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的中秋節前一週,我到台北出差,回程剛好碰到週日,便和家人約好在台北火車站碰面,再一起返回花蓮。

大約傍晚五點時,整個台北火車站人潮洶湧,充滿活力、人聲嘈雜,但耳朵聽到的竟是不熟悉的外語。當我環顧四周,尋找家人蹤影時,視線幾乎全被來自東南亞的外籍面孔遮蔽,頓時讓人誤以為身在國外。

我和家人會合後,走上二樓的微風廣場,希望能找回身在台灣的感覺,但餐廳或商店裡同樣有許多外籍人士在消費,他們自在地有說有笑,和一樓車站大廳周邊那些外籍朋友差不多。假日的台北火車站已成為東南亞籍外籍勞工聚會的地方,也是他們尋求社會網絡、彼此相互取暖之處,這現象已經有好多年了,不少碩士生或學者曾在這裡完成他們對「移工」(Migrant Domestics)的研究,其中藍佩嘉是佼佼者,她寫的《跨國灰姑娘》是社工必讀的參考書。

我個人對外籍勞工或新移民女性的印象很好,一來是受外籍看護阿玲照顧年邁父母和女兒的影響,二來是我工作上常與外籍配偶互動,非常同情她們的身世和處境。所以看到這些東南亞外籍勞工時,我不但不會迴避,還覺得很親切,只是一時看到為數眾多的外籍勞工出現在眼前,仍不免驚呼「國際移民潮」正在台灣上演中。

推拉理論與交換理論

自從1994年「南向政策」開放台商前往東南亞投資,以及台灣男性迎娶東南亞女性為妻的狀況日益普遍後,這十年來,台灣每九個新生兒中,就有一個是外籍配偶生的「新台灣之子」。學術上指的「移民」多是根據推拉理論(Push-pull Theory)之說,也就是說移民者是經過自我選擇與決定而遠走他國,而他國也需要或歡迎他們前來增加生產力;但台灣這十七年來,除了外籍勞工比較符合推拉理論,嫁來台灣的東南亞婦女反而比較像「交換理論」(Exchange Theory)中被稱為「外籍配偶」的一群。

交換理論是指雙方會衡量報酬和成本,目的在保持互動的穩定與愉快,而且這種交換是持續的。交換理論是霍曼斯(Homans)在1973三年提出的互動性觀點,可是台灣的外籍配偶大都處於被動和無奈的交易處境,她們被貼上負面標籤地生存在台灣這塊土地上,而且還受到台灣人的「種族主義」或「種族化」的鄙視。幸好學界及社福團體大聲疾呼,以華人傳統文化中的惻隱之心為情感訴求,以「新台灣之子」將是未來台灣生產力的中流砥柱為由,讓國人逐漸接納這些為數眾多的「新移民女性」是台灣媳婦。

俗話說「落地生根,日久他鄉即故鄉」,有些新移民女性嫁來台灣已超過十五年,經過時間磨練,她們已能融入社會,生活適應良好,但對新來乍到的新移民女性來說,仍有很多需要適應的部分,首當其衝的便是要克服語言溝通的障礙,其次是婆媳或家人的互動和挑戰,緊接著是親職教育能力的檢驗,最後還有社會人際網絡的突破與開展……。每當看見包著頭巾在田裡揮汗工作的外籍新娘,或是在市場忙著賣菜、幫人收碗盤的新移民女性,我的腦海便會浮現「油麻菜籽」這幾個字,同時感到無限的憐惜及敬佩。

阿蘭就是一位來自越南的油麻菜籽。她長得很美,像許多越南女孩一樣擁有白皙的皮膚、細緻的五官和堅毅的神色。十二年前,她聽從表妹的建議,嫁給表妹那位台灣籍丈夫的朋友,於是她從南越湄公河畔來到台灣,隨著丈夫從台北搭火車到台中,再從干城車站搭巴士抵達埔里,然後輾轉搭乘計程車來到往清靜農場的一個小部落。

當她看到自己竟然來到一個全然陌生、又比自己家鄉還落伍的地方時,阿蘭忍不住哭了,幸好陪同前來夫家的表妹一直安慰她南投是個好地方、老公是好人、會疼她才重要……。阿蘭聽從表妹的話,慢慢適應了台灣的生活,可是一直很難和婆婆建立良好的互動關係。老公在山的另一頭工作,兩天才回一次家,阿蘭卻要天天與婆婆及愛批評她的小姑相處;想到遠在越南的幸福原生家庭和十個相親相愛的手足時,阿蘭便常暗自流淚。

提早報到的天使

結婚三年後,阿蘭好不容易懷孕了,丈夫和婆婆自然很高興,覺得這個媳婦沒有辜負他們的期待,終於能為這個家傳宗接代了。

阿蘭的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距離國姓鄉有半小時車程,距離埔里鎮約五十分鐘路程,於是身懷六甲的阿蘭選擇在國姓鄉做產檢,因此她認為生產也該到國姓鄉的醫院。然而,孩子卻在預產期前提早報到,半夜裡,阿蘭突然羊水破了,家人七手八腳送她去醫院時,直接送去做產檢的醫院,而沒有考慮到或許改送去埔里或台中市的大醫院對提早破水的產婦較有保障。

「這一切都是命吧。」阿蘭這樣告訴我。

女人生產就像一場用生命下注的賭局,雖然醫學進步,女人可以自然生或剖腹產,可是當胎兒不配合、早產或產程發生意外時,對產婦而言都是攸關生死的拔河。

「我羊水破了,心裡害怕得要命,我老公開著車拚命往前衝,我按壓著肚子,深怕孩子生在車子裡,我一直憋著氣、忍著痛……最後我們終於趕到醫院掛急診開刀,可是孩子在產道裡悶太久,醫師說孩子缺氧,所以小哲就變成腦性麻痺兒。我也沒辦法,我也不是故意的……」阿蘭的聲音有點哽咽。

2009年,我在某醫院接受碩士班實習,因此每週都會見到阿蘭和小哲,那孩子有一對早熟的眼睛,不笑時顯得很憂鬱。阿蘭每次到物理治療室後,就把小哲放到軟墊上,然後打開櫃子拿綁腳的護木(註一),小哲會認命地躺下,讓媽媽綁好護木並張開雙腿。阿蘭在他的兩腿中間放入一張矩形的矮木凳,木凳上再放一個操作玩具,讓小哲可以一邊玩一邊拉筋,但每次拉筋時小哲都會哭,阿蘭不是硬著心腸不答腔,就是對孩子說:「不要哭,有什麼好哭的!」

我在一旁看著阿蘭熟練的動作和她們母子的互動,正感到不捨時,淚眼汪汪的小哲把頭一撇,正好和我對望。

眼前這一幕,阿蘭和小哲已經重複上演了六年。從小哲兩歲多開始,阿蘭就背著他等一、兩個小時才經過一班的巴士,下車後走上大約二十分鐘才會到醫院的兒童復健中心,這樣來回一趟再加上復健,每次要耗費兩個半小時,等於花掉半天的時間。阿蘭每次一來就是滿身汗,小哲趴在媽媽沁濕的背上,前面的衣服也是濕的,可能是長期這樣折騰,加上拉筋和復健的疼痛,讓小哲看起來一臉憂鬱。

以阿蘭的情況來看,若有機車代步或許會好一點,可是就像許多嫁來台灣的東南亞籍婦女一樣,她們多半住在農村或偏鄉,極需機車代步,但由於不識中文,再加上早期必須定居滿五年取得身分證後才能考駕照,所以步行成為她們主要的移動方式;幸好這些年來,各縣市或鄉鎮都有公辦或民間的非營利組織,為這些新移民女性開辦識字班、機車考照班與其他各種活動。

等阿蘭考到駕照後,她把一台老機車停放在巴士站附近,每次背小哲下了巴士後,就騎機車載孩子到醫院做復健。阿蘭堅毅的臉上帶著微笑地說:「現在比以前輕鬆多了,以前沒有駕照不能騎摩托車,每次背著孩子從巴士站走到醫院,夏天都快熱死了,滿身是汗!現在我把機車放在巴士站附近,下車後就可以直接騎過來。」

可是等他們回程下了巴士,阿蘭還是得默默地背著小哲,滿身大汗地走回家。或許心靈敏感的小哲除了自己身體復健不舒服外,更讓他憂愁的是媽媽要背他多久才能不再受累受苦吧?

在這家醫院實習的期間,我為五、六位腦性麻痺兒的媽媽組織一個教養支持團體,每月聚會兩次,加上一次的親子戶外旅遊。在陪伴她們的兩個多月中,我總共舉辦了五次團體聚會,因此對她們的故事也有更多的了解。阿蘭的國語講得不錯,也樂於和我們分享,只是生活範圍和節奏太侷限,使得她能分享的內容不夠豐富,但其他家長都很佩服阿蘭的精神,這樣長期背孩子來做復健的堅持,實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身與心的療育和喘息

前年九月,小哲開始上國小念書。由於重度肢體障礙加上認知發展落後,小哲需要媽媽每天陪讀,但即便如此,阿蘭仍舊每週三下午背著小哲來做復健。雖然拉筋或走懸吊步態機這些復健動作,阿蘭在家也可以訓練小哲,但她覺得物理治療師和她已經像家人,這七、八年來,他們一路陪著她們母子走過來,提供阿蘭療育資訊、聽阿蘭分享內心的感受,因此做復健不僅是孩子生理上的需要,也讓阿蘭的心理和情緒得以喘息。她來「兒復中心」時,除了能順便看到其他家長、和幾位熟識的媽媽聊幾句,有時遇到福利補助的事也會問問我們社工同仁,這種種一切對阿蘭而言,都是重要的情緒支持。

看到阿蘭母子的身影,讓我回憶起十九年前住在台北縣三芝鄉的往事,當時我也是每週一次背著三歲的小女兒舒安、牽著五歲的大女兒搭上巴士,輾轉換三趟公車到台北市永康街,讓舒安接受早期療育。我懂那份身體上的辛勞,也知道那種心理上的煎熬,但更苦的是心靈的孤單;那時根本沒有早期療育的福利和環境,我是台灣第一批正式搭上「早療列車」的家長,可是療育資源距離自家那麼遙遠,想要使用還得千里迢迢、風塵僕僕地方能親近。

也因為自己的親身遭遇,以及還有許多像阿蘭這樣的母親,讓我在有機會為家長爭取福利資源時,毅然決定在花蓮、台東和南投成立七個「兒童暨家庭資源社區據點」,目的就是希望能縮短媽媽帶孩子接受療育的路程,也能提供主要照顧者一個喘息的空間。

與世隔絕的外配

我們協會(中華民國發展遲緩兒童早期療育協會)在這七個社區據點裡,有許多東南亞籍的新移民女性,她們在同仁熱誠地邀約下,經常帶著孩子前來,由同仁陪著讀繪本給孩子聽,或每週一次提供孩子學前特教或語言治療,讓這些新移民媽媽能就最近的社區據點,讓孩子接受早療服務;也由於這些據點的早期介入功能逐漸發揮,於是社會處也委託我們承接「外配社區據點」方案,讓早療社工就近關懷外籍配偶家庭。

2010年歲末,我們在(南投)水沙連社區據點舉辦感恩茶會,會中來了五位東南亞籍媽媽,其中一位特別讓人驚豔,並不是她長得特別美麗而令人眼睛一亮,而是她的故事讓人嘖嘖稱奇!

這位印尼籍的阿麗嫁來台灣已有十五年,當年她丈夫是跑遠洋漁船的漁工,和阿麗相識於印尼,後來兩人戀愛結婚。由於她的丈夫會講印尼話,所以阿麗嫁來台灣後兩人都以印尼話溝通,因此她幾乎不會講中文。農村生活簡單,加上阿麗個性內向、不愛交際,所以她深居簡出,只和丈夫及家人互動,就這樣默默在美麗的鄉下住了十幾年,因此雖然大家知道某人取了一位外籍配偶,但極少人有機會能和她講話,更別提互相往來了。後來阿麗之所以會曝光,是因為她的身分問題和女兒逾齡未入學,她那老實的老公不知道孩子沒上學是違法的,加上他又把一個外籍配偶「藏」在家裡,彷彿妻兒全都與世隔絕,這樣的新聞的確夠聳動!

經過「外配中心」的轉介,阿麗成為我們水沙連據點的輔導對象。那年的歲末感恩活動,阿麗特地做了印尼拿手菜來和大家分享,同仁則特別介紹我們認識。我熱情地和她寒暄,還讚美她手藝好、東西好吃,阿麗開心極了,雖然中文還是不靈光,但她一直用笑容回應我的熱情。聚會結束前我想和她合照,她開心地和我與眾姊妹們拍照,這應該是她來台灣後與別人合拍最多照片的一次吧?照片中的阿麗笑得很美,她那深邃明亮的大眼睛、儉樸的外表、害羞時講不出中文的靦腆神情讓我久久難忘。

送走阿麗和這幾位外籍新移民媽媽後,我深深地祝福她們能愛上台灣這塊美麗的土地,願南投是她們真心喜愛的第二故鄉。

註:護木(splint)是一種體外使用的輔助裝置,用於矯正神經、肌肉與骨骼系統構造與功能系統,對腦性麻痺或其他生理受傷者而言,是很重要的輔助器材,能協助或強化身體受傷者更容易操作日常生活的機能。關於輔具的相關資訊可以查閱「輔具之友」網站


(作者為極重度發展遲緩兒的母親,現任「中華民國發展遲緩兒童早期療育協會」 秘書長。本文摘錄自《牽著天使的手——17個慢飛天使的故事》 一書第128~138頁,感謝「心靈工坊」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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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著天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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