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自己的雙手，沒有手靠意志
文／楊美華
由於國中時的成績還不錯，畢業之後本來可以直接升高中就讀，不過因為在身家調查時發現阿爸的前科，加上學費的問題，我放棄了上普通高中的機會到（彰化縣）秀水高工建教合作的製鞋科就讀。
開學之前大家都要到製鞋工廠去實習，經過小學及國中的經驗，我不再害怕在眾人面前顯示出我手的與眾不同，但我沒想到的是小學及國中時只要不在意同學間異樣的眼光就可以了，可是上了建教班要到工廠實習，讓我又重新體認到我所處環境的艱險。
工廠所做的工作是製鞋，不是像小學時老師把我的手用橡皮筋綁起來那樣簡單，我必須拿起工具，把半成品上模具的釘子拿下來，還必須拿起鐵鎚敲敲打打，這對我來說又是一項不可能的挑戰，可是不能工作就失去了就讀建教班的資格。
當工廠的老闆看到我的手，就要求我離開，認為我不可能勝任這項工作，這不像是小學或國中時我自己堅強就行，第一次，我接觸到了阿母及外婆最擔心的事。我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樣正常的獲得一些必然的學習和人生的機會，我也意識到了她們所說要我堅強面對自己的苦心。本已為我已經能從容的面對著一切，但是工廠老闆懷疑和輕視的眼光卻不斷的粉碎我原本已經建立起來的信心，我才知道原來以前其他同學的嘲笑是多麼地微不足道，現實生活中的考驗才是我能不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來的關鍵。
「妳根本就不能做嘛！」
「這樣的話對其他人不公平！」
老闆一字一句地說著，可是誰又對我公平過了。
「妳這樣不行！我不能用妳！」
想到阿母及外婆的期望，讓我心中遺傳自她們那份與生俱來的堅毅不斷地放大。
「你讓我試試看，如果真的不行我就回家去。」
「不行！不行！妳的手這樣怎麼可能？」老闆還是不鬆口地說著。
最後我沒辦法了，含著眼淚向老闆下跪：「你就讓我試試看！三個月……，如果三個月我還是不行，我就回家去。」
我向老闆做了一個我也無法確定的保證，可是我知道如果我連這樣的承諾都做不出來的話，是一點機會也沒有的。
老闆看著跪在地上的我，或許是憐憫心被激發出來，他考慮了一會兒，望著跪在地上的我說：「好吧……就三個月讓妳試試看，如果不行的話我也沒有辦法了。」就這樣我得以繼續留在工廠實習，也可以繼續就讀製鞋科。
開始工作之後，我才知道老闆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因為光是要把模具上的釘子拔下來，對我來說就是不可能的任務，常常拔了很久釘子還是聞風不動，而我的手卻多出了好幾條血縫，直到下課後我傷口的血跡還沒乾，因為工具不斷地在我手上開出新的傷口，舊的傷口乾了馬上有新的傷口取代。
我不怕痛，可是卻擔心血把模具弄髒了，甚至有時候會染上皮革，於是我找繃帶把手包起來，這樣一來不用擔心弄髒了東西，可是我的腳卻遭殃了，因為綁了繃帶之後工具變得很滑手，一不小心鐵鎚就會滑掉，卻又常常掉在我的腳上，於是就在一會兒手受傷一會兒腳受傷的情況下，我度過了實習生活的第一個月。
因為白天要上班晚上要上課，所以我和同學們大家都是住校，阿母在一個月後的一天晚上來宿舍看我，一個月沒看到阿母了，當阿母出現在門口的那一剎那，我的眼淚又在我的眼框裡打轉。
常認為自己是堅強的，在面對種種不如意的時候也告訴自己要堅強，但是一看到阿母，那些自以為建築起來的堅強防線卻輕易地崩潰，絲毫不必再掩飾內心的脆弱。可是當想伸手去握住阿母的時候我遲疑了，因為我的手上纏繞著厚厚的繃帶，我不想讓阿母為我擔心，不自覺把手放在身後，就像小時候面對陌生人那樣怕被發現，眼淚還在眼框打轉。
「有吃飯嗎？」
「有……」
「學校還好吧？」
「還好……」
「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
「冬天要到了，我給妳帶一些衣服來，這一袋拿去……」
我遲疑著並沒有伸出手。
「拿去啊！」阿母疑惑地說。
「……」我繼續沉默。
「耶！怎麼不拿？」阿母開始感到懷疑。
「手給我看！」
阿母的手繞過我的腰，把我的委屈一股腦地扯出來，阿母看著纏滿繃帶的雙手，眼光由疑惑變成傷心，就像夕陽落下那樣迅速，很快的，她的眼淚已經滴在繃帶上，我眼框裡那最後一絲抵抗也宣告瓦解，阿母抱著我哭，我的淚也染濕了阿母的肩頭，四周是冰冷的，但那種關懷的熱度卻不斷地從阿母的身上傳來。
「別做了，我們回家去。」
「不行！老闆答應給我三個月，我還沒做完。」
「妳的手都這樣了還要做。」
「剛開始不習慣，做久了就好了。」
「妳要做到手爛掉才甘心是不是？」
「我好不容易才讓老闆答應，我一定要試試看，如果最後失敗了，至少我曾經努力過。」
「阿母！妳不能一輩子照顧我，我也不能一輩子讓妳照顧，妳為我受了這麼多苦，我也希望將來有一天可以照顧妳，今天如果我連這樣一點苦都不能夠克服，那我永遠會是阿母的負擔。」
「妳就讓我獨自飛一下吧！就像小時後那一次，妳第一次讓我離開妳的懷抱自己去追蝴蝶，這一次我會努力的追求，不會輕易地就投降。」
阿母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緊緊地抱住我，這樣就夠了，從那個擁抱中我得到了來自阿母的能量，不服輸的堅持已經在我的心中滋長，只要我肯做沒有什麼正常人的工作是我不能辦到的，我也必須辦到，不僅為了阿母也是為了能夠在這個社會生存下去的基本堅持。
熬過了三個月冬天轉眼到了，我的指頭已經習慣了拿工具敲敲打打，不像剛開始般的脆弱，既使不用繃帶它也不會一碰就流血，不僅如此我的工作效率一點也不輸正常人，老闆也一掃之前的顧慮，我在工廠留了下來。
在秀水高工製鞋科的建教工廠三年，我不但跟其他正常的同學在一起工作，還常常跟其他同學比賽速度，在一定的工作時間內看誰的成品比較多，我都還是贏多輸少，因為那一股對生命的堅持，到畢業前夕其他同學還在生產線上工作時我已經升到主管的位置了。
通過了工廠的測試，高中生活的課業方面算是穩定下來了，我也才有餘力去參加其他學生生活的活動，我跟大家一起到處去遊山玩水，盡了學生的義務之後，我也開始享受學生的權利。或許是因為大家都大了，已經很少有人會對我的殘缺抱持怪異的眼光，我也用開朗的心與大家相處，三年下來交到了不少好朋友，這些朋友在我日後的生命中也給了我許許多多的幫助。
其中有一個男孩子，通常其他同學雖然不會對我另眼看待，但是由於都是住宿舍，在一些日常生活的小細節上總是會對我照顧有加，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在一些特別的事物上我受到不同的對待，可是這種對待不是歧視，反而是一種關心過度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特別的人，一個需要受到特別照顧的人。受人歧視的感覺很不好，可是這種過度關心的舉動也總是讓我感覺到不自在。
可是這個男孩子不同，他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可是也不會對我特別的照顧，相處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的朋友，也許對一般人來說這沒什麼，可是在我的生命中卻不曾出現過這樣的人，這樣一個像平常人一樣對我的人，讓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正常人，和他在一起很輕鬆，也不必為了自己的不方便而不好意思。
「幫我把杯子拿過來好嗎？」
「喔，好。」
我想獲得幫助的時候可以開口要求，我不開口的時候他就讓我自己來，也許在一般人的眼光看來，這樣的男孩子不夠體貼、不夠關心，可是我卻不曾這樣被對待過，他對我關心的態度反而是其他人所不曾給我的，不會刻意的幫我，可是當我有需要時他總是會出現在那。
大家玩在一起時，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偷偷地把眼光停留在他身上，他也總是回給我同樣的眼神，漸漸地我們從眼神的交流到言語的交談，從隔著人群的兩個身影到兩個走在一起的背影，我想我開始了所謂的戀愛。高中三年除了工廠的工作順利之外，因為有他的存在讓我獲得了空前的滿足感。
每個人都在尋找生命中缺少的那一角，不論這一角是什麼，金錢、權勢或者只是一種感覺，他像是那一角彌補了我的缺憾，讓我感覺到我是一個完整的人，一個不需要別人特別付出的人，像個正常人般的待我。
高中三年中我有許多美麗的回憶都是圍繞著他打轉，他在我平凡的日子加上色彩、無聲的夜裡響起旋律，如果說那時候我的歡笑聲比較多，一定也都是因為他。
隨著畢業的到來，我離開了工廠，他也當兵去了，我的日子又恢復到以前的樣子，雖見不到面，可是透過信件我們仍緊緊的關心著對方。
離開學校之後，我開始試著找工作，不過當老闆們看到我的手時，他們的反應都跟之前工廠的老闆一樣，但這些不是學校的建教合作工廠，所以他們都當面就拒絕我了，根本連試試看的機會都沒有，這讓我又一次體會到現實的無情。那種被不斷搖頭的經驗多了，我乾脆跟阿母說留在舅舅家種田算了，但是家裡哪有那麼多田可以種，但是又找不到工作，所以我在家裡待了一陣子。
但是看到阿母每天四處找工作打工，心中頗不是滋味，我已經這麼大了還要靠阿母養我，好歹也已經高中畢業，卻坐在家裡沒事做。
因為我學的是製鞋科，在建教工廠時的成績不錯，再加上一點人情的關說，最後透過表嬸的介紹，我到了寶成六廠工作，開始上班之後我又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適應，但是有了在學校的經驗，很快的就融入了工廠製鞋的作業。
這段時間我和他繼續的通著信，不過我都是和他分享著快樂的事，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一味的對他吐苦水，他在軍中也無能為力，對事情不會有幫助，徒增他的擔心而已。
在寶成工作了四個多月之後，因為大表哥在剛成立的聚隆紡織擔任要職，公司要成立新的工廠需要一些自己人幫他，所以我離開了寶成六廠進了聚隆剛成立的工廠工作。
我和表妹一起進到工廠的生產線工作，紡織工廠的溫度很高，加上要在旋轉的機器上操作，絲的體積又很細小對正常人來說也很難控制，我剩下一節的手指更難去握緊它，常常搞了大半天還弄不好幾個，工作了幾天下來，表妹就因為受不了而轉到別科去了，不過我認為那是因為她學的是製圖科的關係，我不是製圖科的，所以很認命的繼續留在生產線工作。
後來我發現用手指不能夠好好的操作絲的運作，所以我改用手掌，利用手掌與指節間的縫隙來控制絲的方向，這樣一來果然比我光用手指來的有效率多了，絲線在我手上終於乖乖的聽話了。
從可以控制絲，再一步一步的慢慢來要求準確及速度，漸漸地我做的不會比正常人差，雖然多花了一點時間，不過我的工作效率獲得大家的肯定，除了正常的輪班之外，每當有人請假或是工廠需要加班時，我也常常是第一人選，在工廠中我的「曝光率」算是第一名的。別人都問我，這麼拼不會累啊？其實不是我不會累，而是我知道我天生的缺陷必須比別人多付出努力，加班正好可以練習我的技巧，做的越多我的技巧就越熟練，從熟練的工作中也讓我的信心增加。
雖然從小到大不論我做什麼事情都必須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及堅持，可是當我的堅持得到成果或是被人接受之後那份成就感也是其他人所不能享受的。一次又一次的磨難經過後，我一直堅信我的生命將會向著光明持續前進，就像外婆對我說的：「妳不是沒有手，只是沒有手指，沒有手指就會比別人差嗎？」
我的生命或許比別人需要多花一些路程，可是只要我肯努力，別人能達到的我一樣也可以。小時後聽到這些只會覺得是別人安慰我的話，可是當我從失敗到成功的過程中親自歷練過後，才深深的體會到這些話的意義，不論自身的條件如何，努力才是真正通往成功的道路。
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我到聚隆也工作了一年多，從作業員的工作做起，現在漸漸地，大表哥也讓我接觸一些管理的工作，不過並沒有減少作業員的工作，雖然工作量增加了，但忙碌的日子也讓我越來越充實，因為我知道期待的日子也隨著我每天的疲憊一天天的接近，心理那種期待的感覺讓我的日子過的越來越輕快，隨著日子一天天的減少，歡愉的心情一也分分地加重，因為他也快退伍了。
終於盼到了相聚的日子來到，他雖然比以前看起來黑了一點，身體也結實了許多，但是不變的是他那雙望著我時的眼神，還是一樣充滿了令我沉醉的光彩，我知道，他為我帶來的不只是一個感覺，而是一個確確實實可實現的期待。
在我們居住的地方，男孩子退伍之後就要面臨婚姻的問題，當兵是一個男生從男孩轉變為男人的象徵，而成為男人之後第一個要面對的就是婚姻。而女孩子從學校畢業之後也需要面對同樣的問題，我們兩個都在不言喻的情況下理所當然的往這條路走去。
終於我到他家見了他的父母，但是這份充滿了幸福的期待卻在我見到他的家人之後完全的變調，他的父母還好，可是當他的奶奶看見我的手之後一切都變成遙不可及的夢想了，就因為那一句話：
「手這樣還想嫁人喔！我不要這樣的孫媳婦！別想！」
一字一句就像利劍般不斷地刺向我，把我那份幸福的期待不斷的分割、不斷地分割，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連想要抓住它的影子都辦不到，他也不能抗拒家人的反對，在刻意的隔絕下我們就這樣分開了。
「這是我的原罪嗎？」
從小到大的嘲笑，學業、工作上的挫折，我都能默默承受過去，或是改以開朗的心態來面對，可是當我滿心期待幸福的來臨時，這次我被徹徹底底的否定了，連反抗的機會也沒有，他的家人開始不讓我們再見面，連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這是我的原罪嗎？我沒有辦法甩脫的原罪嗎？
命運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嗎？難道是因為我殘缺的手不能夠握住命運，我只能被動的等待別人的施捨，在別人的拒絕中尋找一絲殘留的機會，多少個夜晚我不斷地伴著滿臉淚水詢問上天，但他奶奶那鮮明的影像也不斷地出現在腦海，好像一隻手指指著我的臉要我接受現實的殘酷，儘管我不斷地搖頭，影像還是清晰地印在腦海。
這讓我原先好不容易又建立起來的信心在這一次又徹底的瓦解，好像天地間一切突然都離我而去，我不再能夠相信自己，也不能相信別人，因為那一句話我整個人生從雲端重重的摔落，沒有力氣再面對任何事情。
「又不是嫁不出去，太過分了……」
「美華，別擔心，我們再找一個……」
「他們會後悔的，真沒眼光……」
家人的安慰聲不斷，可是我卻一句也聽不進去，因為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事情，我什麼事情也沒有做啊！難道就真的因為我天生的殘缺讓我喪失了資格，在工作上我可以比別人加倍努力來趕上，可是先入為主的觀念讓我完全使不上力氣，也許我自己建立起來的樂觀景象在別人的眼裡根本就是不堪一擊的虛幻，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就像小時後只有小熊和我的世界，如果我是多餘的，那為什麼要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來呢？不只我自己受苦，週遭的人也為我受了那麼多的苦，到最後是為了什麼？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我真的嫁不出去嗎？」
最後在我的心理我不斷地問我自己，真的是這樣嗎？別人的接受只是同情下的結果嗎？只是為了掩飾內心的嫌惡嗎？除了家人之外就沒有人可以真正接受我嗎？我只存在眾人建立起來的表像上嗎？一切的一切我都不配擁有嗎？
人在心神不寧的情況下是不能夠做決定的，可是不服輸的我卻在這個時候做了一個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的決定，它在我的人生中產生了一個大漣漪，大到撼動我整個人生，沒想到我需要為這個決定付出這樣大的代價，也讓我的家人陷入額外的痛苦中。
（本文取材自《缺指蝴蝶》一書，感謝春天出版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