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的感覺真好

文/吳美慧

生命曾經走到絕境

  2001年8月,我恰好39歲,但我已將遺書寫好了,還去做了件這輩子自認最後一項應該完成的心願,那就是花了十餘萬元買了台北─美國頭等艙來回機票,並將我備用鑰匙交給了好朋友,似乎都一切已就緒,等待死亡的心情意外地平靜,好像那就是應該完成的最終目的。

  事實上,我並非得了絕症,只是我的生命力就好像破了洞的汽球般,在每天的每分、每秒中一直漏著氣,而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清清楚楚地看到、感覺到生命力的消失而無能為力。

  全身像是灌滿了水泥般的沈重,就連走出自己的大門,或是張開嘴巴說話都沒有力氣,有時甚至悶得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如此般地失去了生命力,怎還有存在的價值呢?

  事實上,過去十年,我自認為活得比大多數的人「精采」。我結束了長達七、八年的婚姻;離開了我最愛的媒體工作;自行創業,幾年下來也小有成績,有些時候甚至會半開完笑地告訴朋友們,別人工作一年,我只要工作半年就可以遊山玩水了!

  然而精采的背後卻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痛苦與風險,有時候就連自己也不知道處在風險之中。

  我是個「躁鬱症」患者,十年來,我卻毫不自知。從無知到無助,最後到了求助,整整十年的病史,不知讓我走過多少次的危險邊緣,其中若有半點的差池,我可能早已蒙主寵召。

  早些年的「躁症」讓我精力旺盛,一周可以睡不到十個小時,但腦袋卻依舊靈光得可以,甚至經常自豪地告訴別人,我不僅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任何採訪都無需紙筆,憑藉著我的記憶力就可以萬事ok!工作表現優異,讓我贏得掌聲與肯定,但仍然精力充沛到一股躁動的感覺,使我幾近爆發,以至於我淪落無意識地用力花錢、開快車。開快車那份速度感,不僅讓我可以發洩過多的精力,隨著速度地加快,還可以使我不停轉動的腦筋獲得到片刻的寧靜,於是我猶如毒癮上身般迷戀於速度所帶來的快感,尤其是在深夜飆車的感覺極為暢快,不知不覺地它成了習慣,每天都在夜深人靜之際極速行駛。

  為了讓腦筋可以停止不動,就得更專心地加快速度。而每當引擎因加油而轟轟作響時,一股令我莫名的興奮湧上心頭。就這樣讓我一次又一次的在深夜裡狂飆。最後,每當我轉彎至橋墩時,便有股衝撞的念頭,而腦中則隨及浮起撞擊後畫面以及那份快感,令我high到最高點。但在那剎那之後,我的那份快感迅速地就被恐懼吞噬。

  「我究竟怎麼了?」當興奮變成恐懼時,我不禁疑惑地問我自己,然而我始終找不到答案,於是這樣行徑一再地重演。

  這是那些年來我內心深處的疑問,事情一再重演,直到快感沒有了,自己的情緒卻已到了臨界點。幾幾乎乎快要爆炸之際,我再也無法帶著自己「沒事」的面具面對眾人時,倉皇地拎著包包飛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國度,卸下面具,讓淚水流下。走到哪哭到哪,整天可以不說一句話,也可以只是發呆,完全不用擔心有任何人會來問我怎麼了?

  我就是這樣過了許多年。然而所有認識我的人,包括我的家人、那時的先生、好朋友們都不曾看見過隱藏在「我沒事」面具背後的我。日復一日,直到我覺得自己快承受不了,甚至快要發瘋時,迫使我下定決心放棄一切。

  選擇了離婚、離開了媒體工作,搬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開始過著獨居的生活,開始了不同的生活節奏。如此這般的改變,的的確確讓我平穩地過了四年,也讓我以為我能夠、有能力可以克服一切,讓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直到二○○一年的八月,我才知道事實不是如此的。

  鬱期發作時,我看見了從未看見過的自己,不堪一擊、無能為力。

  過去一直以為無所不能的我,其實竟是這麼地無能、無力。所以我關上了大門,拒絕與任何人接觸、聯繫。不知多少個日子,我連窗簾都不願意拉起,我不想看見外面的世界,更不想讓世界看見這般無能為力的我。

絕地重生,走出陰霾

  一心想要離開世界的我,被好友逼著坐在醫生的面前,但我仍只有那句話「我不想活了」。

  不為什麼,只因失去生命力與價值的人,留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呢?

  醫生的話我沒聽見,他的藥我半顆也沒吃。終日只是發呆地等著「離開」的時候到來。直到曾讓我幾近瘋狂的躁動再度蠢蠢欲動時,讓我突然想起過去而感到害怕。

  說來真是個奇怪的感覺,躁時想衝撞橋墩只為了「爽」,不是為了死;鬱症時的等待死亡卻又是那麼地平靜,然而平靜地等待中突然出現的蠢動卻會令我害怕,而開始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

  就是這奇怪且詭異的感覺,讓我乖乖地、自願地再度坐在醫生的面前,然而想死的念頭並沒有打消,只是在沒搞懂之前,我還不想結束生命。醫生告訴我「你生病」了,而且得的是躁鬱症,當時的我正處於極度危險之中,情緒指數極可能由零快速攀升至一百,若是如此,一切可能都來不及了。

  來不及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並不想活了,只是心中仍有疑惑,不想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於是醫生對我說:好吧!我們先來弄清楚怎麼回事,倘若你得到了答案之後,仍然不想活,那我也無法阻攔你。不過在此之前,你得先吃藥,讓腦袋清醒,這樣我們才能討論你的問題。

  為了找到可以結束生命的答案,我開始吃藥。正如醫生所說的,吃藥之後的我,的確變得比較好,人開始輕盈了起來,腦袋似乎也開始運作了,心中也不再有強烈結束生命的念頭。更奇妙的是,原本充滿陰霾的心,突然間綻放出一朵微笑,讓我拉起塵封許久的窗簾,看見了陽光、白雲,一時之間,生命再度燃起了能量。

  十多年來,不僅第一次正式面對自己的狀況,同時也陸續找到了心中堆積已久的疑惑與答案,這一切讓我有了新的思考與認識。原來,我只是生病而已,它不是身體器官的疾病,而是腦袋生命所引發的「情緒」病,它就像感冒一樣是可以治癒的。

  剎那間我突然豁然開朗,接受這個事實,並開始與醫生建立良好的互動關係,同時也逐步地強化病識感,自此,我的狀況就開始有了好的轉變,重新擁抱生活、工作以及一切的一切。

  但現在我仍是躁鬱症患者,仍持續服用藥物,不管是藥物的控制,或是情緒的改變,至少我找到了多年來不為何如此這般過生活的答案,那就是我生病了。

  因為如此,我再也不用帶著「我沒事」的面具,不用害怕世界看見無能為力的我,而生活在我周遭的所有人也都知道了我的病,不論他們是真的了解,還是不能理解,他們都對我付出了關心。

  用真實的面貌面對大家、世界,令我有如釋重負般的解脫,更重要的是,它開啟了我對生命新的意義,活了近四十年,第一次感覺活著真好。

  爾後我逐漸地了解,這個社會裡的許多角落中,有許多和我一樣患有精神官能症或是精神疾病的人,不論是躁鬱、分裂症,還是憂鬱、身心、恐慌、幽閉…等症狀,他們可能都和我過去一樣,感到無知、無助,甚至是孤獨。不管哪一種的感覺我想我都能了解,因為這一切我都經歷過,而且回過頭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地危險。

  如今,數度走過生死邊緣的我,不僅僅只是重生而已,更真真實實地感受到「活著的感覺真好」。

讓危機變轉機

  「活著的感覺真好」不是個口號,更不是一句可以輕鬆脫口的話,事實上,它讓我付出許多的代價。

  曾經有過放棄生命念頭的我,重新回到人世間來,靠的是朋友的拉、藥物的控制以及心理諮商的治療,而不是自我的意願。

  其實,治療的初期,我曾將一切視為交待,對關心我的朋友一種「不負責任」的交待。對於醫生的話,根本將它當作耳邊風,一句也沒聽進去過。雖然他告訴我:「如果你願意吃藥的話,我保證你一定會比現在好很多」。

  「好很多幹嘛呢?都己經不想活了,為何要好很多呢?」我總是這樣回答他。

  對於放棄念頭極強的人來說,它真的是一句很諷刺的話。但原本是一句諷刺的話,不僅變成一句真的可兌現的話,還是一句激勵我重新擁抱生命十分重要的話。

  由於醫生不是自己挑的,是朋友緊急送我去的,因此我在一個感覺很好的治療環境中,開始接受治療,不過它也讓我付出相當「昂貴」的代價,然而就結果來看,這個昂貴的代價是值得的。

  私人診所花費實在是相當高。初期一個月的費用高達二萬多元,在連續看了二、三個月的病之後,有一天坐在馬桶上的我突然驚覺,就算一個月不吃不喝,光是醫藥費與房租我便要花上五萬多元,多麼恐怖的數字啊!即便我有積蓄,但在無法回到工作岡位,沒有任何收入的情況下,我會坐吃山空的。

  然而治療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好的,這樣龐大的花費還會持續之下,該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呢…?

  坐吃山空的恐懼感,燃起我必須趕快回到職場賺錢的旺盛念頭。

  從那一天開始,我從被動轉化為主動的就醫,十分配合醫生,很乖地吃藥,甚至於對於每顆藥,只要它有藥名,我便去查它的作用與可能的副作用,更誇張的是,我還千方百計地透過一層又層的關係,去了解這些進口藥中盤商的行情價格,以計算醫生有沒有賺我太多錢。

  在一次偶然的聚會中,一位醫生朋友堅定地告訴我:「你一定會好的,因為你有一股十分堅強的病識感」。

  「病識感?」我從未聽過的用詞,我完全不了解它的意思。

  事實上,我就是靠著這份旺盛的病識感,出人意料地快速恢復,速度之快,就連我參與的精神健康基金會中的精神科醫生們都覺得驚訝,覺得一個躁鬱症患者癒後狀況怎可能這麼快、穩定(當然他們所看到只是表面的好,真實的病況的確沒有這麼快)。

  三、四個月後,我便回到工作岡位上,開始為那高額的醫藥費努力地賺錢,並且逐漸地找回生活秩序,過著正常的生活。

  即便如此,我知道仍一直未脫離病魔的手掌,所幸那股旺盛的病識感讓我得以堅持下去,而且有力量持續對抗病魔。

  那位醫生朋友告訴我,我的病識感來源便是那昂貴的醫藥費。

  他說:「免費的藥,對於精神疾病患者而言,是吃不好的,很難根治的,因為這方面的疾病與器官疾病不一樣,它來得靜悄悄,令人很難防範。但藥物的控制卻又很快的見效,以至於許多患者會認為自己好了,自動停藥與治療。一旦情況再度變壞時,再去掛號就診、吃藥,反正免錢嘛!多看幾回也無關痛癢。因此很難建立強烈的病識感,當然病也就很難獲得有效控制,而始終停留在循環的過程中,然而一旦成了惡性循環,以悲劇收場便很難避免。」

  我十分贊同他的說法,因為的確是經濟的壓力,趨使我有股找回健康的強烈企圖,迄今依然如此。但並非我倡導相關疾病得去私人診所就醫,畢竟那是一份昂貴的費用,不是人人負擔得起的,健保的醫療制度仍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否則那些無力承擔高額費用的病友們怎麼辦呢?

  我覺得,在哪裡就診並非是個重要條件,自己得建立起強烈的病識感,與永不放棄找回健康的信念,讓危機變成轉機才是最重要的。

微妙的醫病關係

  我常用「瞎貓碰到死秏子」來形容我偶遇我的精神科醫生的過程。這當中絕對沒有任何詆毀之意,只是用來表達自己的幸運而己!

  開始認真接受治療之後,我才知道大多數的病友是沒有這麼幸運的。他們往往是一個醫生換過一個醫生,不斷地找尋適合他們的醫生,而每一次的更換與找尋都是一份挫折與沮喪,以至於有些人耐不住這樣的煎熬,選擇以悲劇收場。

  與他們相比,我真的很幸運。第一次看精神科,首次與精神科醫生接觸,便可以停留在那兒,安心、放心的展開長期的治療過程,完全沒有碰壁或是流浪找尋醫生的困擾。

  其實我無法完全體會他們找不到醫生的痛苦,只能想像那份無奈一定十分磨人且難受的。

  而為什麼他們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各大醫院裡找精神科醫生呢?每一個精神科醫生不是都一樣的嗎?如果你沒接觸過精神科醫生,你一定會有這樣的質疑。即便是我,在看病的初期,我也有相同的疑問「不懂他們為何得一而再、再而三的換醫生呢?」。

  精神科醫生恐怕是除了牙醫之外,唯一不必帶聽診器的醫生,而牙醫許多時候還得拍X光片,精神科醫生看病不僅不需要拍X光片,也不必驗血、驗尿。換句話說,他們的治療靠的只是一張嘴巴與一對耳朵而已!如此一來,病人要靠什麼去判斷、選擇一個他們可以信任的醫生呢?

  的確很難!尤其是每一個人對於「信任」所抱持的態度與認知截然不同。我認為可以信任的醫生,不代表別人也可以產生同感。然而彼此間的「互信」基礎,對於精神疾病患者能否獲得有效的治療,卻又是個十分重要的前提,但它真是一個很難的問題。

  在我看病一段時間過後,對於這方面的接觸增加了之後,我才逐漸體會出大多數病友找不到醫生的無奈。相較之下,我的確顯得十分的幸運,所以我才會用「瞎貓碰到死秏子」來形容自己際遇。或許不甚恰當,但足以表達我的幸運與感激!因為沒有多少人能像我這樣,首度就醫,便能找尋到一位讓我信任的醫生,並且持續在他那裡接受治療。

  我的醫生曾告訴我:「我們對於你們只有五分甚至是三分的協助,其他的得靠你們自己的力量,若你們自己不想脫困,我們的三、五分能發揮的作用相當有限。」

  即便是如此,一位患有精神疾病的患者,倘若沒有開始時這三、五分力量的協助,根本就很難激發出病人本身後續的力量。換句話說,對於我們這群病人而言,它是缺一不可的。然而「開始」的本身卻是這麼的主觀,並充滿了個別化的感覺,所以真的很難、很難。無怪乎這社會裡,始終有這麼多難以痊癒的精神疾病患者。

  面對病友們如此的窘境,光是要他別放棄,似乎太過於簡單,甚至有些敷衍與不負責任。因為承受病魔痛苦的是他們,接受再三找不到醫生的沮喪也是他們,沒有人可以代為承受、分擔些許的痛楚。

  然而,「別放棄」還是得說,因為它不僅是攸關能否找到合適的醫生的關鍵,也是未來面對自己的生命、人生不可或缺的要件。我知道說來已非容易,而做起來卻是真的很難。

  相信我,即便我有個幸運的開始,直至今日,我還是得每分每秒地這樣提醒自己、激勵自己:我還是個躁鬱症患者,而且一輩子都會是,藥也許也得吃上一輩子。如果不時時刻刻如此告訴自己的話,我早已前功盡棄,後果難以設想。如今,我只想過著安全的日子,讓自己的生命得以繼續下去,讓自己還有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讓自己……。

(本文取材自《我在谷底看見陽光》一書,作者為精神健康基金會副執行長。感謝早安財經文化出版慨允轉載。)

所屬書籍: 
我在谷底看見陽光
分類:
log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