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口語能力的人,通常都要上語言課,我也不例外。曾老師是我的語言治療師,我們一起製作了溝通版,我用頭的上下左右的轉動與眼睛的眨動來表達訊息。有一次我參加了溝通輔具研討會,那是我第一次分享,心情真是緊張。分享結束,離開會場前,突然有一個人跑到我面前,他先自我介紹,然後問我真的會背摩斯密碼嗎?我很用力點頭,並且通過了十題的測驗,拿到滿分。一時的感動加上一時的衝動,就讓他被關進教師會館兩星期。事後他說:「一邊寫程式一邊看風景,挺好的!」可是我聽說的不是這樣子,連聖誕節都不能陪家人一起過,怎麼會好呢?
那天,是一月十三號,很晚了,媽媽接了一通電話,一端傳來曾老師的聲音,詢問媽媽明天會不會到學校(彰化和美仁愛實驗學校),媽媽說:「會呀!馥華是乖學生。」隔天,我在學校治療室站站立架時,突然傳來「實一丁莊馥華請到校長室」的廣播聲,我差一點沒從站立架上摔下來,會有什麼要緊的事呢?懷著不解的疑惑進入校長室,我聽到很多熟悉的聲音,裡頭包含有科技輔具基金會楊教授,也有學校的主任、老師們;我還聞到了巧克力蛋糕的香甜味!
一旁有個聲音要我敲一組密碼,電腦裡馬上傳出「祝莊馥華十八歲生日快樂!」的聲音,我驚喜萬分馬上回以微笑,立即想敲一句話表示謝意,滴滴答答,怎麼敲電腦都無法跳出我要的字。一位工程師趕忙說:「現在還不能用中文輸入。」怎麼會,沒辦法用啊?我一時慌了,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整個校長室頓時瀰漫著淚水和不知所措的老師們。媽媽用哽咽的聲音問:「可以打英文嗎?」工程師馬上說:「可以!可以!」大家在一片驚嘆聲中,我打出了「I will do my best」,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這是最美好的生日禮物,我可以用「聲音」來表達了!我用淚水和感恩的心度過十八歲生日。而那位被關了兩星期,無法回家過聖誕節的施博士終於被釋放了。
經過這一群熱心醫師與工程師的協助,我不再只是被動的聆聽,我可以主動的表達了!現在我可以使用「注音溝通版」和「摩斯碼溝通輔具」來表達,我可以寫信,可以寫作,可以交談,可以完整呈現「莊馥華」的想法。我的靈魂獲得釋放,讓我有種飛翔的自由感覺!
不過,我的最棒溝通版還是媽媽。當我使用注音溝通版,頭一轉動,媽媽馬上就能把意思解讀出來,嚇壞許多人,以為我說的話都是媽媽自己編出來的!
受傷後,媽媽總是把我擺第一,全心全意二十四小時照顧,有時候難免疏忽了其他家人,但我知道媽媽對家人的愛都是一樣的,也許這樣的體會必須等到很久以後。
受傷後,家人帶我四處求醫,南北奔波都是媽媽陪著我,那時姊姊預備升國中,弟弟才讀小一,他們在最需要朋友和家人的時候卻被迫轉學。等我恢復意識才知道我和媽媽在高雄海軍總醫院做高壓氧治療時,姊姊和弟弟在台北舅舅家想著媽媽,媽媽也在高雄惦念著家人。
家人知道我喜歡畫畫也喜歡顏色,他們為了刺激我,每天都拿著遙控器快速轉台,有時還搶著告訴我女藝人和女主播的穿著打扮,甚至帶我到百貨公司,觸摸各種布料告訴我衣服的剪裁設計和花色。經過數年艱辛的復健,我的身體依然沒起色,媽媽開始往我的內心開發,媽媽唸書給我聽,有時我聽得入迷,媽媽和我連午飯都忘了吃。我們也到圖書館借有聲書,當我聽《西線無戰事》的時候,我就想像自己是戰場上的勇士,埋伏在壕溝裡隨時備戰;當我讀到《安娜.卡列尼娜》又希望自己就像女主角安娜一樣美麗。我喜歡躺在床上隨著有聲書到處旅行,有時候會在某一本書的路口撿到鑰匙。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就是這樣度過。
弟弟放學回來,躺在床上的我聽到冰箱被打開又快速被關上。弟弟還沒放下書包就跑到我床邊,「姊姊,我買了一枝很貴的雪糕,聽說很好吃喔!吃過晚餐請媽媽餵你吃。」弟弟邊放書包邊說:「還有桶裝冰淇淋,看起來也很好吃喔!」
吃過飯,我跟媽媽說我想吃冰,媽媽說:「家裡沒有冰」,我叫媽媽打開冰箱看看,哇!一枝九十元的雪糕躺在冰箱冷凍庫耶,媽媽一口一口餵著我吃,好吃!真的好吃,如果我能自己慢慢舔著吃,那該有多幸福!
有一天,媽媽中了二百元發票,媽媽問我:「想不想吃吃看很貴的那種冰淇淋?」我馬上用力點頭,於是媽媽用發票換了我喜歡的藍姆口味冰淇淋。那幾天,一放學回到家吃兩口冰淇淋,一切的疲倦就隨著口裡的滋味融化了。當姊姊從台北回來看到冰箱裡有想吃卻一直買不下手的冰淇淋,她說:「為什麼你們可以吃這種冰淇淋,很貴耶!」媽媽說:「是買給馥華吃的」,我聽到姊姊的聲音變激動,一段安靜的時間之後,我又聽到媽媽的聲音:「妹妹每天早上包著尿布從台中到彰化讀書,坐在輪椅上一整天,回到家吃幾口冰淇淋就心滿意足,妳能體會嗎?」我聽到姊姊哽咽了,從那次之後,姊姊打工領了薪水,冰箱就會出現一桶新口味的冰淇淋。
人需要時間的雕琢,環境的磨鍊才會變成熟。
幾年前,爸爸投資失利,家中經濟頓時陷入窘境,媽媽對我說可能要辦休學先到教養院一段時間。家裡的氣氛越來越不好,我只好躲回自己的記憶裡----在回憶通道,我抓住這樣的美好:家人曾帶我上阿里山,爸爸揹我到姊妹潭,也曾帶我去泡溫泉。受傷前我剛學會騎腳踏車,騎腳踏車到同學家是非常開心的一件事,我喜歡騎腳踏車迎著風的感覺……。發生這種事,在台北讀書的姊姊雖然受到衝擊但不用天天面對,弟弟可以騎著腳踏車找同學或打球運動發洩,而我呢?每天聽著這一切,我的心裡好難過,是因為我,家裡才會陷入如此風暴嗎?躺在床上聽著爭吵,我只好默默承受。
一夕之間,我的人生時刻表彷彿靜止,家人到加護病房探視我,我不知道;同學錄因為我加油,我聽不到;當我全身抽筋時,我咬傷了親愛的媽媽,我也不知道。
我在昏迷和清醒之間游移。
我感受悼痛,每次做復健我都好痛,一指壓雙手按,我的手、我的腳,一整身好像被碎屍萬段般痛楚。這時,媽媽的床邊故事,一如往昔的安頓了我的騷動不安;我想好好睡去,明朝醒來,我們的母親節表演就要精彩開演!賣火柴的小女孩、小宏帽、睡美人,還有那三隻小豬,來我的夢裡作客!我的痛都被安撫了,媽媽的聲音,是我疼痛時的嗎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