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專題】阿猴城的失智之家

我的母親得了阿茲海默症

文/張仁杰

  我的母親是一位「阿茲海默症」患者。她命運的轉變是從八年前,先父在一次農事意外中,腳底受傷引發敗血症,截肢後仍不治之後開始。在這個意外尚未發生之前,倆老生活在彰化埤頭鄉下,過著一般農村夫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早在九年前,每當假日,我與妻兒返鄉探視父母時,父親就常向我抱怨母親像「老番顛」一樣,事情很容易忘記,而且不斷問重複的問題或說同樣的話。我告訴父親,媽會這樣,可能是得了一種病,以後會越來越嚴重,希望他能忍讓。

  八年來,我依然清晰記得父親遺體從高雄榮總運回家鄉,由救護車抬到廳堂時,母親躲在裡間門邊,探出頭,眼神中充滿茫然無助的畫面。她一定沒料到這是她人生另一個階段的開始。辦完了喪事,我帶母親至高醫住院檢查,確定她罹患了「阿茲海默症」。母親的初期症狀不太明顯,一般外人觀察不出,因為她仍能與人對答無誤,只會稍覺她經常重複已經說過的話而已;但家人知道她會藏起她認為最珍貴的東西(例如:錢或金飾),然後就一直著急的翻找,一定要我們翻箱倒櫃的幫她找出來才肯罷休。只是沒多久,寶物又不知道被她藏到哪裡去了?而且藏寶地點常常更換,甚至是一些不可思議之處,有時在整理物品時,才會不經意的發現。最後她最寶貴的3萬塊,就在她的東藏西藏之下不翼而飛了。從此她成了真正的「無產階級」,我們不敢再給他錢了。

  其他如:一頓飯不知如何張羅;事情做了一半便放下,去做另一件新發現該做的事,然後就忘記之前未完成的那件事等等。這些異常的變化只有家人能體會。當時姊姊在豐原市郊區剛購置了一棟佔地3百多坪的房子,我們因不放心讓母親獨居鄉下,又怕她住不慣都市房子,且親家母年歲已高,便藉口親家母需人陪伴,把母親接到豐原去住,順便幫忙整理庭園花草樹木。我們想,在她還有工作能力且身體硬朗的狀況下,應該讓她多做多活動,以期減緩病情的進行,畢竟她才62歲而已。

  我之所以會說母親開始了她人生的另一個階段,是因為她從此不用再到田裡去從事辛苦的農事了。還有一項令她意想不到的事,那就是出國去旅行。父親尚未去世前,倆老總是放心不下田裡的作物。現在父親不在了,姊姊家與我家人都愛出國旅行,所以有適合母親旅遊的地點時,我們就會帶媽一起前往。像馬來西亞蘭卡威、新加坡、印尼峇里島,母親都去過。當時母親的身體一直很好,健檢出來的數據都比我正常,只是腦部的功能持續的退化,但帶領她從事簡單的活動,甚至姊姊的工作忙,無法回家煮午、晚餐時,只要交代好菜在冰箱裡,她都能自己炒幾樣菜出來,且脾氣很好,偶爾會抱怨女兒很懶,事情都讓她做,卻沒給她工資。但跟她說理,或開個玩笑,怨氣就過了。就這樣,母親在姊姊家過了五年的「蜜月期」,直到三年前才又有了變化。

  這次轉變不再與什麼人的生命有關,而是她自己的病情已進入了另一期。她在姊姊家會指責來訪的客人「只來吃飯不做事」。也會罵坐在輪椅上,已經癱瘓多年的親家公「沒路用」、「吃閒飯」。又到處說姊夫偷拿她的私房錢整修房子等莫虛有的事,而姊夫是個生意人,開了一家工廠,往來的人際極多,顯然已不適合再打擾了,因此我便將她接到高雄來住,並開始服藥(憶思能)。從此,我也開始了一段嘗試、摸索照顧失智老人的歷程。

  白天我與妻必須上班,二個兒子也要上學,一定要找個地方安置她老人家,因為這時的她,已經退步到分不清自己的牙刷,在家找不到房間、廁所(偶而會尿在垃圾桶),外出會迷路,沒有時間的觀念,只知道白天跟晚上。若沒人告訴她要做什麼事,她就一直坐在門口等我們下班。有陌生人要上廁所,她會請他進來家裡。想把門鎖上,怕她悶在家裡難過;不鎖門,又成了門禁開放的狀況(她已不會開鎖及按鐵門的上下開關)。家中的爐火根本不敢讓她碰,萬一忘了關,釀成火災可不得了!唯一還讓她做的事就是晾衣服和傍晚去澄清湖走路。

  找了幾家安養院,都不適合像我母親這樣行動自如卻會罵人的人進住,因為從小就是養女身份的她,沒有進過學校接受教育,任何一個字(甚至是阿拉伯數字)都不認識,又一直生活在鄉下,所以與人相處的應對進退無法拿捏。現在電視也看不懂,更無法陪她閱報、玩遊戲,每天都只不斷的「複習」幾件同樣的往事。還好,終於找到了一家社會局公辦民營的日間照顧中心,中心設在一樓,空間開放,設備良好,有運動器材、10張床位,且前庭廣闊,一排樟樹成林,附近民眾常在此休閒活動。工作人員由一位具護理背景的主任、一位歐巴桑、一位替代役男及一位司機組成,有一部廂型車載送有需要接送的長者。他們對長者都極有愛心及耐心,除了照顧老人的生活瑣事之外,還會帶活動、排解糾紛、安排參觀及簡單的健檢等,我與妻都滿意極了。從此,母親成了「上班族」,早上7點半到老人日間照顧中心「上班」(不可以說是花錢去讓人家照顧,她會生氣的表示自己好手好腳,哪需要別人照顧?),下午5點接回後,到澄清湖去散步,而且週休一天半,就這樣又過了二年規律的生活。

  因為有了日間照顧中心,讓我們可以安心的上班;也因為有了日間照顧中心,使母親的生活再度充實了起來。儘管如此,病情仍持續下降,且有加速的感覺。這是「阿茲海默症」必然的現象。吃藥只能減緩惡化,並不能治癒,因此我們早就接受這無法改變的事實了。在照顧中心,媽從最勤勞、親切的乖巧模範生,變成時常大吵大鬧的磨人精(一看到門關起來就大叫:被關了怎麼回家?連在家也一直吵著要回家,且頻頻上廁所,吵得別人無法午睡),添了照顧人員不少的麻煩。在此階段,她的脾氣變得非常暴躁,眼前所見的任何事物都不如她的意;不分青紅皂白且無厘頭的責罵人;車子等紅燈時,就罵前面那輛車為何停著不動?與她同車的妻被指責「愛坐車,看到車子就要坐!」要她坐下歇一會兒,總是沒一分鐘就站起來要上廁所;與她的對話常常是:我們說東,她回答西,等我們順著她談西時,她又談到南了。每天與她相處的人,她不一定認得;親屬之間的關係,他更是搞不清楚了。所以常常是有理講不清,再有耐心的人都會被煩得忍不住頂她幾句,卻又招惹她更大的脾氣。每十至十五分鐘要上一次廁所,卻不是真的尿得出來,以及越來越排斥洗澡(她已不會自己洗)的情形愈來愈困擾我們。要帶她出門,只能選擇不斷的走路,還要不斷的哄她,轉移她上廁所的意念,或「路太遠永遠走不完」的抱怨;若不帶她出門,在家又靜不下來。至此,我們只好帶她看精神科,吃藥控制。七、八個月後,精神穩定多了,卻又要面臨日照中心關門,須另覓照顧中心的命運。感謝上帝,祂讓媽通過了評估,改到高雄市聖功醫院失智老人日照中心去「上班」了。

  進住聖功醫院之前的各項檢查,著實也把我和妻折騰了半天。她無法等候護士的叫號,只好由妻等候,我陪她在院內繞來繞去,再用手機聯絡輪到她看診了;照X光時鬧著不肯配合,害我差點也陪她一起照了。在聖功期間,有照顧人員的盡心照顧,幫她治療頻尿的問題,她卻以開始會隨處小號來「回報」他們(應該是找不到廁所吧!);而與她同乘電梯的人,也常被她的大叫嚇了一跳(她怕被關住)。認知功能的退化,使母親隨時要把家裡的大門大開(力行門戶開放政策,不然又會叫著被關起來了),妻只好用盡了各種方式來防止她這項舉動;平時她幾乎完全無視於周遭人事物的變化,有時會撥馬桶裡的水起來洗手,甚至有幾次將糞便撈至垃圾桶。要她脫衣洗澡,成為我們家每天上演的激戰,整個過程中只聽她不斷喊著:「沒衣褲穿了,為什麼無緣無故把我脫光光?」聲音之大,可以穿透三層樓高;幫她洗腳,如果反應不夠快,準會被她的腳跺到;有時突然的大叫,會嚇人一大跳。10分鐘的澡洗下來,我們可以氣喘如牛、全身溼透,而幫她穿好衣褲後的母親,卻像個啥事也沒發生過的人一樣,悠然的下樓,大口大口的吃起晚飯來。

  就在我們精疲力盡,就快招架不住的當兒,我從報上看見署立屏東醫院成立了失智照護中心,是全天候的照顧中心。經過參訪以及和姊姊、弟弟的協商後,我們嘗試著讓母親住了進去。這一個多月來,我們看見母親的情緒似乎穩定許多,也重新展現了她那許久未見的笑容。幾天不見,再看見我時,也尚能叫出我的名字。我想,這可能又是母親另一次命運的轉折吧!

(作者為署立屏東醫院失智照護中心「憶難忘家園」住民家屬。本文由該院提供,感謝該院慨允轉載。)

媽媽住在「憶難忘家園」

文/郭純琪

  要把中度失智的媽媽送到署立屏東醫院失智照護中心——憶難忘家園,剛開始有很多的掙扎與不捨,照顧媽媽本就是子女該盡的義務,將她送到機構實在是不得以的下下策。在知道媽媽得了失智症時,其實非常錯愕與不捨。媽媽為了教養我們辛苦了一輩子,為什麼年老卻變成這樣?嘴裡喊著女兒的名字,卻是對不上正確的人,只好從老大叫到老么總會矇上,也隱藏了她的缺陷所造成的尷尬。

  為了媽媽,我們尋求各種方法,探索各種醫療管道,但是總趕不上她退化的程度。由於姊妹們分散各地,也各自有工作,無法24小時陪在媽媽身邊照顧,而幾度遺忘回家之路的媽媽,她的安全便成了我們最大的擔憂。

  往往接到一通媽媽走失的電話,心中百般的著急卻又無可奈何,因距離遙遠的關係,無法第一時間回家,工作再也無心繼續……

  很高興在屏東這醫療資源比較不被重視的地方,能有這樣一個專門照顧失智老人的照護中心,在硬體設備上雖不是極豪華,卻相當安全舒適。這兒的照護人員各個專業且深具愛心與耐心。看著在家中常是一言不語、眼神遲滯的媽媽,在照護人員親切的招呼與帶動之下,展現笑容與旁人互動,讓身為子女的我們多了些安心,也少了點愧疚,因為我們親眼看見,在這兒的媽媽得到更多細心且有尊嚴的照顧。

(作者為署立屏東醫院失智照護中心「憶難忘家園」住民家屬。本文由該院提供,感謝該院慨允轉載。)

阮的蘆筍姨啊!

文/戴媚美、饒淑梅

  署立屏東醫院失智照護中心自2006年5月1日開辦以來,第二位住民阿媽叫蘆筍姨,個性開朗外放,不會隱藏情緒,好與不好從她的表情即可窺知一二,尚不至於馬上爆發怒氣,與人相處時臉上常掛著笑容,偶爾還會開開他人玩笑或說些地方俚語,引來眾人爆笑。她的口頭蟬是「沒講沒得笑,憑沒生氣的」(台語),她還告訴我們蘆筍姨的由來……

  蘆筍姨以前務農,種了些蘆筍,所以「好的、大支的交給農會,小支的送厝邊,煮一煮沾醬真好吃。」由這些話匣子裡,可清楚猜想她之前的生活點滴。每當一再提到這些話,她都非常高興且不生疏又沾沾自喜,雖多次反覆再提,仍不改變笑容,可見她是一位很樂觀開朗的人。

  然而蘆筍姨也是一位嚴守禮教的婦女。記得第一次協助她洗澡時,她脫光衣服後,忽然大聲的叫罵:「沒代沒誌給我脫光光,這樣甘會看哩?」然後生氣的把衣服丟至地上,當時我嚇了一大跳,差一點奪門而出,最後終於在叫罵聲中完成洗澡。等穿好衣服後心情就好了,還會詢問一句:「現在要去哪裡?」那一臉平靜、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的神情,看在心情尚來不及調整的夥伴眼中,不由得苦笑。這就是失智老人!她們健忘、固執又奇異的認知,常造成照顧者哭笑不得。

(作者為署立屏東醫院失智照護中心「憶難忘家園」照服員。本文由該院提供,感謝該院慨允轉載。)

在室內地板拔草的阿媽

文/王淑玉、饒淑梅

  署立屏東醫院失智照護中心從2006年5月1日設立以來,第一位阿媽是遠從台南來的。她孝順的兒子遍尋各個地方的安養中心,最後從「福報」看到失智照護中心的訊息,經過一番深入了解後,很放心的把母親帶來與我們一起作伙生活。

  阿媽是來自純樸的鄉下,是位厚道樸實的傳統農家婦女,生活規律得如鬧鐘般的精準,每晚9點前就寢,清晨6點不到就起床。

  記得阿媽住院的第一天,她總是眉頭深鎖,眼神充滿徬徨、驚懼與害怕,面對陌生的環境卻又不知如何表達其內心的感覺。雖然有最親密丈夫陪同在中心適應環境,但心中總彷彿感覺有什麼不一樣了,只是她說不來而已。她靜靜地坐在丈夫的椅旁,聆聽她熟悉的聲音與熟悉的面孔,總算度過在「憶難忘家園」的第一天。

  第二天,老伯要回家了,他老淚縱橫、依依不捨的離開。第三天,阿媽仍常茫然的望向窗外。為了讓她高興,護理長和我唱卡拉OK給她聽,使出渾身解數,用破嗓音及五音不全的歌聲,雖然唱的不是很好聽,但也博得唯一聽眾的掌聲及笑容,辛苦也算是有代價。

  她未受過教育卻不影響她的美德,在她平凡的生活裡總潛藏著一股對家人關愛與呵護的責任感,與她兒女幾次的懇談中,不難看出子女對她的孺慕之情。而在與她相處的這些日子,從她的言談舉止中可以印證到她過去的一些蛛絲馬跡。在她的宗教信仰裡,似乎沒有所謂的祈求與禱告,但脖子上所掛的神符卻表明她的心境和修養。凡事無所爭,對人客客氣氣的,當心血來潮時,以粗糙的雙手在防滑的地面拔草;有時雙手交錯放置腰後,走幾步就撿拾地面的塵沙,很仔細的巡視「農地」。

  吃全素的她,當飯菜上桌準備用餐時,想到的是自己的孩子還未吃或他人是否已經吃過?總將自己擺在次要的位置上,說話總是輕輕地,滿含著慈愛的溫暖語意,纖細的身材和緩慢的步調,總隱藏著那份愛。

(作者為署立屏東醫院失智照護中心「憶難忘家園」照服員。本文由該院提供,感謝該院慨允轉載。)

「憶難忘家園」籌辦心聲

文/李騰秋

  署立屏東醫院失智照護中心於2006年5月1日開張了,本院著眼於社區中失智的這群弱者,需要給予適當合理的照護。其宗旨為「尊重失智者權益使其有自我、有尊嚴、快樂、健康的過其日常生活」。

  本院之照護係採團體家屋(Group Home)的模式,其基本理念為:

  1. 有家庭感覺的生活空間。
  2. 維持所習慣的生活型態。
  3. 藉由生活中的各項活動引出復健的效果。
  4. 家庭化的空間及生活方式使問題行為得到緩和。

  本院是綜合性區域醫院,擁有完整的照護團隊,除生活照護外,住民的生理健康更令家屬無慮。

  2006年3、4月二個月的籌備期間,硬體的布置、流程軟體的設計、行銷企畫、鍋碗瓢盤等,由無到有,鉅細靡遺、無所不包,這期間幸賴「福樂多醫療福祉事業」蔡錦墩總經理及其團隊的大力協助,「憶難忘家園」終於有個家的樣子。

  從精神科照護領域轉戰到失智照護,自以為可以得心應手的擔當這個工作,但實際照顧二個月下來,我想我是輕忽這個領域的挑戰度了。本中心的照護團隊除了神經科與精神科的醫師、心理治療師、護理師外,更重要的還有受過訓練的照服員,給予住民生活上的協助。

  經由每日不設限話題設法引出片斷的回憶,藉由符合住民個性的行為,協助找回原來生活中的期待與快樂,發揮殘存的生活活能力、由生活環境中製造出他的重要性等,皆是本中心每日努力的方向。未來肯定有更多人投入此領域,本院願分享這籌辦的心得,更歡迎前輩們給予這三個月的新生兒指教。

(作者為署立屏東醫院失智照護中心「憶難忘家園」護理長。本文由該院提供,感謝該院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