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麗敏
星期五的下午,為了即將來臨的義賣,志工七嘴八舌,辦公室熱鬧得很。我拉了事先約好的秋良到一旁角落,以一種公事公辦的口氣開始採訪。
「先問一下你的基本資料好嗎?」
「我53年次,天秤座、O型。」阿良雖然明顯沒力,卻調皮地加了一句「未婚」。旋即又說:「妳應該昨天來的。昨天,我晴天,今天,我的電池又沒電了。」
「所以,你的主要症狀就是心臟無力、全身虛脫,是嗎?」我之前聽他說過一些。
「對,我會忽然全身無力,好像就要死掉了,心臟不跳了,靈魂要和身體分開了。」
「所以你就去看精神科嗎?」
「哪有那麼快?我2002年才去看精神科。我是說,大部分的人不會在身體不舒服時,第一時間就想到要去看精神科。」
這倒是真的。我還未繼續發問,秋良倒是很自動地敘述起自己的從前。
莫名所以,自立救濟的十七年
「1985年3、4月間,我隱約覺得有些怪事在我身上發生。畢業旅行的時候,老師和同學被我嚇得半死。」
「發生什麼事?你行為異常,胡言亂語嗎?」我一面問,一面覺得自己遜斃了,問這個什麼問題嘛!
「我本來就是愛開玩笑,愛耍寶的那一型。所以,當我忽然全身無力、動彈不得時,大家以為我在開玩笑,直到發覺情形不對時都嚇壞了。最後,勞駕四位同學把我從車上抬下來。更扯的是,一個小時後,我又沒事了。抓著同學說『不是要打橋牌嗎?』」
「這情形一直持續?你一直沒處理,直到2002年?」十七年耶,開什麼玩笑!
「我知道,妳覺得不可思議。情況時好時壞,慢慢的,我找到一個方法。每一次,我覺得『沒電』時,我會靜坐;或者,找一個磁場好的地方,例如佛寺、廟口;或者找一個磁場好的人。這樣,會比較快好起來。當然,有時候也必須去急診打點滴。」
「你說過你有幻聽幻覺,那是什麼情形?」我腦中已經有了「美麗境界」的畫面了。
「舉例說,早晨醒來,我們不是會賴床,在床上坐一會嗎?忽然間,我就看到了古代的自己。像做夢,也像看電影。」
「你看到自己的前世?」我很難掩藏那一份好奇。這個厲害,我突然很想問他前世是說中文還是說英文?帥不帥?
「我也曾經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夢中見到過,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像這樣嗎?」很多人有這種經驗。
「幻聽的部分,有正的,有負的。梵音是我最常聽到的。古代的樂曲、咒語等等。後來,我學密宗,發現那邊唸咒的歌曲就是我以前幻聽時經常聽到的。」阿良也許不願多談前世的他。迴避了我的問題。
「讚美詩、謳歌,這些是正面的幻聽。我也有負面的,例如:聽到人家吵架、抱怨的聲音;聽到戰鼓聲中人們腳步雜蹋,倉皇逃難的聲音:甚至,後來還聽到在戰爭中被我殺死的人,要向我討回公道的聲音。最嚴重、最痛苦的時期大約是1989、90年間,和1995、96年間吧!我沒有辦法勝任一份正常上班的工作。」
阿良的眼中有一份無奈。我仔細觀察他神情的變化,猶疑著應不應該繼續。
「你要休息一下嗎?」我輕聲地問。「不用!」他努力打起精神。
原來如此,積極治療的三年
「說說你看精神科的事吧!後來又為什麼去了?醫生怎麼說?」
「2002年6月,我經常半夜肚子痛,全身無力,很煩躁。食慾很差,只吃水果,飯吃的很少。到了11月,我已經從77公斤瘦到只剩53公斤。朋友都勸我去檢查。一開始懷疑是肝病,內科、肝膽腸胃科、腦神經科,亂七八糟全檢查完了,沒病。最後,醫生建議我去掛精神科。」
「他建議你去看精神科,你有生氣嗎?」我有一個朋友嚴重失眠,我建議他去看精神科,他不太高興。
「不會啊!我學理工,對西醫不排斥。而且,我也想知道西醫對這些現象如何解釋。」
「醫生怎麼說?」
「醫生聽了我的描述後,說我是躁鬱症。後來,我得知,有幻聽幻覺症狀的病人,多半會被歸類為精神分裂症。」他說得平靜,我聽得心疼,忽然不知道怎麼接下去。
與病共存,安頓自己,幫助他人
「將來有什麼打算呢?」阿良父母親都已經過世,五位姊姊都已成家。他是獨子,也是長子,也是老么。
「我想,再過兩三年,這些症狀會減輕很多,甚至完全沒有。那,我就找一份簡單的工作,一半時間工作,一半時間做公益。」
我不想澆他冷水,但是,精神分裂症會好嗎?
「你認為你的症狀再過兩三年就會消失?萬一沒有消失呢?」我忍住不說「萬一病情加重呢?」秋良看出我的疑問,說:「我有預感。有些事情我會先知道,例如:我媽媽過世前,其實,我是知道的。」
奇怪,我忽然覺得阿良變得exciting起來了。
「1993年間,我和一位朋友去他堂哥家,堂哥過世未滿一年。這位堂哥透過幻聽給我訊息,說他的牌位歪了。我告訴堂嫂,查看證實。也幫忙唸了大悲咒。回家後,我昏睡44小時,沒有進食沒有上廁所。醒來前,我是從窗戶飛回來的,飛翔很舒服。我見到自己的身體在床上,知道我就要回到這個身體了,心裡很不願意。醒來後,第一個想法是『喔,原來我在作夢。』身體很虛,很累。」
我了解阿良的描述,但是,我仍然擔憂他的養老問題。
「未來兩年是觀察期,如果我的身體沒有好,或者更壞,我會到寺廟修行。身體狀況比較好的時候出來做公益,差的時候,就在廟裡待著。」
秋良輕笑著,誠懇的眼神透露著神秘。這善良的人,半生為病所苦。
我禁不住想跟老天打個商量,別讓我發現我的前世是個殺人魔;更別告訴我,原來我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是我上輩子狠心拋棄的忠狗。阿良說得好,上一世是員外也好,是乞丐也好,都過去了。欣賞眼前的明月吧!
(作者是病友家屬,現任「高雄市小草關懷協會」理事長。本文轉載自2004年12月8日協會「小草會訊」第5期,感謝該會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