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碧凰
2002年6月12日，我們的遊覽車駛向台北市中山北路的聖安娜之家育幼院，這是陳政雄醫師二年來的夢想──帶著台北市立療養院「又一村」的孩子們參訪育幼院與養老院，推動社會公益服務。
我一直認為這是個夢想。
又一村的孩子們是一群精神障礙的青少年，雖然他們的精神症狀已穩定，雖然他們每天都出席又一村青少年日間留院，雖然他們也在又一村內接受特殊教育，甚至工作訓練，但是……
又一村的孩子有三分之二是肥胖的。因為疾病，他們缺乏活力與動機；因為藥物副作用，他們動作僵硬與緩慢。吃、睡、玩電動和上網聊天是他們的最愛。雖然智力正常，卻因為年輕時就發病，喪失了很多學習機會，因此，他們在日常生活與角色功能上是退化的，對生命的態度是疏離與自我中心的，他們總是被動的等待他人伸出援手。
對於這樣的一群孩子，怎麼推動社會公益服務？
陳醫師總是說，慢慢做，終有一天可以做到的……
就從勞動服務開始。先在村民大會中宣導，打掃又一村自己的生活環境。陳醫師帶頭，捲起袖子，拿起抹布，清理窗戶。活動之初，多數的孩子總是在勞動服務時間消失。而今？孩子們已經很習慣每個月一次的勞動服務。
然後，在光光師的支持下，我們向院方爭取到屬於又一村的一片園地，闢為生態保留區，做一個生態學園的夢。在象山下，孩子們體驗自然，經驗人生。我們的目的不在菜園的整齊劃一與作物的豐收，而在過程中對孩子們的邀請，給予機會嘗試、寬容與鼓勵，最重要的是引發孩子們對自然與生活的好奇。
接著，推廣健康飲食。
璦秋老師致力於少油、少糖與少鹽的飲食觀念，在村民大會中宣導，在課堂上示範，在生活中執行。
過程中發現，孩子的便當裝的都是肉，他們幾乎不吃青菜與水果，甚至不會削水果，璦秋老師就從削蘋果開始教……
再接著，連續12週的週六早上為孩子與家長們開設健康飲食班，協助他們建立正確的飲食概念以促進健康。一向夢想可以不用燒飯的我竟然成為飲食班的班長，除了上課前的準備與下課後的整理外，還幫大夥們準備環保碗筷以利課程中的品嚐，讓活動更趨圓滿。
阿輝是健康飲食班的忠實學員，每週六早上他都準時出席。有一次，在課程快結束時才出現，原來，他坐錯公車，不過他還是出席了！很難想像他在二年前剛來又一村的模樣──由年邁的奶奶陪著，老是癱在沙發椅上流口水……
漸漸地，環保意識也在又一村萌芽，小媛護理師耐心地帶著孩子們做垃圾分類與資源回收的工作，教孩子將使用過的塑膠袋與紙便當盒清洗、晾乾，處理廚餘。璦秋老師則在村民大會中分發環保袋及隨身筷子，鼓勵孩子少用保麗龍，帶著孩子們感恩提供食物的人。
生活中原本就有很多的衝突，孩子們也會記恨，趁機報復，因此，提供一個包容性的環境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當某些行為問題發生時。譬如：錢被偷，不是用處罰、約束、打針或轉急性病房就可以解決的。於是，我們教孩子如何妥善保管貴重物品，教孩子說「對不起」，也教孩子們「原諒」。
有一天，我終於明白，原諒得從本身做起。
那是一個忙亂的午後。
我一邊處理公文，一邊仔細傾聽自閉症的滷肉飯在想念離職的秋香老師；同時右耳要借給剛愛上魚丸湯的哆啦A夢，左耳要提供給不好意思拒絕哆啦A夢的魚丸湯。
終於，情緒障礙的哆啦A夢出手了！狠狠的一拳敲在我的後腦勺上，更可怕的是，他仍握著拳頭，怒髮衝冠的瞪著我……
我被困在角落裡。
剎時，魚丸湯擋在我前面，對著哆啦A夢大吼：「你不可以打護理長，要打，你打我好了！」
一陣混亂之後，哆啦A夢被帶走了！
滷肉飯過來摸摸我的頭問：「還痛不痛？」
其實不是很痛的，眼淚卻不自禁的留下來……
哆啦A夢會攻擊人是眾所皆知的。稱呼他為哆啦A夢是因為他長得很像哆啦A夢，白白胖胖的，161公分的身高，79公斤的體重；也因為他期待別人都像哆啦A夢般，他要什麼，別人就得給什麼。他打我，就是因為我沒有辦法叫他喜歡的魚丸湯喜歡他。
哆啦A夢雖然以攻擊、破壞聞名，但是，他已經很久沒有出手了，甚至還參加工作團體訓練。二年來，從慣用「哼！哼！」的聲音表達，進步到可以和我討論被公車司機歧視，想要追女朋友的心情。最近，陳醫生還在教他分享，把他家裡的錄影帶與CD帶來又一村借給學員看。
自以為信任關係是足夠的，沒想到他還是對我出手！
半小時後，他來道歉。
當我可以自在的和他討論我不是他的哆啦A夢時，我發現我在示範著──原諒。
往事歷歷如目，日子就在陳醫師的「慢慢做」中流逝……
我們已經抵達聖安娜之家，看著一群重度傷殘的孩子，包著尿布，流著口水，躺在床上……
回程中，孩子們分享了參訪心得。
一向獨來獨往的阿枝說：「以前我常會埋怨母親，為什麼要生下我？為什麼我是一個精神病人？今天，看到聖安娜之家的孩子，我覺得自己好幸福！有媽媽照顧，自己可以走路，他們卻連大小便都要依賴別人幫忙……」
又一村的美女說：「我要謝謝每天陪我過馬路的人……」
阿文接著說：「我以後掃地時不會再罵你們了，有手、有腳、可以掃地是幸福的……」
最後，孩子們說要捐錢送給聖安娜之家的孩子們，阿文慷慨的捐出她一個月的所得2千元……
捧著孩子們的捐款，聖安娜之歌在我心中迴盪：若我是路旁的一朵小花，若我是路旁的一朵小花，我也要盡情的吐露芬芳，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只是要讓人知道——造物主的偉大……
（本文作者為台北市立療養院「又一村青少年日間留院」護理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