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芸英
自從德蘭啟智中心的美華老師固定到建志家做「到宅服務」後,他就期待每星期與老師的「約會」。
這一天,美華老師提出問題要建志回答,他吃力地舉起肌肉緊繃的右手,在眼前的三張圖卡間,用手點一下他的答案。由於患腦性麻痺的關係,這個一般人眼裡輕而易舉的小小動作,小建志不僅花了十秒鐘以上的時間,還弄得滿頭大汗,像是剛跑完一千公尺的賽跑一樣,有時口水就不自主地流下來。不瞭解他的人很難想像,在這樣一個被重重限制的軀體之下,其實困著一個活潑的小靈魂,不時努力地想突破這個禁錮,感受一下別人視為理所當然的自由。
上完認知課,美華老師突然想知道建志的進食狀況,她問媽媽:「請妳餵建志吃東西給我看好嗎?」
美華老師知道,建志的狀況除了口腔運動訓練很重要外,平時飲食的方式也會影響孩子的表現,於是她想進一步瞭解建志的飲食習慣。
「哦,就是這樣啊!」媽媽熟練地把孩子抱在懷中,讓他的頭往後仰,用湯匙把食物灌入建志口中。
「媽媽,這樣直接把食物倒入嘴巴,不但孩子沒有機會練習用嘴吃東西,而且頭太後仰,如果是流質食物,流入口中的速度會很快,不小心還會嗆到!」老師一邊解釋一邊幫建志調整姿勢,說著說著,她也一手握著湯匙,一手用食指及姆指,分別輕輕按住小建志的上下唇,幫助他的嘴在吃到食物後,抿一下雙唇。
這樣的進食動作看來簡單,孩子只要在食物入口前張嘴,入口後閉上雙唇即可,但建志卻要經過很長時間的練習才會。不是他不願學或是不懂,而是身上的肌肉好像都各自為政,不聽使喚。往往他想動時,這些肌肉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樣,不僅不肯動,有時還會使勁地跟建志拔河。每當建志越想動,身上的肌肉就越使力反抗,所以他才會常常每做一個小小的動作,就滿身大汗。愛孩子的建志媽媽,有時在大熱天,還要幫他梳洗或換衣兩三次,免得孩子長疹子或發出汗臭味。
經過四個多月後,建志的進食動作有進步,這時美華老師想要小建志再嘗試更難的動作,她總是這樣,只要對孩子有幫助的訓練永遠不嫌多,這回是「用吸管喝水」。她知道這對建志是個高難度的技巧,不過她覺得該給孩子機會試試看。往往特殊孩子少的就是機會,她心裡這麼想著。
但吸管一入建志的口,立刻被他咬破,不堪使用了。不是他調皮,而是他的肌肉張力又在作怪。雖然媽媽和老師在旁一直溫柔地對他說:「建志,放輕鬆!建志,放輕鬆!」不過,建志還是一樣緊緊咬著吸管不放。第一次的嘗試,很快就宣告失敗。
美華老師上完課後,一直思考如何克服這個問題。她告訴自己:「一定還有更合適的方法,只是還沒想到而已!」
下一堂課,美華老師帶了波霸奶茶的吸管做第二次的嘗試,心想:「這樣粗的吸管總會有幫助吧!」不料,波霸吸管一樣不敵小建志的張力,圓圓地入口,一樣是又扁又破地出來。媽媽和老師的表情,一路跟隨著吸管的狀況改變,從圓圓滿滿的期待,變成無力的失望。後來,老師又嘗試市面上較硬的塑膠訓練吸管,一樣不管用,很快就齒痕累累,不久又破了。
在遭到第三次挫敗後,美華老師問自己:「除了這些吸管,還可找到什麼超猛的吸管,才不會被建志的小嘴打敗?」她靈機一動,心想「水管」夠硬了吧?這個主意連她自己想了都想笑,不過她馬上又想,只要有可能的辦法都該試試。於是,她迫不及待地前往五金行,尋找可能適用的水管。五金行裡掛滿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不同材質的水管,看得她眼花撩亂。最後,她看中一種和波霸吸管差不多粗的軟性透明水管。
這一次,建志的張力還是頑強地抵抗,緊咬著水管不放,不過,謝天謝地,這次沒咬破!雖然建志的嘴連正確輕含吸管的動作都還不會,水也一點都還沒被吸動一下,不過建志身旁的媽媽和老師都已經興奮地呼叫一聲「耶!」,彼此交換滿足的眼神,她們知道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在找到可用的工具之後,老師還是要在建志口含吸管時,用手牢牢地托握著建志的雙頰、嘴唇及下巴,輔助他把水吸入口中。這個訓練一直持續了好幾個月。隨著建志口腔功能的進展,在這期間,他學會在較短的時間內放鬆口腔的肌肉,使用一般常用的吸管了。
建志學會用吸管喝水後,老師趁勝追擊,教他發「媽媽」的音。其實建志會叫媽媽,但發音不清楚,而叫「媽媽」的原理和「吸管」一樣,都需要運用雙唇的力量。而對建志來說,有了用吸管的成功經驗,他信心倍增,有助於他發音。
「媽——媽——媽——媽——媽」老師一字一字地教。
「……」建志用力學,嘴巴一張開,剛開始只聽得到「聲」聽不到「音」,而且流出大量的口水。
其實多數腦性麻痺的孩子由於口腔受損,因此對於需要上唇和下唇合併發音的「雙唇音」練習都比較困難。
「沒關係,建志,你已經會用吸管喝水了,一定可以叫『媽媽』喔!媽媽好辛苦,我們要給媽媽加油喲,好不好?」
建志點點頭,全身散發著不屈不撓的學習意志。
「媽——媽——媽——媽——媽」老師不厭其煩的教。
「……媽」媽媽似乎聽到了聲音。
「建志好棒,再來一次!」
「……媽——媽——媽」美華老師幫建志擦乾口水,將「媽——媽——媽——媽」反覆練習,加快速度,沒多久建志已經能將獨立分開的「媽——媽」兩個字連結在一起變成「媽媽」一個音了。
這一聲清晰的「媽」,對建志媽媽而言,好似一世紀的等待。
(本文取材自《媽媽與吸管——德蘭啟智中心的真愛與奇蹟》一書,感謝健行出版社慨允轉載。)
文/陳芸英
遠遠看去,德蘭啟智中心教打擊樂的安修女站著,耐心的解釋下一首曲子的注意事項,坐在位置上的小朋友安靜聽講好一會兒,然後,有些小朋友失去耐性,開始講話,沒多久,有些小朋友離開位置,隨意走動,安修女見狀,先用手勢要大家坐下,再用中文說:「安靜,坐下,安靜,坐下。」小朋友真的安靜地坐下來,接著,他們在安修女的指揮和說明下,合奏一首優美的音樂。
「真的是他們演奏的嗎?」從旁邊經過的老師和行政人員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們互換眼神,除了安修女說的「安靜,坐下」之外,「小朋友怎麼可能聽得懂英文?」
但小朋友確實認真看著樂譜,煞有介事地搖著鈴鼓,安修女則像交響樂的指揮,完全陶醉其中,如果沒有親眼目睹,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啟智中心小朋友演奏的樂曲呢。
安修女很滿意大家的表演,下課前,發給每人一張貼紙做為鼓勵,大家歡歡喜喜地下課了。
一位老師好奇地跑去問祖平:「安修女說的話你聽得懂嗎?」
祖平點點頭說「懂!」
「你聽得懂安修女說的英文?」老師再確定一次。
不料祖平卻說:「他說國語。」
「怎麼可能?我們聽到了,安修女是說英文。」
後來有一個老師說,他聽過安修女上課,她大部分的時間說英文,然後用很多圖片和肢體語言解釋那些英文,再親自示範一次給小朋友聽,所以小朋友都懂了,「如果不懂,他們怎麼可能合奏樂曲?」
安修女76歲,來自美國,大學和研究所都主修音樂,曾在美國大學擔任音樂系副教授,並擔任鋼琴和小提琴的指導老師,1989年到1994年在肯達基州一所學校擔任5歲20歲特教學生的音樂老師,1995年才向所屬的主顧修女會表達到台灣指導智障學生音樂的強烈意願,被安排到這裡擔任全職義工。
但是樂譜不容意識別,難道他們的樂譜跟一般人不一樣嗎?
音樂課結束後,一些行政人員湊前一探究竟,這回才揭開謎底。
原來安修女針對每個小朋友不同的特性製作不同的鍵盤和樂譜。例如祖平喜歡顏色,他的樂譜和鍵盤就用顏色表示。例如「ㄉㄛ」用紅色代替,他的樂譜和鍵盤上「ㄉㄛ」的音就貼紅色標籤,又如「ㄖㄨㄟ」用綠色代替,他的樂譜和鍵盤上的「ㄖㄨㄟ」就貼綠色標籤,像「ㄇㄧ」用黃色代替,他的樂譜和鍵盤上的「ㄇㄧ」就貼黃色標籤;而偉偉喜歡數字,他的樂譜和鍵盤就貼各種不同的數字;玲玲喜歡形狀,他的樂譜和鍵盤就貼各種不同的形狀;安修女針對每個人的特色製作適合小朋友的樂譜,因此他們很容易根據樂譜而找到鍵盤上的音符,當表演開始,每個人就盡責地表演樂譜上所顯示的符號,將符號經由樂器演奏而成美妙的樂章。
另外,安修女的指揮方式也異於一般人,原來她的指揮棒是圖卡喲。
由於小朋友在肢體或神經系統上的缺陷,所以安修女指導他們之前先用圖卡培養孩子的節奏感。例如快,她就拿出「羚羊」在草原上快速奔跑的圖卡,並教孩子快速拍手而嘴巴說「快」,讓他們從快的經驗延展到快速的節拍,以增強小朋友「快」的記憶;又如「大聲」,就拿出鬧鐘放出很大的聲響,讓小朋友有「大聲」的概念;又如「輕輕柔柔」地敲,她就準備柔軟的布料要小朋友輕輕地摸,體驗「輕、柔」的感覺;又如「小聲」,她就墊著腳尖拿著蟋蟀的圖卡,並說「小聲」……,小朋友先接受這些前置訓練,安修女指導打擊樂就不那麼困難了。
演奏開始,需要大聲用力時,安修女就「秀」出「鬧鐘」的圖卡,小朋友就知道這時候需要大聲一點;轉為小聲時,安修女就拿出「蟋蟀」的圖卡,大家就小聲一點;需要快時,安修女就拿出「羚羊」在草原上奔馳的圖卡,大家就加快速度;如果這時候應該輪到右邊的小朋友演奏,安修女就拿出嘴巴向右的圖卡,如果輪到左邊的小朋友演奏,安修女就拿出嘴巴向左的圖卡,在她的指導下,所有因智商、語言所造成的障礙,完全解套。
德蘭小小樂團在安修女的指導下,有些小朋友按照安修女特製的樂譜敲鍵盤,有些小朋友則按照安修女的圖卡決定演奏的快慢,一首曲子在師生的合作無間下,完全不輸給一般小朋友,可見安修女的功力有多深厚。
安修女的中文所知有限,她卻利用音樂的魔力,克服語言的障礙,讓小朋友在音樂課裡快樂地打成一片。
遠遠地看,一位說著英文的老師指導一群小朋友;靜靜的聽,他們正奏出美妙的樂章,誰說他們不是一支優秀的打擊樂隊呢!
(本文取材自《媽媽與吸管——德蘭啟智中心的真愛與奇蹟》一書,感謝健行出版社慨允轉載。)
文/陳芸英
九點整,坐在香君老師對面的貴金老師正扛著兩箱教具走出辦公室,「妳今天是去哪裡?」「喔,今天要到志民家作到宅服務。」「路上要小心喲!」「會啦,謝謝!」
貴金老師將教具放進後車廂,車子緩緩開出德蘭啟智中心,開到轉角處的一家自助餐店,她停下車,買了一個大餐盒外加兩隻雞腿,走了兩分鐘的路到便利商店加買兩瓶飲料,這才真正上路。
車子慢慢駛離台南縣玉井市中心,沿路隨處可見「注意落石」、「險降坡」的警告標誌,經過多處坍方正在搶修的危險路段,大約開了一小時二十分鐘左右,貴金老師綁上安全帶,加足馬力向前衝,來到這偏遠山區的盡頭,矗立眼前的是大片山林和一間30年代的破舊房子,門前有兩個小孩正在玩追逐遊戲,男的叫志民,女的叫美美──志民三歲大的妹妹。
車子停妥,美美欣喜若狂,跑到貴金老師車旁東張西望,志民也隨著美美過來,隨即又跑回去。
「志民早安!美美早安!」爸爸聽到貴金老師的聲音也出來歡迎老師,「老師早!辛苦了。」然後爸爸跟貴金老師解釋昨天的一場雨如何沖刷前面的路,原本這堂課是昨天上的,因為雨勢大,爸爸機警地打電話到德蘭中心要求老師延期,所以課程才延到今天。雖然貴金老師早上沒課,但下午兩點的課在市中心,來回是趕了一點,但若不趕快幫志民上課,恐怕進度將落後。
兩兄妹不管大人談什麼事,只顧繞著貴金老師跑。美美伶牙俐齒,一邊跑一邊嘰哩呱啦說個不停,志民不一樣,他只是一直笑,邊跑邊笑,除了笑聲沒有語言。爸爸感嘆地說,被鑑定為自閉症和重度智障的志民成長過程跟一般小孩不一樣,人家「七坐八爬」,他滿周歲才會坐,兩歲才會爬,三歲半才會走路,至今五足歲,最常發出的是「爸……爸……爸……爸……爸」的聲音,除此之外幾乎沒聽他說過什麼話。
志民的狀況對德蘭的老師來說是特殊的。一般超過三歲的孩子,很需要多一點的同儕互動和文化刺激,所以老師會要求他們到學校上全日的團體課。但「到校上課」對地處偏遠的志民來說談何容易,爸爸僅有的摩托車要翻山越嶺才能到達學校,下山一趟就是兩、三個小時,雖然父兼母職的他樂意配合,不過平日以種農作物維持生計的他要擔起家中所有的重擔,這些壓力讓他的白頭髮提早來到,所以志民爸爸為了生計和生活抗爭的辛苦與無奈,讓德蘭的老師知道「到校上課」的要求對他是多麼的為難,於是對於志民,老師仍舊採用「到宅服務」。
上課前,貴金老師先幫美美梳理頭髮,再將志民的紙尿布卸下,抱著他說:「尿尿」,同時配著「噓噓」的聲音,有時候志民尿不出來,有時一大泡,然後貴金老師進浴室裝一臉盆的水和拿出毛巾,一邊幫志民洗手,一邊教他用手「擰」毛巾。貴金老師上課前一定先將志民的紙尿布脫下,讓他習慣沒有紙尿的狀態,並教他正確的生活規矩,把手洗乾淨,用毛巾擦擦手,三人大致整理一下屋前的環境,擦乾淨上課的桌椅,一邊叫兩人坐下一邊拿出教具,開始今天的課程。
今天上的是「配對遊戲」,志民經過前任老師(春秀老師)的指導,對配對遊戲已經進步很多了。他會將牙刷配上牙膏、白飯配上筷子、茶壺配上杯子,他也能正確的將圓形的木頭放進圓形的框框裡,能分辨三角形和正方形等等。不過,對於老師提出的問題,大部分還是由聰明伶俐的美美回答,志民總是在一旁笑著。
上完第一棠課,貴金老師拿出錄音機,按下音樂鍵,音樂聲響起,三個人圍成一個圓圈,唱歌、跳舞,「老師,再來一次!」通常妹妹的興致都比哥哥高,好像她是主要的學生而哥哥是旁聽生一樣。
十二點了,該下課了。貴金老師拿出上山前買的便當和飲料給志民和美美吃,然後趁機教他們餐桌禮儀和吃飯規矩。吃完飯喝完飲料,貴金老師幫志民包上尿布,待爸爸從山上回家後才將教具搬上車。
「跟老師說謝謝!」爸爸會這麼教志民說。
志民沒說話,但從他依依不捨的眼神,老師似乎讀出志民的心情,每次上課他的心情就有起伏,老師來的時候高興,離開的時候難過,而貴金老師也一樣,總是五味雜陳,沒有一次例外。
(本文取材自《媽媽與吸管——德蘭啟智中心的真愛與奇蹟》一書,感謝健行出版社慨允轉載。)
文/楊美華
在純樸的台南縣玉井山區,春天有滿山遍野的芒果花,每朵都用最有精神的姿勢,往天空的方向努力開放著。當夏天到時,果農們則忙著將顆顆長得飽滿的芒果採下,運往芒果市場,如果特別留意的話,就可以不時看到滿載各式品種芒果的大小貨車或是產業車噗噗地在玉井穿梭。當地人的生活似乎與自然有較好的默契,彼此唱和著,讓這樣的光景,每年都重來一次。
在1988年3月,德蘭啟智中心悄悄地在玉井這樣一個充滿自然生命力的地方,開始她服務身心障礙者的使命,沒有高掛的紅布條,沒有祝賀的花籃,也沒有震耳的鞭炮聲,只有甘惠忠神父、麥恪悌修女和幾位特教工作者,用心中的祈禱,化成行動,默默地開始服務智障的孩子。甘神父在年輕的歲月,決定將一生奉獻給天主時,也同時跟自己說:「那裡需要我,我就去」,所以當教會希望他用舊的醫院建築物來創辦啟智中心時,他就一口答應下來這樣的任命,並把德蘭視同己出一般地愛護,希望德蘭能日漸茁壯,將來為智障孩子提供良好的教育機會。
由於甘神父在當時同時也是台南市瑞復益智中心的主任,很忙碌,所以他除了投入協助德蘭的創辦之外,也特別邀請和他同是美國籍的麥恪悌修女做為首位主任,擔負起艱辛的開辦業務。甘神父會說流利的國語及客家話,而麥修女的台語則剛起步不久。剛開始她就是用生硬的台語在陌生的國度開始這項不被看好的任務。由於德蘭位於偏遠的山區,當時山路尚未拓寬,要到玉井的路好像特別遠,有些人曾私下跟甘神父及麥修女說,德蘭若要辦起來似乎不太可能,因為那麼偏遠,誰會送孩子到那裏讀書,每天往返?於是也有人建議,「倒不如讓她變成住宿型的教養院好了!」不過神父和修女還是認為德蘭一定要辦起來,因為她是台南縣第一所專為身心障礙者辦的日間託育機構,可以讓智障的孩子同時擁有親情並接受教育。如果德蘭做不起來,那麼台南縣的智障孩子都要去那裏讀書才好呢?於是這倆個頭髮都灰白的神職人員,雖然知道德蘭的起步將會困難重重,但還是用他們的信仰和熱情終讓德蘭不致如他人所料地夭折了。
剛開始知道德蘭啟智中心的人很少,甚至連玉井當地人也都不知道原來的診所已經改成了啟智中心,有時還會有老人家要到德蘭掛號、看病。因為知道的人不多,所以德蘭早期的捐贈多靠國內外教友或是教會的朋友幫忙,才能勉強度日。麥修女所屬的主顧修女會,很關心她在玉井的服務,於是有些同修會的修女,有的甚至沒到過台灣,也自願遠渡重洋到玉井鄉下當義工,幫麥修女教育智障的孩子。來幫忙的修女,和麥修女一樣,也都有多年的教育工作背景,她們的幫忙不僅是德蘭老師的支持,也真是孩子們的福氣。
有多年特教資歷的麥修女性情溫和,待人以誠。是她細心扶持德蘭度過最困苦的草創期。雖然她的台語一直帶有她特有的美國腔,但別人還是很容易就可以感受到她對人的溫暖,因為她給別人的關懷總是那麼自然,屬於她自己內在的一部分,未經修飾,且絲毫不勉強。她這種不需語言即可傳達的關愛,德蘭的每個孩子都可以感受到,也因此她的臂彎成了許多孩子的避風港。和麥修女共事過的老師都知道,越是沒人關愛的孩子,她越愛。在別人眼中,又髒又臭的孩子都是她的寶貝。有好幾次在校務會議上,當她談到家境困惡的孩子所承受的苦及無奈時,眼角總是泛著淚光,不捨之情溢於言表。在罹患癌症之前,修女的身材圓胖,不過在這樣壯碩的外表下,她對智障孩子的關懷非常細膩,不僅處處為孩子著想,更是常想到別人設想不到的地方。她生前極力灌輸老師對孩子尊重的觀念,也因此她把「尊重並保護身心障礙者的隱私權」列為德蘭的首要教學理念。雖然麥修女在1996年11月因癌症病逝,永遠離開了她深愛的德蘭,但是她留給德蘭的精神資產卻成為德蘭突出的不滅標記。
麥修女過世後,同修會的賴寶珍修女及邱加瑜修女分別傳承麥修女的使命;不一樣的修女,一樣用愛帶領德蘭前進。雖然德蘭剛開辦時只收了兩個學生,但慢慢地逐年增加的包括學生及老師人數,還有教學設備。目前德蘭共有92名學生,主要來自台南縣的各鄉鎮,年齡最小的不到7個月,最長的已過32歲。這麼大的年齡差異,孩子的需求也很不同,也因此德蘭按照年齡層,分成早期療育(0至3歲為主)、學前教育(3至6歲)、學齡教育(6至12歲)及職業訓練(15歲以上40歲以下)等四個組別,提供了不同的學習內容。
特殊孩子的需求很多樣化,所以德蘭也一直試著提供多元化的服務,讓每個孩子都能得到適切的教育。現在德蘭的服務對象,除了原有的中重度及重度智障者之外,也包含了高危險群及發展遲緩的嬰幼兒,還有輕度的智障青年。而且,服務的地點也不限於玉井的校舍,有些德蘭的學生是在屬於自己的自然學習情境下學習,如嬰幼兒的自己家中、幼兒園或是智障青年的工作場所。
每個特殊的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需要個別化的教育機會才可以發揮潛能,德蘭希望每個特殊的生命都有機會受教育,努力向上成長,就像每一朵打起精神、朝著天空綻放的芒果花一樣,相信在辛苦付出之後,時間成熟時終會結出甜美的果實。
(本文取材自《媽媽與吸管——德蘭啟智中心的真愛與奇蹟》一書,感謝健行出版社慨允轉載。)
文/陳芸英
這一天下班前,德蘭啟智中心的拓荒者及第一位主任麥恪悌修女告訴美華,將有一個很愛乾淨而且資歷很深的美國修女柯愛琳(Sr. Evelyn Kelly),要挪出一年的空檔到德蘭當全職義工。
外國修女到德蘭來並不稀奇,但麥修女口中的她,在美國有四十一年的教學經驗;其中十六年教的是特殊兒童,另外當了六年的校長。依她的經歷,可以在學校叫別人做這或改那的,可是她一點都不會,人很隨和,沒有人聽過她對生活或工作有抱怨,對於別人的作為,也從不挑剔,而「愛乾淨」是她特別的一部分,她不但自己清理環境,而且知道什麼樣的污垢要用什麼秘方處理。
終於,她來了,果真如麥修女所說的個性很好、非常愛乾淨。她工作的多樣性十分可觀,包括修剪花木、打掃庭院、整理廚房、教學生如何打掃廁所等等,反正那裡髒了請她去就對了,這些事她都光正大的做。但後來美華卻發現柯修女舉止怪異,做事「偷偷摸摸」的,每天一早好像趕著上二樓做什麼似的,美華注意到後曾跟在柯修女後面想一探究竟,柯修女的表現果然和平常不太一樣,行事匆匆,不太想和她搭訕,後來她看柯修女進入客房,就不再追蹤到底。
有一次美華臨時有急事非要找柯修女不可,因為她知道柯修女在客房,於是就敲門進去,這時才發現她正在幫阿強洗澡,她按洗澡的步驟一步一步地教阿強,幫他洗得乾乾淨淨後才帶他進教室。
柯修女向美華解釋說,阿強家境不好,會流大量的口水,口水帶著很重的味道,要保持清潔並不容易。她和麥修女共同商量,為了讓阿強喜歡自己、滿意自己,也為了讓身邊的人接納他,「我們應該幫他解決這個問題」,於是她們決定「偷偷」幫阿強洗澡,這是她和麥修女之間的秘密。這件事不能公開,如果公開了,就表示阿強在家沒有洗澡,這樣對他的家人或阿強都不好,所以這件事除了他的導師必須知道之外,有保密的必要。
美華聽了恍然大悟,她雖然也愛孩子,卻從來沒注意到這一點呀!有一天,阿強拉肚子,一下校車就帶著滿褲子的屎,愛乾淨的柯修女看了眉頭皺也不皺地、溫溫柔柔地帶他到浴室,邊走還邊安慰他。
隔年年底,柯修女結束為期一年的義工生涯後返回美國。從此,老師們才知道有「教小朋友洗澡」的必要,就像教他們如何寫字、上廁所般自然。後來每次的教學會議,也都會公開討論那個小朋友特別需要洗澡的服務,但感覺上就失去當初柯修女那種原始初衷的味道了!
(本文取材自《媽媽與吸管——德蘭啟智中心的真愛與奇蹟》一書,感謝健行出版社慨允轉載。)
文/陳芸英
「上課了,回座位坐好。」德蘭啟智中心的美華老師用拍手的方式要求小朋友安靜、坐下,小朋友聽到命令後,陸陸續續從四面八方回來,回到座位上,手腳仍不聽口令地亂動。
但全全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前面正在說話的美華老師,從遠處看,他像個模範生,不像其他坐在旁邊的奇奇和偉偉,總是把桌上弄得亂七八糟。
上課時,全全有時東張西望,有時站起來走動,直到下課鈴聲響起,全全跑到門後想出去玩,但門關著,他在門邊晃呀晃的晃了好久,終於有人轉開手把,全全彎下身,順勢溜走。
美華老師觀察全全很久後發現一個現象,他從不自己開門,如果門有手把,他就等待機會,伺機而動,如果門沒有手把,他就用肩膀、頭或身體的其他部分去「碰」,總之,就是拒絕動用雙手,因此,他也不肯自己拿湯匙吃飯。原來他有「觸覺障礙」,美華老師趕緊找全全媽媽到學校商量對策。
「全全在家裡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嗎?他最喜歡做什麼事?」媽媽想了想,很不好意思的說,「他確實不愛動手,不自己吃飯,不自己上廁所,他的問題還很多哩!」
「沒關係,你不要想他不會的,你只要想他會的就可以了。」
一個禮拜後,媽媽面帶羞愧,表示一無所獲,她說,「全全雖然五歲,但還像個小嬰兒一樣,喜歡睡在搖籃上被人搖來搖去。」
「喜歡睡搖籃?這也是一個特色,嗯,還有呢?」老師希望再找些線索。
「他喜歡聽音樂,不管是錄音帶或電視上的音樂節目他都喜歡。」
「搖籃」和「音樂」?
美華老師不斷思考,「搖籃」和「音樂」這兩個特色會對全全產生什麼化學變化嗎?
「有了!」沒多久,美華老師想出一個好主意,跑到全全家。
「家裡有沒有大浴巾?」老師問。
「有,但是要找一下。」媽媽找出大浴巾,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
美華老師向媽媽坦承,對自己想出的方法沒有絕對的把握,但值得一試,對媽媽來說,只要能改善全全的問題,她都願意配合。
老師把全全放在大浴巾的中央,和媽媽各拉起浴巾的兩角,就像「搖籃」一樣搖呀搖,搖的時候放著全全最愛聽的「音樂」,完全符合全全最喜歡的狀況,因為美華老師相信,只有在孩子喜歡的環境中,任何的「實驗」才會產生效果。
全全高興極了,樂得合不攏嘴。不過,就就在全全完全進入忘我狀態時,老師「喀」的一聲,將音樂關掉,音樂一停,老師和媽媽也不再搖了。
這時全全生氣了,又哭又鬧又叫。
「有音樂才能搖!」老師鄭重地對全全說,這是條件。
雙方僵持良久。
「想不想搖一搖?」老師問。
「全全壓下按鈕,音樂一響,我們就搖,好不好?」
全全陷入猶豫中,老師和媽媽也等待結果,最後全全放棄,倔強的他就是不想動手。於是老師帶著全全的手按音樂,希望全全能了解音樂按鈕及搖晃活動之間的關係。
一個禮拜後,老師到全全家時故技重施,一邊搖一邊放音樂,在全全處於顛峰的愉悅狀態下,再度將音樂關掉,可想而知,他有多憤怒。他照樣哭鬧。
「自己開。」老師態度強硬。其實老師曾經抓全全的手按音樂鍵,過去有類似的例子,只要小朋友有過第一次經驗,下一次就不難了。但是老師也知道,「強迫」不如心甘情願來得有效,只有出於孩子「心甘情願」的動作,下一次自然出現的機率才大。所以老師除了用手帶孩子做之外,也讓孩子有機會自己做。
沒想到全全仍然放棄。還好,老師和媽媽沒放棄。
再下一次,雙方如法炮製,音樂和搖籃一起進行,全全樂得哈哈大笑,這時老師將音樂關閉後,索性和媽媽坐在椅子上休息,擺明「如果你自己不按,就甭想我們搖。」經過幾次掙扎之後,全全投降了,自己爬起來主動按鍵,音樂響起,媽媽和老師便信守承諾,拉起浴巾,大力地搖一搖。
老師向媽媽使個眼色,表示這招有效。
再過幾分鐘,老師又將音樂關掉,這回全全不哭也不鬧,主動去按鍵,老師和媽媽又搖,一次、兩次、三次,這一天,全全一共按了五次音樂鍵,幾乎忘記自己是個有「觸覺障礙」的小孩。
慢慢的,「伸手摸東西」對全全來說不再是個恐怖的經驗。上課時,他會不知不覺地把手放到桌子上,翻翻書,推推人,經過半年的學習,他的手不再藏在後面,他伸出雙手去推門、拿玩具、玩遊戲、用湯匙吃飯了。
媽媽明顯發現,全全伸出雙手之後,心也跟著打開,他變得很有信心。
現在,全全在媽媽眼裡是個很棒的孩子,因為媽媽看到的都是全全所擁有的能力,再也看不到全全不會的東西了。
(本文取材自《媽媽與吸管——德蘭啟智中心的真愛與奇蹟》一書,感謝健行出版社慨允轉載。)
文/陳芸英
新學期開始,德蘭啟智中心六位新老師剛報到。上課的第一天,剛接任麥恪悌修女工作的邱加瑜修女召集所有老師到會議室開會,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想當然爾,邱修女一定是發表她的治學理論,大家也將它視為例行公事,意興闌珊的步入會場。
邱修女卻不這麼想,她沒準備演講稿,也不想發表長篇大論。在簡單的自我介紹之後,她對著舊老師說:「為了讓我,也為了幫助新老師瞭解德蘭的『傳承』,是不是可以請你們談談德蘭讓你們感動的地方,還有麥修女的教學理念?」後一句話談到「麥修女」時,空氣立刻變得凝重。
大家頭低低的,麥修女過去的身影慢慢浮現出來。春秀老師說,她印象最深的是麥修女強調的「專業」,有一次她參加內政部舉辦的「腦性麻痺教學」,期間上了不少「簡易復健」法,她們班有些家長礙於工作忙碌不可能帶孩子到醫院做復健,她就自己幫小朋友治療。沒想到麥修女一看她不是治療師,便大聲制止說「賣──賽──(台語『不行』的意思)」,從此,她才瞭解麥修女對專業的要求有多高。
陳老師接著說,麥修女確實非常在乎小朋友。有一次上課,大家嗅出小便的味道,原來是小藍尿尿。當時人不多,她就把小藍移到一旁換尿布,這時麥修女剛好經過,也大聲說:「賣──賽──」,並堅持要把她抱到別的房間而且沒人在的地方換。在場的老師都不明白麥修女為什麼這麼生氣,小藍只不過是個兩、三歲的小孩,她還不懂事,即使其他小朋友看到也沒什麼,為什麼非得抱到其他沒人的房間呢?麥修女回答:「我們要給孩子一個尊嚴,就算她不懂事,年紀小,智商低,還是要顧慮她的尊嚴,因為每一個人都有尊嚴。」陳老師從那一次起才真正把所有的小朋友當作大人一般尊重。
陳老師說完後,新老師都聽得目瞪口呆。接著林老師說,麥修女的精神不僅如此,早期的德蘭經濟拮据,只要有什麼東西壞了,麥修女就自己修,後來小朋友看到教室的桌椅或電器壞了,自然而然就拿給麥修女修,而她真的就認真的修理,「她不像主管,像是僕人,讓人難忘。」
林老師的這番話勾起小皮老師的回憶。她說,每月一到發薪水的時間,麥修女總是用雙手將薪水恭恭敬敬地送到老師面前,很誠懇地用台語說「多謝,你辛苦了!」每一次領完薪水,老師們都覺得應該要更努力做下去才行,她這種「僕人式的領導」風格,已經很少見了。
從德蘭成立第二年(1989年)就加入教學行列的小皮老師對麥修女的懷念特別多。她記得多年前她懷孕七個月的時候,有一天一早,麥修女就問:「妳是不是不舒服呀?」小皮老師搖搖頭說:「沒有呀!」但下午兩點多一點,她就肚子疼,疼得厲害,麥修女便開車送她到醫院檢查。路途中,小皮老師問:「妳為什麼早上會問我那句話?」麥修女說:「我觀察妳的眼睛,覺得出了事,才會這麼問。」小皮老師說:「麥修女永遠關心別人。」她關心你和你的家人,尤其當你有困難時,她晚上都會幫你祈禱,用真誠感動人。
「她總是用行動表達關懷,用讚美代替責罵。」王老師回憶說,有一次,她的教學報告寫不好,那是她的第一年,一切都還在學習中,不懂得怎麼寫也不知道該和誰討教,所以教學報告交出去,她很擔心沒頭路。沒想到有一天麥修女主動找她,一開始就先跟她道歉,「不好意思,我知道妳最近很忙,妳的報告作得很好,但是我有更好的點子可不可以跟妳分享?」王老師說,從那一次起,她下定決心要和麥修女這麼好的長官一起照顧身心障礙的小朋友,因為麥修女那天的一番話,給她不少信心和鼓勵,從此不管有多忙,她一定把自己分內的事做得盡善盡美。
現場談「麥修女」的話題不斷,邱修女也不好打斷,讓舊老師繼續說。
鄭老師表示,小朋友很喜歡麥修女,有一次,一位流著鼻涕,滿口都是口水的小朋友看到麥修女就要求「抱抱」。一般人一定先把他的口水、鼻涕擦乾淨才抱他,但麥修女毫不遲疑,雙手緊緊抱住他,最後才說:「寶貝,我來幫你擦擦。」她就是這麼愛孩子,越髒的孩子她越愛。
吳老師則說,每年耶誕節要交換禮物時,麥修女就擔心家境較窮的孩子家長會忘記或沒錢為孩子準備,所以她特別要求老師要幫這些孩子準備禮物讓他們有東西和別人交換。而學校或多或少都會收到別人寄給學校的禮物,麥修女還要打開看看禮物到底是什麼,再決定送給那個孩子,她說不可以隨便送,她希望讓孩子收到的是最適合他們或是最喜歡的禮物。
林老師表示,麥修女雖然比較注重耶誕節,但也在意台灣的過年。每年一到過年,她就像聖誕老公公一樣,把善心人士捐的東西、冰箱的食物,搬到車上,開著車,按著學生名冊上的住址,挨家挨戶的把東西送到他們家裡,德蘭有很多窮人家的孩子,但窮雖窮,一旦到了過年,他們一樣能感受到麥修女的溫暖。
這句話不知觸動誰的心弦,竟有人當場哭了起來,舊老師立刻想起麥修女當年如何愛他們,哽咽了好久,就連從來沒見過麥修女的新老師也受到感染,跟著簌簌的哭。
「後來麥修女因為罹患癌症,整個人瘦了一半,走起路也經常跌倒,她年紀這麼大,摔起跤一定很痛,讓人看了很心疼……」忘記是誰說的了,總之,話還沒說完,大家又哭成一團。
邱修女也哭了,因為她在麥修女生前曾答應她要接下棒子,為身心障礙的小朋友服務。她原本想趁今天開會的機會將麥修女的愛告訴新老師,看來她已經不用費口舌了,因為開完這個會大家都懂了,都知道該如何給孩子們愛、照顧和尊嚴,而且她相信,大家會繼續努力,不管新老師或舊老師都一樣。
(本文取材自《媽媽與吸管——德蘭啟智中心的真愛與奇蹟》一書,感謝健行出版社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