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麵包

文／黃文成

　　永富家旁的天主堂圍牆兩端，用磁磚細細鑲嵌著小天使張翅的身影，中間則有「反共必勝，建國必成」八個藍色粗體大字，它們像是宗教神話圖騰般拓印在牆面上。在小孩眼裏，那面牆，隱藏了一片生機蓬勃的想像叢林，我們拿著粉筆及紅磚塊，盡情地攀爬彩繪童年能想像到的一切。

　　而永富永遠固執地重複畫著圓形麵包圖案，圖案安靜堆疊在灰牆上固定一角。我的眼光常跳躍在似石堆的圖案上，想潛入永富幽閉卻又易怒的內心世界，但總是撲了空，只能漠然地回到現實，跟其他人一同畫著飛行中的無敵鐵金剛。

　　好奇的小朋友會問：「啞狗，你在畫什麼？」永富就像鸚鵡模仿著同伴發出一樣的聲響：「你在畫什麼？」也許鸚鵡的喙太過尖銳，啄痛了小朋友的玩興，於是大夥便以拳頭追捕他，或是用粉筆侵襲永富固定蹲坐畫畫的角落。被激怒後的永富，往往是激烈地用頭撞擊灰牆上的天使。流血而不掉淚的天使，嚇壞所有小朋友。我靜靜地看著，永富的圓石堆也沾染了鮮血，在豔陽烘焙下，慢慢地變成一個個紅色麵包。

　　在學校，我喜歡他靜靜坐在身旁，他靜得像一片無聲息的壓花，壓貼嵌在應該是繽紛的童年裏。第二節下課喝牛奶吃麵包時間，我常著迷在永富一口氣吞下整瓶牛奶及啃咬麵包的速度裏，看他上下蠕動的喉管，我也發出滿足的打嗝聲。

　　經過多年，我在站牌下等車回專校宿舍參加期末考，他安靜地陪我等車；他說他要去城裏當麵包學徒。其實，他不說，我都知道。坐上車，鼻子雖不斷吸入沾了柴油味的冷氣，空氣中卻隱約飄來一陣麵包味……

　　最近回家，聽說他已結婚生子，但沒有工作，因為不時受辱，使自閉症傾向更嚴重。我走向永富家，在黃昏的日影下望向他家門口，看見一個皮膚黝黑的外籍婦女抱著嬰孩；而屋內陰鬱深廊處，呆坐一個身影。深廊像一口深深隧道，我站在通往童年幽暗的隧道入口，聞不到麵包暖香，卻嗅到天使軀體上那片紅色血印，散出一股嗆鼻的辛酸味。

　　天主教堂已荒廢殆盡，只剩那面圍牆猶立在雜草漫生處；牆上的藍色大字在時間面前告解下，早風化成八個殘骸；但不知何時另添新標語，大紅漆噴著「越南新娘，十七萬包娶」字樣；紅漆流竄在黃昏餘光下的字骸裏，遠遠看去，詭異得像是一座荒廢的墓碑，正滴著鮮血。

（本文取材自《紅色水印》一書，本文獲2002年第五屆文薈獎小品文第一名。感謝桂冠圖書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