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室中的孩子與我

文/胡美齡

  每個孩子都是不同的,在與婚暴目睹兒童工作時,我們可以發現每個孩子都發展出他們獨特的適應這個世界的方法,努力的想在這個艱困的世界找到屬於自己的存在空間及自我價值。

  由於每個孩子是如此的不同,因此當我們在與這些孩子工作的時候,不需要在治療的前幾次或孩子出現某個特別的遊戲行為時就很快的去「下診斷」,診斷這個孩子是很有攻擊性的或有嚴重的情緒困擾,孩子跟大人一樣都需要「安全感」與「可控制感」,當孩子出現一些特別的狀況時,我們可以「反映」或「同理」的方式來回應孩子,讓孩子慢慢告訴你(有時不見得是用說的)他在想什麼或作什麼。

  不過當我們在與孩子工作時,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觀察孩子:

  1. 生理、語言、認知及遊戲行為上之發展狀況:這個部分除了在遊戲室中觀察,還可參考社工、學校老師及父母之觀察。
  2. 家庭及孩子所處之社會系統:瞭解孩子與身邊人事物之互動狀況及其成長經驗。
  3. 因應模式:可觀察孩子在因應衝突、挫折、悲傷以及情感層面等之因應模式。但須放在家庭及其所處之社會環境脈絡下來瞭解。
  4. 情緒表達:可觀察孩子是如何表達其情緒,包括孩子與他人之互動技能。
  5. 自我價值:孩子對自己的評價如何,在筆者及許多臨床工作者之經驗中,目睹兒童通常其自我評價十分低。
  6. 對家庭暴力事件(或創傷事件)之解釋:孩子對於這些創傷事件之解釋是影響孩子適應不良或從中復原之重要因素。

  而在遊戲室中,治療師也要密切注意孩子的每一個動作、表情及所欲表達的內容,Terr(1981)在其臨床觀察中發現,經歷過創傷的倖存兒童,在遊戲治療室中會不斷出現重複的其創傷經驗的遊戲,Terr稱之為創傷性遊戲(posttraumatic play,PTP),他發現創傷性遊戲有幾個特點(引自Terr,1983):

  1. 強迫性的重複
  2. 儀式化、單調的
  3. 不快樂的、沈重的、麻木的
  4. 潛意識的將遊戲和創傷經驗連結
  5. 在遊戲中只會用簡單的防衛(literalness of play with simple defences only)
  6. 無法抒解焦慮
  7. 出現退化的現象
  8. 任何年紀都有可能出現
  9. 可經由治療性的追溯,回到找早期的創傷經驗。

  Gil(1991)認為經由不斷重演(reenactment)其創傷經驗,兒童會下意識的去對抗他對此經驗的焦慮及害怕,讓她從被動的接受到能主動的去操控,在重演中獲得控制感,治療師的工作即是創造一個安全的環境,讓孩子能自由的去表達,治療師為一陪伴者、觀察者,孩子自然能從中成長。

  接下來,筆者將介紹一個孩子(本個案綜合數個個案,並隱去可辨識之特徵),來呈現創傷性遊戲以及遊戲治療通常需經過的幾個階段,但值得提醒的是,以下所提的階段並沒有一個確定的時間或準則來界定,且治療階段會隨時前進後退:

  小樹生命的前三年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過日子的,媽媽因為爸爸的暴力離開家,當媽媽再見到小樹時,他是瑟縮的躲在牆角的。媽媽回到家裡,但仍不能阻止爸爸的暴力相向,當爸爸威脅要對還是嬰兒的妹妹施以暴力時,媽媽終於在社工的幫助下離開家。

  小樹進入小學後是個讓大家頭痛至極的孩子,他會偷竊、拿大便丟同學、粗暴的肢體動作等,是個無法靜下來聽別人說話的孩子。他的母親本身的心理創傷也很深,在親職工作上亟需協助,母親無法管教小樹,只能歇斯底里的大叫或抓傷小樹。

階段一:建立安全與信任感

  這個階段是最重要,過早或倉促的深入探索孩子的世界,很可能會引起孩子更多的防衛或危害其脆弱的自我。此階段要建立的是治療契約的目標、遊戲式的規定、界線。

  小樹進入遊戲室的前幾次都是自己拿者攻擊類的玩具,如恐龍、箭或槍等,自己玩打鬥的遊戲,或拿者大球,威脅性的似乎要朝治療師打來,臉皮繃得很緊,沒有表情。治療師不斷的反映、同理孩子的行為及情緒,並給予溫暖支持及自由,並訂定清楚的界線。漸漸的,每當治療師同理或反應小樹的行為或情緒時,小樹會看看治療師或微笑。在經過大約六七次後,小樹突然問治療師要不要跟他一起玩撲克牌。從第八次開始小樹便開始與治療師一同玩。

  接下來的三個月,小樹每次的遊戲主題,不是玩大富翁、象棋或撲克牌等競爭性遊戲,就是叫治療師扮演妖怪(魔鬼、壞人等),他與妖怪進行打鬥,尤其是與妖怪打仗,小樹不斷的重複這個遊戲,小樹只會用很原始暴力的方式來打擊妖怪,即使打贏了妖怪小樹也不見得滿足,而是急忙要求再玩一次。過程中反映出小樹亟欲想「打贏」的慾望、很單調的遊戲行為、不清楚的界線、無法將自己的意思清楚的說明,以及很明顯對妖怪如果壯大起來的焦慮。

階段二:修復

  兒童在這個階段會開始去探索其創傷經驗,在此階段中有可能會出現創傷性遊戲,治療者的工作是有兩件;一是讓孩子能在一個安全、滋養的、信任的環境下與一個適應良好的成人互動,讓孩子能有不同的互動經驗;另一方面是協助孩子去經驗其創傷經驗,藉者不斷的拓展其行為及情緒之意義,同理以及接納的態度,協助孩子瞭解、領悟其遊戲內容與創傷經驗,並最後能接納這段記憶。治療者也可藉由「重新布置」其遊戲結局或遊戲行為(也可以說是設限並提供選擇),拓展其選擇空間,增強其自我價值感,而讓孩子能跳出其僵化、強迫性的單調遊戲(因應模式)中。

  當小樹不斷重複其與妖怪打仗的遊戲的這個階段,治療師除了在過程中不斷的反映小樹想贏以及在面對妖怪時的焦慮,以及規則界線的不清楚,也包括增強小樹之自我價值,並鼓勵其情感表達,讓小樹能漸漸在認知及情感層面來瞭解自己。治療師並有以下幾類介入:

1. 界限:與他協定打仗時止能打腰部以下的地方,如果丟擲武器,只能用滾地的,協助其行為不會傷到彼此。(而漸漸小樹在遊戲室中及學校裡比較不會去傷到別人)並要求小樹在打仗前要把規則說明清楚,說定了就不能更改,協助其穩定及負責任。
2. 拓展選擇空間:治療師開始一些新的內容,如治療師跳出妖怪的角色變為神仙,小樹可以用秘密來交換可以讓妖怪很怕他或不敢接近他的寶物;或治療師更改「贏」的規則,如不可以碰到身體的其他部分,但只要碰到「背」就算贏;或不以打鬥,而以與妖怪競賽踢球或玩其他遊戲等來「贏」或打敗妖怪。
3. 讓小樹與母親妹妹開始進行家庭諮商:增強此家庭之彼此瞭解及母親之親職功能。
  這個階段走了很久,在過程中,小樹也出現了不穩定的狀況,如離家出走等,但我們仍然看得到小樹的進步,以及他漸漸顯露出來的能力。

階段三:找回自我、展望未來

  孩子漸漸能找回自我的價值感、發展出新的因應模式、接納瞭解過去的創傷經驗,並有新的詮釋、與人能有較佳的互動關係。治療師要提供一個安全的環境,增強孩子、鼓勵孩子去試驗,並給予必要的教育,協助孩子慢慢的開始未來的旅程。

  在經過將近一年的治療,小樹漸漸的不玩妖怪打仗的遊戲了,開始玩一些家家酒、積木等溫和的、創造性的遊戲,而此時他在學校的進步也是驚人的,小樹漸漸的與同學可以一起玩,課業進步,他也常常說自己是一個聰明厲害的人。又經過半年的遊戲治療及家庭諮商後,小樹常與治療師討論很多遊戲室外的情形,並開始出現對遊戲室的玩具沒什麼興趣、沒什麼好玩的情形。於是治療師在與社工、學校老師及母親討論後,開始與小樹進行結案的過程,我們一同回憶整個遊戲治療的過程,當然很多他都記得不太清楚了,治療師並與小樹這些日子以來的成就及他的改變,而他也自信滿滿的踏出遊戲室。

  不見得從此之後,小樹就會過者幸福快樂的日子,因為他要打的仗還有很多,治療的最終目的是希望兒童能感覺到自己是安全的、強壯的、自由的、是有力的(powerful),能控制的。當孩子能感受到這些時,他就有能力去因應,即使挫敗,他也較能自處。治療師最重要的就是增強孩子自尊及情感上的完整性,以及因應事物時的可選擇性。

  與孩子一同工作,通常快樂是多於痛苦的,孩子帶給我的,似乎比我給他們的還多,從他們身上看到驚人的毅力及愛。幾年下來,始終覺得孩子要的只是「愛」與「自尊」而已,其實大人不也是一樣。總之,當你看見孩子的笑靨時,一切辛苦就都值得了。

(作者為天主教善牧基金會心理諮商師,本文選自《小小羊兒的吶喊——目睹家庭暴力兒童實務工作經驗談》一書。感謝天主教善牧基金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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