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學校聯絡簿,在清晨下樓,等來接兒子的交通車。車子準時來到,我跟隨車阿姨說:「兒子今天不舒服,不上學了。」

阿姨疑惑地看我:「今天是你兒子上國中的最後一天,不上學嗎?」

「噢,」我第一次把這兩件事連結一塊,「請把聯絡簿還給老師,說是要歸檔。」

聯絡簿裡,密密麻麻記載這半年兒子在學校的一切、我們與老師的對話。最近兒子發明吃紙的新嗜好,我戲稱他是羊咩咩轉世,有一回,他念頭動到聯絡簿的紙,真的撕下某一天揉成紙團,放進嘴巴咀嚼吞下。我向前搶下其他的日子,想著吃下肚的那一天,可能有兒子在學校不愉快的經驗。果然,我從殘剩的字句看到,那一天他在學校推人又爬牆,老師特別用紅墨水描述經過,我才知道那天特教班老師全出動,整整找了一節課。

我轉回身,按電梯上樓,想到這天在往後日子裡的紀念意義,頗覺超現實的游離虛幻,兒子的國中年代就這樣結束了,如果把這一天記在紙上,吃下肚,會是什麼樣的滋味?

其他的壞日子,所有引起頭痛和傷心的理由,連眼睛也不想睜開迎接第一道陽光的時候,不如也一起吃下肚吧。我想,也許這是兒子表達感覺的一種方式。

這三年的接送,在回家的路上,兒子變成我的影子,或者反過來說也通。這道影子後來練就一身本事,遠遠地將我拋在後面,反正回家的路他也熟,每一個轉角,他跳躍過每一個斑馬線白線,用力而響亮地踩下每一個腳步,橡膠磨擦柏油路面,並因而讓我一再為他買新鞋。遠遠地,我像在追趕一個海市蜃樓,他只在紅綠燈轉換急切的催促音下停住,回頭看我是不是追上來了,他的眼神像告訴我:「快,生命是不等待人的。」

誰是誰的影子呢?我在國中圍牆附近的小吃攤,想吃一碗米粉湯,瘦小的老闆搭訕:「今天兒子沒來嗎?」「還沒下課。」有禮貌的答覆,背後的理由是:「他最近體重又增加了。」在這條通過草地、紅綠燈、甜甜圈店和兩家百貨公司,華麗的回家路途,我和兒子相隨的身影已被沿途記取,成為一個不經意的共同經驗。

將來,還會有其他父子繼續走這條路。書寫,日後我想把感覺如實寫在紙上,但謹記不能用兒子喜愛咀嚼的白報紙,白報紙有種植物的特殊氣味。他會連同我的筆跡、我熬盡腦汁想出來的一個隱喻和我們共同的記憶,一起放進嘴中咀嚼,吃進肚。我總為他著急:「唉,會不會肚子痛啊!」繼而好笑,把記憶吃進肚裡,混和胃酸,究竟算不算稿費?

我繼續思索國中生活的結束,明天還有場畢業典禮,也打定主意不參加了。畢竟,特教班總是排在最後面才亮相,等待三個小時的貴賓和長官致詞,和一連串升學班、市長獎、校長獎的頒獎,照相後,兒子才有機會從座位站起,三秒鐘,「謝謝,請坐下。」我寧願不要如此的儀式,行禮如儀的結束。

眼前的結束,其實足夠讓我這個父親略微傷感,效果僅次於聽見少年時熱愛的老歌。中年後,似乎什麼節奏都加快,常要面向如此倉促的轉換,結束和開始,來不及做太多的練習,像兒子有次吃我的草稿的速度,我來不及搶下,「怎麼辦,」我跟兒子說,「我以後不再有那個靈感了!把靈感還給我。」兒子衝著我傻笑,下一刻,從書房角落抱來一堆草稿紙給我,我知道那是他表示歉意的方法。

「不一樣,我要的是寫在紙上的字。」我說,有些耍賴的意味。然而,在兒子的心智世界裡,字不過是一些墨水。

這才是書寫的本質吧。兒子特殊的嗜好啟示我,最適合書寫記憶的,其實是古埃及的那種紙莎草紙,由於紙質脆弱,禁不起風吹日曬和年代侵蝕,再珍貴的也注定消失飛散。埃及人會跟一道吹過紙張的風說,把我的靈感還給我嗎?

像這三年的行走,天空蔚藍,落英繽紛,再不美好的也趨於結束了,最珍貴的,父與子的等待和對望,卻始終沒有寫在任何一張脆弱的紙張上。我很想知道哪裡可以買到紙莎草紙,想抱著一堆紙,坐下,和兒子一張一張的咀嚼,一起吃進肚。

(作者為知名作家,擁有一位自閉兒。本文摘錄自《爸爸,我們好嗎?》一書第69~73頁,感謝「生命潛能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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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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