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起來的口袋
文/楊美華
第一天上小學,幼稚園時那種難堪又回來了,小朋友依舊一批又一批的圍在我身邊研究我的手指,我整天不發一語,連自我介紹都是只說了名子:「我叫……楊……美……華。」我的手始終緊緊地放在口袋裡,眼睛也只盯著鼓起來的口袋。
回到家我又在阿母的懷抱中大哭,阿母安慰著我:「美華,小學不像幼稚園不可以不去。」
「可是他們都會笑我。」我委屈地說。
「她們笑妳是因為你跟他們有點不一樣,但是只要妳跟他們一樣用功讀書就不會有什麼不同,他們就不會再笑妳了。」
儘管我還是嚎啕大哭,可是阿母的堅持讓我還是必須去上小學,我不懂為什麼要出去被別的小朋友嘲笑,為什麼他們要把我當作怪物看。每天天還沒亮我就醒過來,躺在床上開始想像待會兒到學校去時同學異樣的嘲笑,想著想著天已經大白了,我還是不願意起床,直到阿母把我拉下床。
在上學的路上有許多人看到我就會指指點點,但是我都把手放在口袋裡,這樣第一次看到我的人就不會知道我跟別人有什麼不同,有時候我還會聽到背後同學傳來的說話聲:「不會啊,跟我們沒有什麼不一樣啊?」
發現把手放在口袋裡別人就不會無意中發現我的不同,從此我去學校都把手放在口袋裡,上學的路上是這樣,上課時是這樣,放學時也是這樣,因為我可以避開那些沒見過我的人的眼光,她們不知道我手上的殘缺,沒有異樣的眼光,我好像也變得跟他們一樣正常。
在路上可以這樣做但上課時就不行了,老師發現我都把手放在口袋裡,強迫我把手拿出來,可是每當老師不注意,我的手又迅速的回到口袋裡,因為把手放在口袋裡才會讓我有安全感,老師沒辦法,於是找了針線把我的兩個口袋縫起來不讓我用。
回家之後我把老師縫起來的口袋打開,第二天一樣雙手插著口袋上學去,上課時老師看見了雙手插口袋的我又拿針把口袋縫起來,這讓老師覺得很困擾可是對我來說更是困擾,老師這種做法就像是強迫我站上行刑台去面對一次又一次無止盡的處決,所以回家之後除了把口袋拆開之外我還自己帶了小刀片,只要老師縫口袋我就拆口袋,縫了又拆拆了又縫,最後老師受不了找了一天跟我一起回家找阿母談。
「美華不能這樣一直把手放在口袋裡。」
「可是別的小朋友會笑她。」
「這是一個過渡期,她還有長長的人生要走,不能這樣一直下去,總不能一輩子都把手放在口袋裡吧。」
「她必須習慣別人異樣的眼光,這是她人生必須面對的問題,改變不了環境我們就要改變自己。」
我在房間裡偷聽老師和阿母的談話,雖然聽不太懂老師的話,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以後很難再把口袋的縫線拆掉了,沒讀過什麼書的阿母雖然也不懂什麼大道理,不過她也知道我不能這樣下去,於是警告我不准在把手放在口袋裡。
就這樣我回家之後也不能把口袋的縫線拆掉了,我不再能夠把手放在口袋裡,不過我卻把頭低得更低了,至少這樣可以讓我不用接觸到別人異樣的眼光,於是我愈發變得沉默寡言,和同學之間幾乎沒有什麼互動,因為只要我一開口他們就會把話題轉到我的手,所以我總是和同學保持著一段距離。
不只是人際關係不好,連練習寫字我都遇上很大的困難,開始學寫字的時候由於手指缺了幾節不能握緊筆,老師把筆放在我手上,將手指頭扳開來握在筆上,然後用橡皮筋綁住防止筆從我的手中滑掉,我就這樣開始學寫字,但是這樣讓我的手指非常不舒服,可是不把筆綁在手上我又不能把筆握住。
每天一上學老師幫我把筆綁在手上,放學回家前老師把橡皮筋拿掉,剩一節的手指頭因為長時間綁橡皮筋讓血液不通而呈現紅腫,但是回家之後還要綁起來寫作業,阿母覺得這樣不行,換了棉線讓我綁,用了棉線之後手指頭的紅腫消除了不少。
於是早上到學校之後老師會用棉線幫我把筆綁在手上,回家之後寫完作業阿母再幫我把棉線拆掉,雖然不像其他小朋友寫得又快又好,不過就這樣慢慢地我也學會了寫字,只是因為要握筆的手指頭長期被綁住的棉線彎曲,最後竟然就直不起來了。
經過一段時間我已經習慣不把手放在口袋裡了,也習慣了同學的嘲笑,只是我仍然是個自閉的小孩,我沒有同學也沒有朋友,在學校獨來獨往,回家之後就躲在家裡,雖然我也渴望和其他小朋友玩在一起,但是只要我一接近,那股嘲笑聲就會把我逼開。
有一天下課後我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路旁有一家店,一位師傅正在做供桌用的八仙幡,他用針一針針的縫著布上的八仙,我看見色彩炫爛的八仙在師傅的手中一個個活了起來,我看得傻住了。
老師傅回頭看看我:「想不想學啊?」
「想啊,想啊,可是……」我不安的把手藏到身後。
老師傅看了一眼說:「沒關係,妳如果真的想學我就教妳。」
於是每天放學之後我就去跟老師傅學繡八仙,讓我每天視為畏途的上學有了下課之後的期待,一開始我總是拿不穩針,雖然我使勁的出力想用僅存的指節握緊它,可是不論我怎樣用力針總是會滑開,後來老師傅教我不要用力緊握,把手指頭錯開來,兩隻不行用三指,雖然樣子很奇怪,不過我已經可以一針針的開始繡八仙了,每天我都非常期待放學的到來,因為在老師傅眼中我可以感覺到身為一個正常人的驕傲。
學會繡八仙之後,有一天老師傅遇到阿母跟阿母說:「妳那個孩子不是不可以做,她會做,不要放棄她。」
那天我回到家裡,看到不常出現在阿母臉上的笑容對我說:「美華,今天有人跟我說妳很厲害喔!會繡八仙耶!」
我驕傲地掩飾不住興奮,從小到現在終於讓我有機會接受別人的肯定,這讓我找到一件可以被稱讚的事做,我不跟同儕的小朋友玩,不過卻到處去跟人家學東西,看到隔壁的婆婆在包粽子要拿到市場上去賣,我也跑去跟人家做,有小販在做糖葫蘆,我也去跟人家學,漸漸地,鄰里之間不再歧視我是一個殘缺的小孩,看到我也都會跟我打招呼,同輩的小朋友也開始叫我的名子,而不是對著我大叫:「斷手的!」
從讀小學以來,現在我才開始真正過著「一般人」的生活,在別人的眼中我不再是那麼的不同,可以和別人平起平坐,而這一切卻是那麼的脆弱,輕輕一碰就在我眼前碎掉了。
(本文取材自《缺指蝴蝶》一書,感謝春天出版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