癱瘓與恨
文/曹燕婷
「榮總有個鄭醫生可以治好妳。」爸爸高興地對我說,「只要開完刀,妳就會好起來。」我的眼睛一亮,待在北醫兩個多月動彈不得,每天瞪著天花板和電視,已經無聊到一個境界的我,衷心期待這次開刀。
長達十二個小時的手術終於結束,鄭醫師說非常成功。可是,一天過去了,兩天、三天……都過去了,我的腳還是不能動。原本興高采烈的情緒,一下子跌冰點,「哇哇哇……騙我,你們大家都騙我,我根本就是癱瘓,一輩子都不能走路了。」下半身依舊一點感覺都沒有的我,對著所有人發飆。「女兒冷靜一點,妳做的是神經再生手術。神經不會在幾天內長出來,要花時間去等。」爸爸試圖安慰我。
原來,我從八樓摔下來時,傷到了脊椎,正好是胸椎第九節,快到肚臍眼的位置。由於那裡的神經統統斷掉,造成腰部以下完全失去感覺。換句話說,的確是癱瘓。但是榮總神經外科的鄭醫師,用白老鼠做過「神經再生手術」的實驗,結果成功了。所以應用於人體,也有可能成功。排隊等候鄭醫師開刀的,據說有一千多人。爸爸為了我,四處奔走、運用關係,才插隊成功動了這個手術。
手術不是不成功,只是需要時間等待。我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要等到什麼時候呢?等不到的話,我豈非一輩子都得坐輪椅了嗎?陷入絕望深淵的我,像跟全世界有仇一樣,每天不是臭著一張臉,就是面無表情,過著行屍走肉般的日子。不想復健、不去思考未來,心裡充滿了憤怒與不平。特別是對阿桂。
救護車的紀錄上寫著阿桂的證詞:「傷者曹燕婷跳樓自殺,因有嚴重憂鬱症。」「為什麼你要說我跳樓?」「為什麼我從八樓摔下去的時候,你沒有救我?」一大堆問號排山倒海湧向我,阿桂卻從來沒有回答過我。倒是朋友幫我問過他兩次,他的答案卻前後不一,是他真的蹲在地上撿東西,來不及拉我呢?還是他沒注意?握著不同的說詞線索,像拼圖似的我想拼湊出事情的真相。
越想我越害怕,如果不是我自殺,就是他講話激我跳樓,再不就是他……他推我?可是我沒有理由自殺,二姊過世雖然讓我很傷心,我卻反而更想連她的份一起活下去,好幫她照顧小孩。而且我懼高,就算要死也是吞安眠藥,絕不會選跳樓。再一回想過去跟阿桂相處的蛛絲馬跡,他一喝醉就會發酒瘋……。爸爸也說那天阿桂送我到醫院後,沒等我從開刀房出來,就急忙趕回家裡,形跡實在可疑。大姊甚至告訴我,借宿我家的那個香港女同事說,阿桂威脅她再敢來台灣,就要叫竹聯幫的人砍她。難怪足以當唯一證人的她,一口咬定自己睡得太沉,什麼都不知道。
那麼,真的是阿桂害我了?
懷疑的心,日夜糾纏著我。正好阿桂去了大陸工作,我把所有的空檔全部拿來猜測。可是不管怎麼猜,我永遠都得不到答案。沒有目擊證人,阿桂也不會承認的。恨意和悔意交替囓咬著我,就算不是阿桂推我,也是因為他來找我吵架,我才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要是早點跟他分手,就不會有這種事發生了。
是阿桂推我的嗎?為什麼他要推我?如果我不認識他就好了。這些念頭不斷在我心裡翻來覆去,以至於我再看見他出現時,一股怨氣直往腦門衝,講不到三言兩語就吵了起來。往日的恩愛已經銷聲匿跡。看見他,就讓我想起自己的不幸全是他一手造成。「分手吧。我即使能再走路,也是穿著支架走,你沒辦法照顧我一輩子的。」已經說過無數次分手的我,這次鐵了心絕不再退讓,不再輕易被感情牽著鼻子走。不接電話,不回e-mail,徹徹底底與他劃清界線。
付出下半身癱瘓的代價,我終於換回了自由。
為什麼是我?
我才三十多歲,憑什麼未來的美好人生就這樣被毀了?
不能動。我企圖伸一伸腳,腰部以下像化石般,什麼感覺也沒有。無論大腿、膝蓋還是小腿,硬是文風不動。Shit!Shit!Shit!明知咒罵再多聲也沒用,不會動就是不會動,我還是想罵個夠。
連「想要離開病房透透氣」這麼簡單的念頭,都得麻煩義工抱我坐到輪椅上才能實現,覺得自己真是不中用到極點。還好經過鄭醫師的手術,我已經可以久坐,不像之前在北醫坐不到四十分鐘,背就疼得要命。想到這,我就一肚子氣,為什麼偏偏是我這麼倒楣,莫名其妙從八樓摔下來?我不服,我才三十多歲,憑什麼未來的美好人生就這樣被毀了?
坐輪椅在醫院四周散步時,一隻狗突然從眼前跑過,我想起了家裡的拉布拉多導盲犬∣∣小安,也想起了和二姊餵流浪狗的那些日子。那時,只要我的車一開近公司,附近所有的流浪狗全都會集合到停車場,等著我和二姊從後車廂拿出狗食罐頭。「老天爺騙人!」我在心底暗罵著,「說什麼好心有好報?為什麼我和二姊幫了那麼多狗,還當導盲犬義工,結果下場這麼慘!」從來沒和上帝算過帳的我,怨天尤人過了頭,一古腦把責任全都推給了上帝。
再也不做好事了、再也不餵狗了。雖然我真的這樣想過幾秒鐘,可是一看見狗狗,那種打從心底的憐愛,就讓我無法把罪怪到牠們身上。動物的單純是無庸置疑的,尤其是狗,只要你對牠好,牠一定對你搖尾巴示忠,絕不會背叛、反咬你一口。我小學五年級就開始養狗,最明白這個道理了。因此,發現醫院也有流浪狗之後,我又開始餵了起來。
只要外出,看護蘇姊就會被我再三提醒,要記得帶寶路狗食罐頭。有時候忘了帶,路上一看見流浪狗,蘇姊馬上被我逼著衝去醫院食堂,買隻雞腿來餵。想想真是今非昔比,從前自己開車方便,總是習慣在行李廂放好一堆狗食,好隨時餵狗。路上發現流浪狗也是抱了,就往獸醫那兒去洗澡、結紮;現在行動不便,乾脆把獸醫叫來出外診。後來住的振興醫院裡的流浪狗,受惠最是多。「妳真是個狗癡。」看我不惜金錢與精神地愛狗,蘇姊總忍不住說我。沒辦法,除了家人以外,狗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從榮總出院後,爸媽把我轉到振興醫院,希望我可以在那裡接受最好的復健治療。憂鬱症帶來的情緒起伏,卻嚴重影響我的復健意願。在我腦袋裡只有一個想法,何必做復健,做也是白做,反正我一輩子都離不開輪椅了。常常,情緒一上來,對著爸媽我也不假顏色,照兇不誤。嘴巴裡更是成天嚷著尋死,動不了無所謂,躺在床上我故意翻身翻過頭,希望摔死自己,這個詭計在蘇姊的謹慎看顧下,一次都沒得逞過。有時候當著爸爸的面,坐輪椅的我說話一不順心,就發狠要弄倒輪椅死給大家看。想當然輪椅還沒倒下,我已經被扛到床上禁止亂動了。
病床四周所有的危險物品,毛巾、電話線……所有可能被我拿去自殺用的東西,全被蘇姊收得不知去向,第一次發現想死還真不容易。不過,我也只是嚷嚷而已,有過自殺經驗的我,非常了解那種滋味的可怕。
(本文選自《醒來後的淚光:李克翰‧曹燕婷的反方向人生》一書。感謝大田出版社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