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在地獄與天堂之間
文/畢柳鶯
一位中年太太一進診間,就伸出胖胖的手臂請護士幫忙量血壓,一面說道:「來你們醫院看多了,覺得腦中風真是太可怕了,我一定要好好注意我的血壓。」我邊點頭邊看她的病歷,是膝關節退化疼痛,來接受物理治療的患者,並沒有高血壓、糖尿病或腦中風的病史。
量完血壓,她挪到我面前坐下,接著說:「畢醫師,我覺得你們復健醫院好像人間地獄,真佩服你們有愛心在這種環境工作。」我聽了心頭一驚!她接著說:「妳看那些腦性麻痹的孩子,長那麼大個子,媽媽都抱不動了,還要抱著來學走路,學講話。那些少年家仔,砰一聲一個車禍,年紀輕輕的要坐一輩子輪椅。那些中風的患者,辛苦打拚了一輩子,老來帶這種病,真是可憐啊!還有那些患者的媽媽、太太們更悲慘,一世人要辛苦到什麼時候啊?」一番話說得我不禁心情也沈重起來。
華陀再世?圓夢才知不一樣
從小我們對醫師的描述多半是「一針見效」、「藥到病除」、「華佗再世」、「濟世救人」這些正面的讚譽,苦讀學醫的人,一定都對當醫師充滿著這樣的期待與嚮往。
等到真正進入醫療這個領域才知道,病因不明、無藥可治的病有一大堆,醫療只能輔助、無法根治的病又占了很高的比例,真正只要對症就能根除的疾病成了鳳毛麟角。
二十幾年前在台大小兒科實習的時候,看到血癌的孩子,頂著化療後稀疏的頭髮,身上紫一塊、青一塊,已經找不到可以打針的血管。這些天使一般的孩子,不論是嚶嚶的低泣還是大哭大鬧,都讓我覺得心痛、不忍到無法執行我該進行的酷刑。
在內科實習,經常碰到有人急症不治,我們急救得焦頭爛額,家人一旁哭得呼天搶地。也有各種癌症、肺病、肝病末期的患者,忍受著慢性的煎熬,生不如死,卻求解脫不得,親人只能在一旁陪著落淚。我沒有想到醫師有這麼多束手無策的時候。
轉到復健病房實習,第一天值班,就要幫十位男病人導尿,晚上六點、十點各一次,總共導二十次。這些病人多半才二、三十歲,有的未婚,老媽媽來照顧;有的小孩才兩三歲,年輕的太太在一旁照顧;他們年紀輕輕的就下半身或四肢癱瘓,將來多半一輩子靠輪椅行動。住院期間除了練習翻身、起床、操控輪椅以外,還要每日做大便訓練一次,每二到四個小時要壓尿、導尿做膀胱訓練。
愁苦病房?不止醫病還醫人
我以為這些病友人生遭逢巨變,病房裡一定籠罩著愁雲慘霧。沒想到跨進了大病房,聽到水聲、尿壺碰撞聲、笑鬧聲此起彼落,大家邊做活、邊聊天,互相交換經驗者有之,互相開對方身體玩笑者有之。連住在同病房腦中風的老先生們,也被這些重殘年輕人的苦中作樂惹得微笑起來。
後來發現,這些患者傷病急性期,已經在內、外科病房度過了一段疼痛、緊張、苦悶的日子,擔心會不會有生命危險,擔心自己會不會終身殘障。等轉到復健病房,最壞的情況已經度過,每天有好多新的功課要學習,病房裡到處看到的,都是比自己還嚴重的患者,而且他們竟然那麼開朗、獨立,身心因此都從谷底向上爬升了。
復健病房患者住院日期往往長達數月,醫護人員與病患非常熟識,什麼事都可以談。復健醫療的目標,是要讓病人在身體與心理方面都能儘量獨立,最終要能夠回到家庭、學校、職場和社會。
因此我們不只管到他們的藥物治療,連穿衣、吃飯、大小便、性生活、交通工具,怎麼申請補助,上什麼學校,怎樣才能回去上班,都成了大家討論、關注的事項。非常符合醫師誓言裡面說的:「我們不只醫病,我們醫人」的原則。也許就是這些因緣,醫學系畢業後,我選擇了當復健專科醫師。
永不放棄!心靈要飛向天堂
看完門診回到辦公室午餐,桌上躺著剛寄來的《脊髓損傷會訊》,眼睛立刻被一篇文章的標題所吸引:「脊髓損傷者的天堂──台中市立復健醫院」。
原來是一位熟識的第六節頸髓損傷(比總統夫人吳淑珍女士的受傷部位還要高兩節,少了兩節的神經功能)的女病友寫的,提到她受傷後臥床一年完全依賴他人,到院接受「魔鬼訓練」後,如今可以部分照顧自己,可以開電動輪椅賣彩券,手戴著支架學會打電腦,寫了這篇文章投稿,鼓勵其他的病友,不要放棄希望,只要努力,明天就會更好。
一天之內,聽到有人說復健醫院是地獄,有人說它是天堂,不禁又再度想起「雙城記」裡那雷霆萬鈞的開場白:「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這是一個光明的時代。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世界。它通往地獄,它通往天堂。」
幾千年來,人類的社會如此,觀看我們所處的這個國家如此,復健醫院裡的人生百態更是如此。
當了二十幾年的復健醫師,只能盡棉薄之力,從旁輔助病友學會與疾病、傷殘共舞。而許多因為疾病、傷殘,已經失去太多的病友和家屬,卻常常可以發出比肢體健康的人更強的光和熱,照亮自己和別人,雖然身處黑暗的地獄,心靈堅決要飛向光明的天堂。
(本文選自《醫步醫腳印》一書,作者為知名的復健專科醫師,現任台中市立復健醫院院長。感謝聯經出版公司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