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籬笆的那一邊——我的癲癇病友的故事

文/賴其萬

  2000年底,我受寵若驚地接到天下文化副總編輯鄭惟和小姐的來信,邀我寫一本有關癲癇病人的故事。記得她信上說看過我寫的關於醫病之間故事,令她十分感動,既然我對癲癇病人那麼關心,應該有很多這類的故事可以與大家分享,同時,也可以促使社會大眾對癲癇病人有更深入的認識。

  就這樣子,我興致勃勃地簽下了合約,約定在2001年12月交稿。然而由於工作上的忙亂,我竟把二年半前就該交的稿拖到現在才完工,實感汗顏。其實這本書的寫作架構已經想了好幾年,但直到最近一年才開始著手,我先是與一位資深作家鄭春鴻先生合作,由我口述,而後請他將資料改寫為病人的體驗、癲癇的診斷以及治療與預後等幾個章節。但是幾個月下來,我們都認為目前坊間不乏有關癲癇大眾醫學常識的好書,而我寫這本書的真正目的是以病人故事為主軸,讓社會人士瞭解他們的感受,而非純粹傳播癲癇的知識而已。

  因此我想,這種醫師個人與病人之間感情的交流,還是要自己動筆才夠傳神,於是開始整理這些彷彿仍然歷歷在目、難以忘懷的記憶。最後,終於趁三月初到美國的兩個禮拜的假期,排除所有雜務,日以繼夜動手寫作。

  有些關心我的好朋友一聽到我正在寫有關癲癇病人的書,都直言為何要侷限於癲癇?這並不是大家都有興趣知道的疾病。其實,癲癇相當常見,約每一千人中就有四到十人罹患此種腦部疾病,只是社會對這種病仍有誤解與歧視,使得許多癲癇病人躲在黑暗的角落。二十多年來我在國外主要的研究、服務與教學都與癲癇相關,深深體會到他們因為缺乏社會的瞭解,而有許多令人心酸的一面。所以我想把這些病人的故事呈現出來,讓大眾能更認識、體會癲癇病人及其家屬的切身感受,進而改變心態。

  最近來台訪問的醫學倫理學家詹納博士(Dr. Richard Zaner)曾在他的演講中,說明他的幾本暢銷書《倫理與臨床的遭遇》、《醫院裡的哲學家》、《醫院裡的危機時刻》,都是藉由病人的故事來宣達醫學倫理的各種議題,這是因為故事最能達到說理的效果。他也引用Barry Lopez的話:「有時,一個人要活下去,故事要比食物來得更需要。因此,我們每個人都相互將故事灌注於對方的記憶,這就是人們互相關懷的方式。」

  本書所寫的,都是過去我在行醫生涯中,特別讓我「開竅」的癲癇病人,由於必須保護病人的隱私權,所以故事主人翁的姓名皆為杜撰,所有可能追查出病人身分的細節,也都謹慎地刻意避免。這22位病人包括:參加教學的癲癇病人,勇敢地說出自己如何走出黑暗角落的心路歷程;罹患癲癇的女學生在課堂上道出她的心聲,使我有機會瞭解癲癇對學齡兒童的影響;經由朋友介紹的病人,讓我深感教導社會大眾正確醫學常識的重要;用假名來看病的病人,使我瞭解到社會偏見帶給病人的壓力;因為癲癇新藥引起的風暴,令我深感良藥與毒藥只是一線之隔;因為癲癇無法以藥物控制而接受外科手術的病人,讓我回想起二十幾年前初次推介病人接受開刀的情景;「非癲癇性發作」的病人,給我瞭解這種病人難言之苦的機會;重度智障病人的死亡,讓我憶起自己曾因忽視家屬過去的經驗,差點導致滔天大禍;一位桀驁不馴的病人,令我瞭解病人內心因為癲癇所產生的忿忿不平;不合作的癲癇病人,促使我對「遵醫囑性」的觀念再做檢討;不肯吃藥的病人,使我反省了醫病溝通未盡理想之處;不因為癲癇得到控制而滿足的病人,令我領悟到以病人福祉為中心的醫療,為的是要病人得到更好的生活品質;接受新藥試驗的病人對於動物毒性報告的反應,我不禁深感醫師與病人的溝通是一種藝術;癲癇病人的猝死,透過病人與家屬的身上,我深刻地體會到人生的真諦;接受癲癇新藥試驗的女病人意外地懷孕,讓我感受到誠心誠意照顧病人的成就感;一位憤怒的病人,使我不敢漠視醫者尊重病人隱私權的責任;差點被誤為「非癲癇性發作」的癲癇病人,令我深深領悟到行醫一定不忘虛心;從病人及家屬的互動,感受到雖身處醫療困境中,醫病之間仍有溫馨;癲癇病人的社會適應問題,促使我更深一層去探究病人內心的願望;癲癇病童就學的問題,我才領會到病童在學校所遭遇的學習與人際問題;癲癇病人開車引起的不幸,使我領悟到關懷癲癇病人的醫生還有許多社會責任。最後一篇故事是我多年的癲癇病友特瑞莎執筆的,從她的自敘中,我才瞭解到在平實、美滿的生活底下,仍多少隱藏了不為人知的心酸。

  1996年我曾以「Open Your Mind to Epilepsy」(向癲癇打開你心內的門窗)為主題,舉辦了一個演講會。其中,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主講者皆為病人。我先將他們分為四組:病人和她的先生、病人和她的母親、病人和雇主,以及本身患有癲癇的心理醫生。他們每個人均報告自己以及家人或同事與癲癇奮鬥的親身經驗。

  第一組是一對郎才女貌的夫妻。這位太太在台上細說她的心路歷程,如何由自怨自艾到後來在先生的愛心鼓勵下走出陰影。然而有一回,她因自己一星期都沒吃藥而再發。當他先生知道時,非常失望地對她說:「如果妳因為不吃藥而使癲癇再度發作,我不會再同情妳。按時吃藥是妳應盡的責任,我已盡了我作先生的本分了!」她說那種由愛心而產生的責備是她一生再也無法忘記的。所以,她就勸在場每位病友,當病情可以用藥物控制時,一定要按時吃藥。這句話由她口中說出來,比我們做醫生的勸病人一百次都有效。

  第二組的病人是一位長得眉清目秀的八歲小女孩。她站在墊腳的小凳子上,嘴才對得上麥克風。她細聲地報告,她在媽媽與老師的鼓勵下,把自己的癲癇經驗寫成一部小說。在她的故事裡,她把癲癇發作叫做「黑魔鬼」,而每次的發作就是這「黑魔鬼」突然出現,把她嚇昏過去。她把自己寫成一個與「黑魔鬼」奮戰的小英雄,最後,終於在醫生與護士小姐的幫忙下,用他們給她的小藥丸把「黑魔鬼」給打敗了。她很驕傲地在台上朗誦她得獎的小說,真是可愛。而她身為小學老師的媽媽,也與聽眾細說當自己心愛的女兒有了癲癇發作以後,她才發覺自己過去遇到學童在教室裡癲癇發作時,是多麼地無知與無助。她以本身的經驗向聽眾說明,如何在癲癇基金會的幫忙下,協助女兒由傷心、害怕、見不得人,變成今天能在台上以坦蕩蕩的態度現身說法。

  第三組的病人講完他的奮鬥史以後,他的雇主上台肯定他的表現:「這雇員除了定期看醫生的時間外,我從未看他遲到早退或請病假,他負責我們兵工廠內精確度最高的工作,始終堅守崗位,他是我們單位的最佳員工。」所以,他說明了當癲癇獲得控制時,病人是可以如此勤奮工作,而能勝任一般人都不一定能勝任的精細工作。

  最後是一位患有癲癇的心理醫師。他告訴大家,他在自己診所的桌上放了一個牌子,上頭寫著:「我患有癲癇,當你在跟我講話時,如果我突然眨眨眼、沒回答你或昏倒過去,請你不要怕,只要給我幾分鐘,我就會回復正常。」他說:「起先,我很害怕病人因知道我有癲癇,會被嚇跑,但沒想到病人反而愈來愈多,而且,許多有心理方面問題的癲癇病人,都會來找我看病。」他又說:「當你願意走出陰暗角落時,你會發現大家其實不會歧視你。」當他說完時,許多癲癇病人都起立為他鼓掌。

  這次的演講會使我深深體會,病人的現身說法最能說服社會大眾對癲癇打開心胸,去除偏見與誤解。

  記得有次在癲癇基金會的餐會裡,一位聽眾對我說:「我很好奇,但我知道我不能侵犯你的隱私權。你能把病人的感受說得這麼清楚,我相信你本身或者是你的親人一定患有癲癇吧!」想不到,我還來不及回答,竟有另一位聽眾站起來說:「賴教授,你不用回答。我自己是癲癇病人,聽你的演講,我知道你並沒有癲癇。因為不管你治療過多少癲癇病人,你還是不可能真正瞭解我們在籬笆這一邊的人的真正感受!」

  這二十幾年來,我一直自認為比一般醫師或大眾更瞭解癲癇,但誠如這位病人所說的,我畢竟還是站在籬笆的另一邊。今天我就是帶著這種心願,寫出我從這些病人身上學來的知識和體會到的感受,希望能在這道籬笆上架一道橋樑,讓籬笆那一邊的社會大眾能夠更瞭解癲癇以及癲癇病人。

  我非常尊敬的醫界前輩,也是我在教育部醫教會的同事黃崑巖教授曾經說過:「我們的醫生與醫學生所讀的教科書都是醫生寫的,所以我們都不太瞭解病人真正的感受。」今天這本書雖然也是以醫生角度寫的,但全都是我從病人身上學習來的,希望可以彌補這樣的遺憾。

  本書能夠問世,我必須感謝我的秘書詹碧雲小姐給我的意見與校正、內人張燕惠醫師在我寫書的這段時間為我所做的各種犧牲,以及幾位朋友為這本書作序,在此謹表誠摯的感謝。最後我要特別感謝一位我在美國曾經照顧過的癲癇病人——琳達。她聽說我要寫這樣的一本書,專程寫了一篇文章表達她對癲癇的看法。經她同意後,我請人把她的文章譯成中文,收錄在本文之後,並附上她的全家福。

  琳達的三個兒子都是在我們先調整癲癇藥物之後才受孕的,而孩子們在這麼用心的「籌畫」之下,都沒有因為母親服用癲癇藥物而引起任何的問題。琳達最感到欣慰的地方,就是癲癇病人可以與其他人一樣結婚生子,過正常人的生活。

(本文為病人心˙醫師情一書自序,取材自第13~21頁,感謝天下文化慨允轉載。) 

所屬書籍: 
病人心‧醫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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