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豐收的菜園裡
文/張麗伽
1981年出生的葉澍淵,是葉振昌、黃美蘭夫婦的第二胎,這個千辛萬苦才保住性命的寶貝,不幸錯過早期療育的時機。
「我們是鄉下人,當時對於這個部分認知不足,政府衛生單位也沒有提供這樣的資訊,提醒我們這個小孩子學習坐爬等身體發展比人家慢,或建議我們應該到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我到現在仍然覺得,政府真的做得不夠。幼兒是療育黃金時期,衛生單位卻從來沒有告訴我們究竟這個孩子怎麼了?我並不要求他們為孩子做直接的醫療訓練,而是應該告知並提供我們相關資訊,以便我們帶孩子到適當的醫療院所,做相關的檢查、療育或訓練。」
直到阿淵快上小學的時候,到台大做檢查,醫生很遺憾的說,為什麼這麼慢才來?真的,太慢了,如果早一點來,他還可以幫孩子做訓練。葉振昌非常訝異,只能感嘆自己不懂、地方衛生單位又未能盡責。後來,他格外重視嬰幼兒的身心發展,希望督促政府部門建立早期療育等制度:
「在相關的會議中,我的措詞都比較強硬,我寧可扮黑臉,因為我不希望其他家長經歷我走過的艱苦道路。我把制度建立好,後面的人若有這樣的情形,就可以接受更好的醫療服務。」
從此,為了建立合理的制度,葉振昌展開漫長的爭取與努力。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孩子受教育的權利。
趕快、趕快
回憶往事,葉振昌說,阿淵出生那天的狀況,至今都還歷歷在目,那是在苗栗的一家婦產科診所:「究竟是產程過長?或是生產的時候拉扯到臍帶?這對嬰兒造成什麼影響,我自己不是醫生,也沒辦法確定。不過,護士那天焦急的說『趕快、趕快』,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孩子的情況不好,抱回家之後,捱到差不多第12天,已經奄奄一息。
「我們信仰的是關聖帝君,那天跟我的父親到苗栗縣西湖鄉五湖村的顯化宮。可能是我們的福氣到了,顯化宮當時出了三道靈符。住持告訴我們,孩子非常嚴重了,要我們趕快去找醫生。那時的家境不是很好,我們連機車都沒有,公車班次也很少。搭公車回到南苗,再轉車回家,回到山上家裡一看,孩子好像真的沒什麼希望!已經連牙關都緊閉了。
「那三道靈符,我們燒了、泡符水,用湯匙將孩子的嘴巴撬開、灌進去,然後趕緊租車準備帶他就醫。那時候,我們好著急,根本等不及那輛車子開過來,直接抱了孩子就從家裡走出去,途中再跟車子會合。
「到了第一家醫院,醫生用手電筒一照,孩子的瞳孔已經放大,他說沒有辦法了,要我們趕快送到大醫院去吧!於是轉到苗栗市。中苗有個較大的致和醫院,醫生也是同樣的檢查動作,一看就說沒辦法。我們只好再轉往省立苗栗醫院,結果也是搖頭。
「我們抱著一線希望到新竹省立醫院,車程中,有個奇蹟出現了——孩子原本臉色發紫,甚至背部跟手指都呈紫色,那時候卻開始紅潤起來,身體會動、嘴巴也會張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神明幫忙、那幾道靈符的功力?直到現在,仍是一個謎,但我姑且還是相信那份功力和神明的庇佑。」
然而,阿淵的狀況還是不樂觀。住了一天,連夜再從新竹趕到台北長庚醫院求醫,治療一個星期,這個孩子總算度過難關。不過,腦部的傷害已經造成,永久無法彌補。
偷吃
由於特殊教育的學前幼教班尚未普及,阿淵無法就讀幼稚園:「我們曾經送他去私人托兒所。他的情況跟別的孩子不太一樣,有一次,老師發現他跑到廚房偷吃肉鬆,所方就打電話來,說這個孩子如何如何,沒有辦法再帶這個孩子。我不得不將他接回家,從此就沒有再上幼稚園了。
「小學階段,我們的學區裡沒有啟智班,只好到其他學區找機會。公館的某學校說,他們只有輕度、沒有中重度的班級。苗栗市的另一所則是額滿了,只好回來上一般的課程。就這樣,前面四年真的是白讀了,老師給他的東西無法吸收,後來甚至不太管他。我的姪孫剛好跟他同班,回來告訴我說,叔公,阿淵叔叔有時候沒有進教室,就在外面走來走去,或是玩水龍頭。我聽了,真是晴天霹靂。
「我的孩子在學校情形怎麼樣,老師竟然從來沒有告訴我!我很關心這件事,後來經常到學校了解狀況,然而他在學校還是沒有什麼成長。到了第五年,阿淵已經小五了,熱心的蕭淑芳老師打電話告訴我,公館國小的中重度啟智班成立了,要我趕快把孩子帶過去,於是將他轉到公館國小讀了二年,學習情形真的有非常大的改善。」
阿淵小學畢業之後,又沒有國中可以就讀,他們同班的畢業生,包括前後屆的學生差不多有十幾個人,都沒有地方讀書。葉振昌決定將自己的孩子當做籌碼,在公館鄉推動設置國中階段的啟智班,過程相當曲折。
「我們原本屬意公館國中,交通比較方便,就算家長條件不是很好、無法親自接送孩子,也還有公車可以搭,另一所在山邊的學校就不是那麼方便。可是,公館國中的教室不夠,於是,我就跟教育局的主任督學巫文瑞說,我不堅持一定要在哪一所學校設班,公館鄉有兩所國中,只要有一所開辦啟智班,我就接受了。因此,後來就規劃在鶴岡國中。
「問題又來了,沒有公車可以搭,學校也沒有交通車,學生如何接送呢?當時,我在公館國小擔任交通車司機,主動向巫主督表明,只要學校點頭,公館國小的特教車可以聯合服務,同時接送公館國小與鶴岡國中啟智班的學生,至於路線規劃就由我來安排。我也跟校長及輔導室主任拜託說,你們坐在這個位置上,現在也只有你們可以幫忙了,只要你們點頭,我願意做這樣的配合,他們終於都同意了。
「那時,距離阿淵從小學畢業、賦閒在家,已經整整二年了。」
鶴岡國中啟智班成立之後,許多與阿淵同樣苦等讀書機會的學生家長,都非常感激:「不知道如何形容他們的感謝,大家點頭點到頭都低低的。我說,這個制度不是只有我的孩子或你們的孩子受惠。他們在這個階段可以受到教育,三年之後,後面的孩子、別人的孩子,也同樣因為這個制度受惠。我們能做的,就應該盡量做。」
聯絡簿是雙方的橋樑
有了這個經驗,葉振昌及早為孩子規劃下一步。因為苗栗縣沒有高中職階段的特殊教育學校,他們積極爭取,獲得縣長傅學鵬、台灣省政府的支持,終於在一1998年成立籌備處、1999年提早招生,這個學年度畢業的阿淵,剛好趕上第一班車。
「許多老師開玩笑說,葉先生真好,你要啟智班,政府就給你的孩子設啟智班;你要特殊學校,政府就給你蓋一所特殊學校。
「我說,我的孩子固然有需求,但我是為了建立整個教育制度而努力。我以前走過那麼多辛苦路,希望後面的家長不必像我這樣。如同我一直在推動學前特殊教育,因為當年我的孩子去廚房偷吃冰箱裡的肉鬆,讓人家覺得這個孩子完蛋了,就要他離開托兒所,我不希望後面還有這樣的家長、因為這樣的理由就被拒絕了。雖然阿淵已經長大,我依然重視推動學前教育,要為其他孩子爭取在正規教育體系裡接受訓練和學習。」
葉振昌說,推動這些制度的動力,來自於需求與使命感。
「家庭及孩子需要我,接受好的教育對孩子與家庭都是正面的。如果我不賣力爭取,孩子無法在好的制度裡受教,將會影響他與家庭的長遠發展,直到孩子生命終老;社會需要我,外面那麼多家長、孩子,跟我們有同樣的困擾,因為沒有辦法得到照顧,天天在攀爬、在吶喊,在悲情中過日子,將制度建立起來,家長的悲情就沒有了;國家也是這樣,如果制度不建立、對這些孩子置之不顧,政府以後可能每年都要給他們生活補助,會形成非常大的社會問題。透過制度,能夠改善孩子的能力,有些人可以自給自足、自力更生,國家將減少許多的負擔。」
「若是有人在二、三十年前建立制度,今天的我,就不需要做這些事了。但是,我處身在這樣的時代,國家、社會、家庭、孩子需要我,所以我挺身而出,做這些社會公益的服務,這就是我的使命感。」
葉振昌認為,阿淵在特教學校高職部的三年進步最大。這六個學期的家庭聯絡簿,他們至今仍然仔細保存下來,幾乎每天都寫得密密麻麻,還不時用紅筆畫出老師叮嚀的重點,滿溢著父母的真愛。
例如,有一年聖誕節,老師在聯絡簿提及,阿淵要求將聖誕襪裡的糖果拿給他。葉振昌就慎重回應,阿淵雖然想吃糖,但是也知道不可擅自取食:「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要取得他人的物品,必須得到他人的許可。這是我對澍淵的訓示,請老師也依此嚴格教導。」
家人帶阿淵到餐廳吃飯、與親族聚會,葉振昌總是將孩子的特殊表現與對話,鉅細靡遺記錄在聯絡簿裡。老師也回覆說,阿淵一早來就會急著向老師報告昨天的事。紙筆往返之間,彼此更能掌握孩子進步的情形。
「我不是隨隨便便、馬馬虎虎就將那個格子填滿,而是要透過聯絡簿延伸彼此的目光。因為,我看不到孩子在學校裡的學習表現,老師也不知道他在家裡的情況。老師記載他在學校較特別的表現,等於我的眼睛也到特殊學校去了,如同親眼看到我的孩子的特殊表現;他在家裡做了什麼、幫助了什麼、講了哪句話,我都仔細寫下來,老師才知道原來孩子有這些學習、有這種能力。我們要消除死角,只有用這種方式,親師之間的用心聯繫,確實讓孩子的成長突飛猛進。」
找到小玩具車了!
葉振昌強調,即使面對生來特殊的孩子,也不能疏忽品德教育。「尤其是物權的觀念,你要教會他,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不能因為他智能不好,就寬恕他不正當的行為。在家裡,或許家人、兄弟姊妹可以寬恕他,但是,有一天他到外面偷人家的東西,還是要被指責、甚至接受法律的制裁。」
為了這樣的堅持,經歷過不少衝突。弟弟炳煌比阿淵小11歲,有一次,媽媽為弟弟買了小玩具車,阿淵看了很中意,二人爭執起來,他趁著弟弟沒注意就將車子拿走。弟弟第二天到處尋找,他也沒吭聲,結果父母在他的書包裡找出來,一定要他歸還。
「他當然很不高興,但是我們必須讓他知道,雖然是你喜歡的、你想要的,也不能拿,或者必須先徵求原物主弟弟的同意才能玩。我們應該讓他有抗壓的機會,不能因為擔心他無法承受就放棄堅持。」
有些特殊孩子的家長,遇到這樣的狀況,可能乾脆再買一輛車,或遊說弟弟退讓就算了,但是,葉家夫婦沒有選擇看似容易的做法。葉太太說:「我們完全像對待正常孩子一樣,只是步驟必須調慢一點,慢慢去勸導。帶這樣的孩子,我們要有耐性去等他。」
這樣的理念,也讓葉振昌積極教導阿淵自理生活:「剛開始學穿鞋子、穿襪子、穿衣服,真的很辛苦。前面穿後面、左邊穿右邊、上面穿下面、下面穿上面,因為他搞不懂正確的位置。但我的觀念是先不要數落他,先求會穿,再慢慢用時間來修正他做錯的部分。如果不這樣訓練他,為了節省時間而不斷幫忙他,他永遠都沒有學習的機會。你不讓他學,今天你幫他穿襪子,可能一輩子都要幫他穿襪子;今天替他穿鞋子,一輩子都得替他穿鞋子。」
甚至,阿淵在小一就開始練習自己洗澡,黃美蘭忍不住心疼,但葉振昌沒有鬆手:「訣竅是讓他從夏天開始學,否則時間耗久了,可能會感冒。洗不乾淨沒關係,我們會定期驗收,告訴他哪邊要加強。當年,他就學會了。」
最好的幫手
葉振昌形容,他自己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受到不少「度化」,為人處世的歷鍊、個性、談吐都改變很多。因為,他必須用愛去克服孩子的障礙,要穩住自己的情緒,才能好好教育孩子:「你用愛心影響他,他回饋的,也是溫暖與人性。」
如今,高職畢業的阿淵,成為家人的貼心好幫手,除了協助搬運東西,看到爸爸、媽媽或伯父從田裡工作回來,會主動端茶給他們喝,吃東西也會先詢問阿婆吃了沒有? 葉家夫婦與阿淵的故事,讓他們在2005年得到「大愛獎」,但彼此之間的度化,卻是永不止息的。北上領獎前,葉振昌告訴阿淵要乖乖聽話:「爸爸帶你去台北領獎。」孩子也每天掛念;結果,葉家夫婦受獎披肩帶的時候,阿淵發現他並沒有一份,情緒非常激動,連會後用餐都受到很大的影響,這讓葉振昌深切反省良久:「我想,我錯了,我的告知錯了。孩子的情緒反應固然不對,但是我也有責任,百分之八、九十以上是我的錯。當時應該跟他說,爸爸、媽媽要去領獎,我會帶你去喔,這樣的表述就正確了。
「或許,這可能也是上天的安排,這讓我更進一步思考與孩子的相處,也讓與會人員知道,心智障礙家長必須長期面對孩子情緒反應等種種的困難。」
擔任過兩屆「苗栗縣智障福利協進會」理事長的葉振昌,如今經常應邀擔任心智障礙者家長講座的講師,列舉10多項寶貴心得與其他家長分享。不過,他爭取建立制度的奮鬥還在持續,新目標是希望為特殊孩子建立一套解決兩性需求的制度:「我比較主張,不要有傳後的想法,至於生理需求,應該催生相關立法,讓特殊孩子在合法、正確與恰當的情形下,擁有這樣的滿足。因為心智上的障礙,就不能擁有生理的需求或滿足,這是不合乎人性的,我們應該參考歐美國家類似配對等做法。或許,這不是一下子能做到的事,台灣的政府及團體都還要努力。」
「如同種菜一樣,怎麼栽種,就怎麼獲得。」出身苗栗菜農的葉振昌,以務農之道養育他的特殊孩子,並努力向政府爭取合理的啟智教育制度。他揮汗開墾的豐碩園地,讓許許多多的人得以共享甘美的成果。 站在已豐收的菜園裡,葉振昌又注視著另一片亟待墾荒的土地。
(本文取材自《陪你一起慢慢走》一書第169~184頁,感謝「圓神出版」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