為阿公恢復視力,阿公卻說,這還不難,院長的身上有香味,用聞的也知道是他,大家才恍然大悟。
從台北來的張奶奶八十多歲,雖然疾病纏身,唯一的嗜好是喜歡做菜,為了讓她開心,院長幫她弄個小廚房,每天帶她去逛超市或菜市場,別看她平常病懨懨的,做起菜來卻精神抖擻,手藝超群,這下可樂了我們這些小鬼享口福,卻累了柏修士。
有一次張奶奶感慨的說,小柏(白)比她兒子來得更親。的確我們這位院長更像盡孝的老萊子。有次吳念真大哥為了「台灣念真情」的節目上山來採訪柏修士,跟他相處的那些天他說,柏修士這個人,很像修得正道的濟公。我問他何以見得?他笑笑的說,妳日後觀察吧!
他說得不錯,對這我們這些住院的病人而言,院長不像院長,倒是比較像親人,對比他年長的老人,他扮演老萊子,和年齡相差不多的他以兄弟的情份相待,而對於像我這樣的晚輩,他把我當自己孩子疼愛。對我這個特殊病人,並不嫌棄,反而多一點體諒與疼惜。為了繼續未完成的學業,我向他請求,想不到他肯破例,幫我安裝電話、電視,方便我進修空大,我的學習生涯才能夠得以延續。
感謝院長的仁慈,為我所做的一切,能夠受到這樣的照顧是我的榮幸。然而初次離家的人,仍有認床的習慣,每當我面對那張冷冷的病床時,又開始懷念起我家那張硬梆梆寬闊的木板床,雖然沒有病床的柔軟與舒適,卻是陪我度過多少個哭過、笑過無眠的夜晚。
那裡有姊妹和她們寶貝的氣味,一瞑大一寸那種抱在懷裡越來越沉重的驚喜。我喜歡當他們拉扯我的長髮時笑呵呵的模樣,很像天使。耳邊彷彿傳來小傢伙的叫聲:「姑姑我有洗腳腳喔!阿姨我有洗澎澎喔!我要跟您睡。」聽到那幾個小傢伙親暱的聲音在叫我,雖然吵了點卻也是一種幸福。眼看著小孩逐漸成長,是件很令人欣慰的事。
入秋以後霧氣更濃,晚風習習,吹來幾許的涼意,山上的夜總是來得特別快、格外的安靜。長廊上的人潮不見了,那些老人都上床休息,只有留下不能入夢的我,守在窗口對著夜空凝望,那銀白的月光灑落在山林、庭院,那似曾相識的溫柔,勾起我的鄉愁。已接近中秋了,看來今年的中秋我將缺席。
這裡的環境雖然很好,人情也濃厚,只不過終究比不上家居的自在。那一晚我坐在長廊上,望著山下萬家燈火,不知道哪一盞燈能夠為我而留。看來今宵無夢,漫漫長夜不眠的我,只有清風明月相陪,卻意外的聆聽一夜山林低語以及小動物的鳴奏。
山居歲月我做不來隱士,常開著電動輪椅走訪山林,喜歡有陽光的早晨,清風徐來拂我以清新的空氣,聆聽鳥語花香,連整個人都陽光起來。每天清晨六點半起床,有靈修的洗禮、望彌撒,是一個天主教徒應盡的責任。我喜歡彌撒的莊嚴氣氛,當神父在祭檯上認真講道,此時不管是聽得懂或不懂,我都會排除雜念,讓心緒沈澱,靜心聆聽,唯有這樣才能獲得那份平和與安詳。
所以每次當我步出教堂,總覺得又有一股重生的力量。步出戶外,迎面是鳥語花香,以及清新的空氣、陽光,還有處處意想不到的驚奇。
所以我不坐電梯,寜願開著電動輪椅走山路,再爬上木橋回三樓,一路尋幽攬勝,有出奇不意的小朋友待我尋訪。橫霸綠林的蜥蜴,每次經過牠的地界,總是看到牠們在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拼著你死我活的態勢。這時候有青色的綠影閃過,一定又是神出鬼沒的青蛇,這個可惡的傢伙,不去找牠的白娘娘,卻來這裡興風作浪,一定又想偷襲可愛的小鳥。糟糕!墓園邊有窩雉雞蛋,當我趕到時已經不見蹤影,正擔心著,卻見那雉雞媽媽帶著一窩小雛雞從草叢裡冒出來。哦!感謝上主賜牠們平安。
輪椅順延山路而行,雖然有點吃力卻還可行,林間有飛躍的藍鵲,和來自山林的小松鼠。記得當初牠們一見到我拔腿就跑,後來我每天帶一些小禮物給牠們,現在我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這時候牠們該在花園那邊,院長在園區裡種植一些果樹,這些小鬼一聞到香味就飛奔過來,如入無人之境,也不管有沒有人,安不安全,一看到果實就猛吃。看來,為食而亡的動物不少,好在院長仁慈,不會在意這些。
不一會兒到了山頂上的園區,這些小傢伙果然在這裡,看牠們一家大小開心的飛躍、穿梭於果樹間,那麼自在逍遙實在令人羨慕。動物的需求不多,只圖溫飽而已,也許這也是牠們能夠活得自在無憂的道理吧!原來懂得簡單的滿足也是一種幸福,可惜人類參不透這樣的禪機。
愚昧的我確實參不透這樣的禪機,當我每天面對著這些老人,心裡是五味雜陳。剛來的時候,我以為自己走錯了時空隧道,怎麼會有那麼多生病老人?心裡實在說不出是惶恐還是心痛,也許這就是所謂生老病死的宿命,誰也沒辦法避免。慶幸的是,院長柏修士他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同理心來對待病人。
看這些老人,使我又想起已經過世一年的阿嬤,如果她還活著,知道有這麼多生病的老人,她會怎麼想呢?感謝老天,一直以來都讓阿嬤無病無災,比起這些老人,阿嬤真的幸運多了。
他們奮鬥大半輩子,到該享清福、過著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時,一場重症下來希望破滅,失去所有之後,如今只能在這不是家的家,夢迴天倫。突然間覺得人很可憐,難道這一切都是宿命嗎?好在人都有樂觀的天性,以及和命運抗衡的毅力,好讓自己的人生活得更美好。這就是人的靭性與可愛。
歲月匆匆,秋的顏色剛才染紅山頭,隨即又是臘梅頻催的濃冬,那肅殺的氣色已染滿了整座山頭,凋零的落花、蕭條枯枝,更憑添幾分冷落。我每天不停的數著日子,終於被我從夏末催促到初冬。
四個月終於過完,醫師說四個月以後骨頭會完好如初,如今時間已到,前幾天就求得謝神父的同意,上山來載我。一大早心情七上八下,患得患失,準備下山去羅東聖母醫院看結果。
感謝謝樂廷神父八點準時到來接我上醫院。結果骨頭完好,而那根支撐的鐵不能拿出來。如此一來我就失去了自理的能力,這樣我的人生將改寫。這種處處仰賴別人的生活,生命怎會有尊嚴呢?想到這裡,心情就惶恐起來,往後的人生該怎麼走下去呢?
有人說,人生的導師可以來自生活。和這些老人生活在一起之後,使我成長許多。他們的處境很特殊,有鼻胃管才能進食的、睡不醒的植物人、失智,以及口不能言的中風老人,本以為他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哪知道為了爭一口氣,不斷的與生命拔河。現在才明白,原來上戰場不一定要軍人,在人生的另一場戰場上仍有勇敢的戰士在全力以赴的奮戰。那氣蓋山河的氣勢,連窮兇惡極的死神也被震撼得退避三舍。
面對著這些勇敢的長者,我很想為他們盡一點心力,在他們能力不及的狀況外,如氧氣罩掉了、鼻胃管拉出來啦、跌倒,或做一些危險的動作等,而我能夠為他們做的其實有限,也只有幫他們按按鈴,通知護士小姐前來救援而已。等他們的危機化解,那顆懸起來的心也踏實多了。
在安養的歲月中看盡人生的起伏與興衰,使我增多一點成長,也多一些感觸,每次看這些老人前一刻還有說有笑,轉瞬間卻是天人永隔,對這樣瞬息萬變的無常,也只能徒呼無奈。難怪有人感慨浮生若夢,原來一切只是鏡花水月罷了。
住院當中我接受院長柏修士很多的恩賜,在我意志消沉時,在我家繳不出住院費時,他對我鼓勵與幫助,若沒有他的幫助減少費用,我住不起丸山。後來才知道,原來除了我之外,還有一些無依的老人都受他的恩澤。
住院這期間我受到很多的禮遇,由於病情需要,他安排看護每天幫我復健、洗澡,期使病情減緩惡化。為了讓病人康復,他購買很多昂貴的復健器材,他說只要對病人有幫助的都值得,所以他不惜一擲千金。
除了謝樂廷、李智神父之外,院長柏德琳修士是我最敬重的長者。他不僅常對員工精神喊話,也以身作則,希望做到侍奉如親,使每個病人都感到住院如住家的感受。他總是以身作則帶動員工,幫病人做這、做那,連倒尿、倒屎他都幫忙。
工作人員深受的感動,對我們這些病人的請求總是和顏悅色,因此獲得我們的信任與敬重。久而久之病人與看護之間成了好朋友、好姐妹。
當我沒胃口的時候,很會做菜的阿美與玉青便會弄一些好吃的拿手菜請我。而阿香姐每次上台北看她的雙胞胎孫子,總會拿照片回來,讓我分享孩子們的成長與她的喜悅。
我永遠記得每次要外出時,護理長安娜姐就幫我打扮得美美的才讓我出門,不管我回來有多晚,在門外總是為我留一盞燈,讓我有回家的感覺,令人好溫馨。在丸山,我彷彿是童話裡的公主,過著無憂的日子,這種被尊重、被愛護的生活是,我人生當中最幸福的日子。
我不知道該感謝,還是怨懟這次的骨折。有人說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至,也許都該心懷感恩,來看待這一切,感謝這些幫助與關愛我的人。住在丸山四年半,被照顧得無微不至,這是我生病以來,受到尊重也最有尊嚴的快樂人生。
我很感謝院長柏德琳修士,是他的仁慈與博愛,要求員工誠心的照顧,每個病人才能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是他那種以著基督拯救世人的精神在愛護著我們,我才能解開放下心情,重新面對殘缺的人生。在此,我看到一個比中國人更懂得中國文化的外籍修士,正在用他的愛全心全力實踐中華文化「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中國人喊了五千多年了的口號,他卻身體力行,他的仁愛讓每個老人生活得很安樂,並使最後那段路走得很平靜。
他的照護理念有別與同行者,是因為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卻少了會計較的利益心,如果世人都能夠向他看齊,以同理心來對待被照護者,那麼每位老人養護所將是老人的人間天堂,而不是人世地獄。
人皆會老,有一天當自己垂垂老矣,相信也希望得到良好的照顧,台灣已開始步入高齡化的社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希望當權者能夠站在同理心,正視這個問題,做到鰥寡殘疾皆有所養的安養樂園。
(作者小四時得了肌肉萎縮症,小五輟學,從此在病榻上纏綿40多年。她學書法,選修空大科目,學電腦,勤於閱讀和寫作。本文摘錄自《學校沒教我的36堂課——一位進行性肌肉萎縮症者的病房手札》一書93~101頁,感謝「秀威資訊科技」慨允轉載。)
朋友說他是個良醫,看病不會三長兩短。
一位殘障朋友說,陳仁勇醫師為了幫他治療褥瘡,跑遍了賣場,買來一個又一個軟墊,直到適合可以讓朋友坐得舒適為止。
阿姨信誓旦旦的跟老媽說:「阿姊您去嘛,聖母醫院那位陳醫師非但醫術精湛,人也很好,很有醫德您放心,他會聽您說完病情,不會像別的醫師罵您囉嗦。」阿姨說話就是這麼直接,媽媽白她一眼。
舅媽也接著說:「去啦!他醫術、醫德都很好,我這老毛病被他治療,已經好很多了。」
老媽終於被說動了,那天一大早就叫老爸載她去羅東聖母醫院給陳仁勇醫師看。這次整個情況都改觀,不像過去,每回看病回來總是抱怨連連,說醫師嫌她囉嗦,不聽她講完病情。這次不但精神抖擻,還能和老爸說說笑笑。她有感而發說道:「陳醫師的父母親一定是上輩子做許多善事、燒好香,才能生出那麼好的孩子。」聽老媽這麼說,看來我們姊妹們要多多反省、多多加油才是。
這個醫師真不錯,才能使老媽以及那些婆婆媽媽佩服得五體投地,對他的好奇多於看病的因素,我很想見這位醫病如親的史懷哲。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事前就預約掛號,看準了時間才到醫院,要來之前,那些姐妹淘就對我說給陳醫師看,要看準時間去才不會久等,因為他不像一般醫師,為了趕時間,就草草了事,他看得很仔細,不會馬馬虎虎。
儘管我按時抵達,候診室仍然充滿人潮,於是神父先行離去,他要去看復健科。眼看著別診的病人一個個進去很快就出來了,而給陳醫師看的病人一進去看便隔了好長的時間才出來,難怪他會得到那麼好的評語。不過我喜歡這樣的等,一個醫師都能夠為病人付出他的愛心,身為病人的我等一等又何妨。
在等待的過程中,看一些病患相互交談著彼此就醫的心得,甲對乙說:「我這是老毛病,一碰到起風下雨就酸痛,不來找陳醫師就不行。」這時候乙發言:「我也是,中醫西醫找透透,後來有人報我來找陳醫師,說他的醫術與醫德攏真好,果然呼伊看了後好很多了。」接著陸陸續續別科的病人都走光了,唯獨這科仍然有人等著。看這些人來的時候憂心忡忡,看了以後如釋重負,眉開眼笑的走出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魅力促成,很想一探究竟。
我的號碼終於到了,這時候謝神父趕回來推我進去,卻看到這一幕,一位白髮蒼蒼的歐巴桑在詢問陳醫師:「我這老毛病是不是好不了?」陳醫師很有耐心、和顏悅色的回答她:「您放寬心,別煩惱,只要按時吃藥就會有效果。」
接著她又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問下去,說來說去都是大同小異的問題。當那位老人還要問下去,等在一旁的女兒已經不耐煩了,阻止她:「您已經問好多次了,別再拖著陳醫師,他還有病人在等。」
經他們這麼一說,老人才抬頭看看我,不再問下去。等我看完出來的時候已經華燈初上,神父幫我去拿藥,我則等候在空盪盪的候診室裡,四周靜悄悄的好安靜。忽然那道診療室的門打開了,我以為自己是最後留守在這裡的人,卻忘了診療室還有陳醫師,他很訝異問我:「你怎麼還沒有回去,須要幫忙嗎?」我回答他:「謝謝您,我等神父拿藥回來。」
我看他好像很累,邊整理手邊的東西,邊和我交談,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不是一直在找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並能夠指導我的人嗎?所謂良醫良相,他是個仁德賢能的人,有著寬闊的胸襟,必有獨特的思想。
眼前這個人不正是我夢寐以求的良師嗎?所謂「夢裡尋他千百次,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欄柵處」。那時候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心念一轉把我的需求告訴他,他稍微思考片刻,就點頭答應,真是出乎意料,我們互相把網址留下便互道再見。我高興得整個心都飛揚起來,步出醫院的時候已經華燈初上,星星亮閃閃崁在天空,微風吹拂覺得今晚的夜色好溫和、好美,而此刻我心中正點燃一盞夢想的燈,如今有人要幫我,我將放膽的寫。我將此事告訴朋友,她卻撥澆我冷水,教我別異想天開,她不以為然的說:「醫師的時間寶貴得很,怎麼會幫你?也許只是隨口說說,妳也當真?」我說:「不,我相信他重信諾,不是那種信口開河的人。」當我上網時赫然發現他已寄信過來。果然我沒有看錯人!
我好高興,趕快把寫好的稿子寄給他,隔了沒幾天他來電告訴我:「已經修改好了,什麼時候過去方便?」於是我們約在教堂見面,當他把修正的作品放在面前,並幫我講解的時候,如被醍醐灌頂,才知道我的粗心,他的細膩。他的見解不凡、心思細膩、切入重點,幫我釐正哪裡需要加強,哪裡需要截長補短。此時的我彷彿再度入學,重溫起學生時代那份溫馨,且有一個賢良的老師正在為我認真執教,可惜他所教的是個不怎麼聰明,但會認真學習的笨學生。
這一路來每當我寫作遇到瓶頸,或生活困頓、心灰意冷的時候,他總是為我加油打氣。有一次電腦壞了,他幫我拿去送修,結果修理費太貴,他卻幫我買一台全新的筆記型電腦給我,他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你需要,那就好好應用它。」
聽他這麼說,除了感激更是銘心,遇到像我這麼難搞的學生,若是別人早已放棄,慶幸的是他始終如一沒有放棄,他耐心的指導,我用心的寫,終於完成這本自傳。並把這本書交給出版社,約簽了,出版的日期也定了,想不到出版社卻在此時出狀況,財務出問題,書不出版了。接到這消息使我整個心跌到谷底,不眠不休費盡心力努力的寫,所得的結果卻是這樣,我好不甘心。
這時候他卻教我收拾悲傷的心情,建議我重新整理。面對著這樣真摰的朋友,我還能消極下去嗎?收拾好心情我把作品重修,整個夏季裡他犧牲假日來幫我重新整理。你可以在醫院的病房裡看到一個老師,正為他臥病在床的學生認真的指導,在他積極著手進行下,使我的作品展現了新的內涵與風貌,感謝他無怨無悔的付出,才有這樣的成績。
過去以來一直以為老天無情,漠視我一身病體終生癱瘓在病床上,孤伶伶殘存在醫院中,對我好殘忍哦!想不到祂也有仁慈的一面,讓我遇到最好的人、好的朋友,來幫助我追求夢想、實踐夢想。
這一路來幸好有他扶持,我才能夠追求夢想,我知道如此的恩澤這輩子是沒辦法還他,只好認真的寫,再接再厲的寫。哪怕只剩下一口氣,也要撐下去,只是,不知道這樣的盛情,用幾輩子才能還得了?這一生,生病是我最大的不幸,卻也因為這一場病,使我認識仁心仁術的良醫,這也許是上主垂憐,才把世上最好的醫師介紹給我,並與我為友。心中有著滿滿的感謝,如今只好對上主說,一切感恩!
我現在了解,為什麼媽媽每次給他看病,總是那麼高興的對陳醫師稱讚不已,他的確是個令人敬佩的好醫師,難怪媽媽和那些親朋好友們對他那麼景仰,原來她早已就看出他的寬仁美善。如果老媽在天上知道陳醫師這樣的幫我,一定很感謝、很欣慰。媽媽請您放心吧!我會繼續努力,直到我嚥下最後那口氣。
(作者小四時得了肌肉萎縮症,小五輟學,從此在病榻上纏綿40多年。她學書法,選修空大科目,學電腦,勤於閱讀和寫作。本文摘錄自《學校沒教我的36堂課——一位進行性肌肉萎縮症者的病房手札》
一書121~125頁,感謝「秀威資訊科技」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