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說話的眼睛——漸凍人陳宏

 文/朱立熙


  2002年2月14日,我去醫院探視陳宏老師,順便帶給他我替他新製作的半透明注音符號板。他躺在床上,臉上充滿笑容,雖然說不出話,但我知道他很高興。

  看護試用我這塊板子與陳宏對話時,我衷心期待,過去「會錯意」的現象能改善一些。儘管有幾次陳宏仍因為意思被誤解而有些懊惱,但若能改善雙方互動的角度(也就是把兩人的視線與板子連成一條線),他用眼皮寫稿的效率一定更高。當然,如果有人能發明「眨眼遙控中文打字鍵盤」的話,那就太完美了。

  我用攝影術語告訴他,把眨動眼皮的速度,像照相機的快門速度從 1/125 秒放慢為 1/30 秒,讓護士看得更清楚,誤差率就會降低了。他微笑眨眼表示同意。

  陳宏是我大學時代的攝影指導老師,他得到的是俗稱「漸凍人」(運動神經元病變,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 ALS)的疾病,到2002年4月就已經躺在床上滿兩年了。他與法國 Elle 雜誌前總編輯尚—多明尼克‧鮑比一樣,都是用眼皮的眨動來表達意思與寫稿。只不過拼音的方式不同,陳宏用的是中文注音符號的ㄅㄆㄇㄈ,先拼子音,再接母音,然後再選擇四聲。

  要拼出一個中文字,陳宏至少需要眨動十次眼皮,從板子上選行、選列再選字,兩個字組成一個名詞或動詞,再把幾個單字湊成一個句子,往往十幾分鐘才能寫出一個短句來。所以,過去只要一個小時就能寫得出來的一千字短文,現在卻要兩、三個星期才能夠完成,艱辛的過程,外人難以想像。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潛水鐘與蝴蝶》這本書的故事,也會發生在台灣,而且竟然就發生在我老師——我的新聞工作啟蒙老師——的身上。

  1977年我從大學畢業,以第一名考進「中國時報」攝影記者,陳宏是第一位恭喜我的老師,他還殷切叮嚀說:「立熙,千萬記住,新聞工作很容易讓人自我膨脹,但那是因為報紙大,而不是你大,不要得意忘形才好!」

  我很慶幸在新聞工作的入門之際,就能夠得到前輩的教誨,他的叮嚀我牢記在心裡,讓我受用無窮。同樣的話,今天成為我對新進記者的叮嚀,我總是告訴他們:「謙虛才能使記者被人看得起。」

  陳宏原本是一位成功的企業家,他的公司生產「凱旋牌熱水機」,銷售全台灣。他在中年事業有成之後,喜歡利用工作之餘到處攝影,並參加名攝影家郎靜山領導的「中國攝影學會」,在許多國內外的攝影比賽中屢獲大獎。

  他也因為家學淵源,從小讀了不少書而喜歡寫作,常在報紙雜誌上發表他的散文。後來,他更利用攝影與撰稿這兩項專長,成為當年的最大一家晚報「大華晚報」的兼職記者、攝影記者、專欄作家、主編與主筆等。

  台灣當時還在戒嚴令與報禁的時代,一個非報社正式員工的商人,能夠有這樣的機會在報上隨意發表文章,自拍自寫,每週還有一個深度報導的專版,做為他個人獨自表演的舞台,他確實是唯一的特例。

  除了報社的兼職,他還長期在各大學兼課教導學生新聞攝影,也常為大學的攝影社團做專題演講,我與他就是這樣認識的。後來他更進一步被英文「中國郵報」的老闆聘請擔任該報出版的「攝影雜誌」的主編,仍舊是兼職。現已停刊的這本雜誌,對於普及台灣的攝影藝術,貢獻極大。

  他幾乎把做生意以外的時間,全都投入攝影、採訪報導、教學、編輯等工作,指導與教育了不少學生與讀者,許多人現在都已在社會上相當知名。像替李登輝前總統與陳水扁總統拍攝家居生活照與女兒結婚照的名攝影家蔡榮豐,就是陳宏的得意門生之一。

  過去四十年間,陳宏寫的文章非常多,包羅的範圍極廣,從藝術攝影、新聞攝影,到散文、深度報導、時事評論,再到遊記、戲劇評論、改編劇本等,顯示他的興趣很廣,是個博學多聞的資深新聞工作者。

  陳宏原本活動力很強,身體健碩,性格爽朗,喜歡與年輕朋友交往,現在卻全身癱瘓,完全不能動彈,張口也不能說話,只剩下視覺與聽覺,以及臉部神經還能用來與外人溝通,而且做了氣切手術,必須靠人工呼吸器維持生命。

  不過,在被禁錮的軀體中,他的思緒仍然不停地飛躍,他在一篇短文中寫道:「以前,每天的行程總是排得滿滿的,嫌時間不夠用,好期待星期天,可以睡個懶覺,就覺得是一大享受……誰知道,老天竟給了我一個無盡期的『長假』。」

  儘管放了長假,陳宏仍不停地寫,靠他的妻子劉學慧與一位好友張澄子幫他逐字逐句地記錄下來,他滿懷感激地說:「還擁有半杯水(可喝),怎不讓人心滿意足呢?」原本自認為「正飽受凌遲之苦」的陳宏,聽到他的主治醫師對他說,有這種經驗的人不多,「頓時間我竟飄飄然,原來我還是那樣幸運。」

  陳宏自我解嘲地說,以前曾寫過「會說話的眼睛」的句子,沒想到現在這一雙老花眼,竟還能夠發揮這麼大的「剩餘價值」。也因為現在只能靠眼皮與人溝通,他的「眼睛與表情,讓人感覺靈巧有神,而且笑容非常親切與可愛」,我在給他的一封信中這麼說。

  陳宏非常珍惜自己的作品。臥病以後,他從過去的剪報中,篩選出近百萬字的舊作,集結印成八本《陳宏文存》,不僅是給他子女的傳家之寶,對研究當代台灣社會與文化,也是很珍貴的史料與文獻。

  他的文章中,充滿了對台灣這塊土地的熱愛與關懷,以及他對所有問題觀察入微、鍥而不捨地挖掘真相的精神。

  陳宏在半年前寫的一篇題為⟨抓住生命,勇敢向前⟩的短文中說:「希望我走了以後,《陳宏文存》的白紙黑字,仍然活著。」2002年3月9日,他的妻子與友人,在醫院的禮堂為他的全套文存舉行一場新書發表會。

  現在,陳宏還拚命地寫,遣詞用字仍然非常講究。本文初稿中的一些錯誤,他也逐項改正,就像當年當主編時一樣吹毛求疵。

  他仍繼續把病中的心情記錄下來,並發表在不同的期刊上,「我想留下一些鴻爪餘痕。」

  他的妻子說:「陳宏以前實在太拚了,其實應該留一些時間給自己、給家人。」三年多來照顧他的時間,一起相處,陪他「說話」做記錄,也許可算是一種補償吧。

  她則暗自祈禱上天,讓陳宏的眼皮還可以繼續眨動下去!

(本文英文版原刊「Taipei Times」,中文版登在「聯合報」副刊,2002年9月1日記者節,獲台北市記者公會頒發「社會光明面新聞報導獎」。)

(本文選自《眨眼之間——漸凍人陳宏的熱情人生》一書推薦序二,作者為英文「台北時報」總編輯。感謝圓神出版社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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