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日,我們向醫院報到。喜悅之情大於擔憂恐懼,甚至覺得終於快解脫而感到鬆了口氣。移植小組幫我們安排雙人房,手術前,我們還必須完成各自的生化檢查、心理評估、衛教、麻醉師和主治醫師的手術前說明等等準備事項。

心情意外平靜,窗外是湛藍天空。

凡凡雖已有九個多月大,但體重只有七公斤左右,其中還包含了腹水的重量,隆起的肚子讓他無法翻身,睡覺的時間比清醒的時候還多。為了消除腹水,醫生幫凡凡補充白蛋白並且服用利尿劑,藥效實在強烈,得不停替他更換尿布,偶有幾次措手不及,還尿濕了衣服與床單。由於手背扎有軟針,連著點滴管線,穿脫衣服都是艱鉅的工程,得找護士小姐幫忙。他的兩個眼睛骨碌碌地打轉,一邊看著懊惱的我和爸爸手忙腳亂,一邊還不時勾扯手上的點滴管線。

「臭小子!等你長大,我再好好打你的屁股!」

凡凡當然不懂爸爸說了什麼,只瞧見爸爸在對他說話,就開心地揮著小手,我和護士小姐小心翼翼地將小手從袖口穿出又穿進,深怕移動了軟針的位置,於是換脫褲子和尿布的重責大任就交給爸爸。

誰知道正在我們忙著穿脫之際,卻聽見丈夫哀叫一聲。

「他……尿在我身上……」

藥物作用下,凡凡的小雞雞成了噴水池,不一會兒的功夫,丈夫便被噴得滿身,覺得好氣又好笑。

「童子尿,很純潔,祛百毒耶……」我虧他說。

「要喝的才有用吧,剛忘了拿個杯子來接。」

我們夫妻倆一搭一唱,護士驚訝地看著我們,然後噗哧笑了出來。「凡爸、凡媽,你們一點都看不出來是即將要動大手術的人。」

「對啊,我們是來參加肝臟移植手術研討會。」

「順便來趟醫院觀光之旅。」

「還有醫院伙食考察、環境評鑑……」

「還會去參觀手術室、病房,試用醫療器材……」

護士小姐也故意裝得一本正經說:「對了,別忘了要跟醫生索取旅遊指南,後面有滿意度調查,填完後投到護理部來,有獎品喔!」

瞧她說的跟真的一樣。我們也很認真地允諾說:「沒問題。最佳滿意服務對象,一定會選妳。」

她邊笑邊推著裝滿藥品、器材的推車離開病房,都過了五分鐘,還聽得到她
的大笑聲。

手術前這幾天,進進出出病房的人很多。

移植小組的專案護士來探視過,也帶來了一些手術後的衛教資訊,社工師、心理師來訪,與我閒話家常,其實我很清楚她們是來評估我的心理狀況,了解家庭經濟情形。

「媽媽,妳真的很勇敢,家人是否支持妳?」

「同意自願捐贈,對嗎?」

「心情怎樣?會不會感到害怕?」

「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協助呢?」

若不是身穿白袍,還真誤以為他們是來採訪的記者。其實我們的個案是最單純的,有誰會去質疑一個母親救子的心?那是無價的。

手術前一天,麻醉科醫師穿著綠色的開刀服走進病房,他來向我們說明麻醉和手術過程的大概以及危險性。我會先進入手術房,讓主刀醫生摘取部分肝臟,放置在事先準備好的儲存盒,再把縫合的工作換手給其他外科醫師,接下來才是凡凡進場,首先要摘除凡凡已硬化的肝臟,醫生將銜接肝臟的動脈以夾子夾住後,再進行切除的動作,這個時候,心臟是暫時停止的狀態,醫生將我的部分肝臟放進凡凡的腹部,血管縫合,再鬆開夾子,讓心臟再次跳動、血液再度流動,這是手術成功或是功虧一簣的重要關鍵,若不成功便成仁。

他盡量說得簡單,以讓我們能理解,都進行到這個步驟了,也沒有什麼好隱瞞和畏懼,當時的我天真地以為只要劃下這刀,便能解決所有問題,之後就能否極泰來,手術前心情雀躍,刻意漠視一成的失敗率,滿心歡喜迎接手術的到來。

手術前一晚,護士再次幫凡凡測量體重,只剩下六公斤,原本凸起如小小山坡的肚皮也消去大半。

已準備就緒。

丈夫問我是否緊張,我拍拍了他肩膀:「接下來就要看你的了!」

自得知凡凡生病後,我的心情再也不曾如此刻般平靜,丈夫說要謝謝我的付出,其實這根本不算什麼,既沒有經過天人交戰,也不需赴湯蹈火,我只不過做一個母親該做的事,這麼說絕非虛情假意的矯情,而是前晚遇見了一位捐肝給表弟的表姐,有感而發。

我問:「妳為什麼答應?妳不擔心影響工作?不擔心傷口疼痛?」

那位表姐淡然一笑:「他們一直到家裡來拜託,一直懇求,我沒辦法拒絕,我當然害怕,也知道手術有危險性,但就是說不出拒絕的話。」

換成是我,會捐肝給表弟嗎?我有勇氣這麼做嗎?

老實說,天底下的母親九成以上會做出與我相同的決定,但若換成是表姊表弟,或是堂哥堂妹……,情況恐怕複雜多了。跟丈夫說那位表姐真了不起,為了捐肝給表弟,向公司請長假,並且得忍受身體疼痛與手術失敗風險,至於我……只是一個母親罷了。


(作者為作家,捐肝給罹患出生不久即罹患「進行性家族性肝內膽汁滯留症」的次子。本文摘錄自《奇蹟男孩》一書87~91頁,感謝「聯合文學」 慨允轉載。)

所屬書籍: 
奇蹟男孩
log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