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車上的乘客像風吹落了花瓣,散在各自註定的角落裡,發著呆、強迫症似的低頭玩手機、打瞌睡補眠。灑落地板的陽光讓翻飛的微塵現形,捎來的熱流,薰得人懶洋洋的。

午後12點46分往員林出發的班次,每星期一最好時光的開端。準點,很好,慢幾分,也不必計較,都不影響我期待到畫室的好心情,吃遲到的午餐、像蝸牛般一個月畫一幅畫,就算當作是和老朋友的聚會,也不賴。在日復一日的乏味生活裡,需要點不一樣的方向。

當輪椅被推上電車後,就固定在綠色長椅旁的殘障區裡,還是有人的眼神會若無其事地飄過來,我早已不在意。

看著窗外風景的轉換,樹上開著粉紅色的花,流過車下的河流好寬廣,兩側乾涸的河床上散佈高高低低的農作、石頭、隨意蔓生的長草,一幕幕熟悉的景象,想起和媽媽、外婆第一次坐電車到大林看病的時光。那時聽不清楚,卻不知道該擔心什麼。

十年如一瞬,這一刻,關於自己生命的風景看起來有點失焦,其實,也算清晰。

國中時,秀哖老師堅持要我離開網咖,有GiGi陪著我在畫室度過漫漫長夜。老師說牠現在的身體很健朗,只是眼睛看不到,耳朵重聽,牙齒也沒了,盡量吃流質的食物。畫室裡總有意外驚喜,上個禮拜,老師為我做了兔子毛毛髮飾,「幫我戴上吧。」她像個大姐姐順著我的賴皮。

終於完成陳(金城)醫師的Q版人物畫,還和他在志工組合照,好開心。上個月看著于(劍興)大哥給我沈醫師的照片,先用鉛筆勾勒快和身體一樣大的頭型,直立的五分頭、單眼皮,帶著笑意的嘴角。著色時強調銀色的髮絲,炯炯有神的眼眸,站在落滿紅葉的綠草地上,遠方是藍、紫色融合的天際。雖然不是手術後的第一幅,但也算是完成我的承諾吧。希望能掛在診間幫他大力宣傳。

我的包包還是一樣地沉甸甸,那裡面有我大部分的重要物品,現在,還包括一張器官捐贈卡。自己是最沒有資格談未來的人,因為每當問自己「未來」?就會這般感慨,也許,透過器官捐贈的決定,也是另外一種安排「未來」的方式。

最近鶯鶯師姑常說:「子綝不一樣了,現在會問人家要不要吃東西,懂得和大家分享。」我會努力地、慢慢地畫,證明靠自己還是有活下去的能力,然後,每賣出一幅畫,繼續捐百分之十給師姑的慈濟。

我喜歡自由、期待自由。偏偏,一次又一次的病痛把自己推向不自由的世界。終於,聽不到美好的聲音,蹣跚的步伐沒辦法走得更遠。或許我得到了一些,但卻被奪走了更多,真想問問老天到底在想什麼呢?「自由」,變成想不起來的模樣。不過,我還沒有放棄繼續掙扎下去。佳璇老師在資源教室問我要不要參加「總統教育獎」的遴選,前提是……命愈苦愈好。我想自己應該是很符合吧。

一定很失意
一定沒未來
一定沒希望
一定沒夢想
一定很可憐

在臉書上,看到陳醫師病人品苡的狀態,她的朋友給了她如此沉重的留言。我覺得有些心酸,但也太搞笑了。品苡回覆寫著:「我是知道跟以前比,我真的不漂亮,也一大堆殘缺啦。但是齁,阿濟,你想太多,我沒這麼軟弱欸。」

一路輾轉到畫室,我不覺得奔波麻煩,那是能感受自己做主的心情。就像,我現在想的是: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窩,還有一隻獨立的貓。我會在畫紙渲染上最愛的斑斕色彩,然後,以自己喜歡的姿態,直到老天爺喊停為止。

(黃子綝國二時罹患罕見疾病「多發性神經纖維瘤第二型」,生病10多年來經過不斷的手術,仍須以輪椅行動,父母也相繼過世。2013年榮獲總統教育獎,2011年8月、2014年7月於大林慈濟醫院分別舉辦畫展。本文摘錄自《當聲音去流浪》一書第364~366頁,感謝「南方家園文化」慨允轉載。)
 

所屬書籍: 
當聲音去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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