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外星人？

 口述／楊恩典，撰文／胡幼鳳

　　我是敏感而浪漫的雙魚座，信義是機智而務實的雙子座，結婚的第一個月，我們都在吵架中度過，我老是說：「你怎麼變了？」他總是說：「你怎麼一點都沒變？」

　　我在深山裡成長，涉世未深，六龜育幼院把我照顧、保護得太好，我很多想法過於天真，信義有時會笑我是在別的星球長大的「外星人」。信義的成熟穩定，讓我學習到很多，他不但贏得了爸媽的信任，也改善了我和一起長大、一直存有心結的妹妹的關係。

　　信義是個由生活中找答案的人，他不愛長篇大論說道理，但是用行動實踐自己的想法。

　　從小被育幼院收養的妹妹是位白子，她的眼、眉、頭髮，甚至睫毛都是白色的，皮膚像嬰兒一樣粉紅，像極了童話故事裡的白雪公主。小時候她和我住在一起，也在我的陰影下成長。當大家把注意焦點集中在我身上時，她有被忽略的感受，和我之間也像是有解不開的心結。我做的每件事、說的每句話，在她眼裡總是被錯誤解讀，在我眼裡，總以為她是天生要和我作對的，所以經常鬥嘴。

　　信義從旁觀察，教我瞭解她的內心世界，並且先釋出善意，從而化解長久的敵意。我試著照他的方法去做，沒想到只是一點點善意，我就收穫無窮。一切都改變了，就像春風吹化了冰霜，現在她不但成了我孩子的乾媽，我們更成為無話不談的親密好友。

　　我婚前曾擔憂未來丈夫不能接受我要繼續回饋六龜育幼院的決心，但信義用行動證明我是多慮了。信義不但辭了修大巴士技師的工作，全力幫助我，每逢週日，我們會一起到六龜做禮拜，也陪爸爸媽媽。過年時，將所有的時間投入育幼院，幫忙我現場義賣畫作，把畫好的作品裱框。我每次出外演講，義賣畫及書籍的所得，也全數回饋給六龜育幼院，信義甚至請主辦單位直接匯給育幼院，自己完全不經手。

　　我們是生命共同體，就像夥伴關係，表面上是我在台前享盡風光的一面，但若沒有他辛苦的在背後支持，我也上不了台。我出外演講時，他除了負責接送我，掌管工作及生活起居一切瑣事，還親手幫我製作power point檔，看過的人無不稱讚內容精采動人。他抱著貞德的身影，是我心裡的最大支柱，他不只是我的手，也是我的腦。

新好男人裝

　　在育幼院成長，我一度認為六龜的生活就是我的一切，為了讓我見見世面，他帶我去逛百貨公司，後來我變得超愛逛百貨公司的，他真是悔不當初。

　　我以前在育幼院裡備受保護，一切生活都有人為我打理得好好的，什麼都不必去煩惱。結婚後才發現什麼都要自己來，生活大不易！

　　我連米要自己花錢買都搞不清楚，跟信義說過的蠢話，至今還被他拿來當笑話：「米不是廟裡送來的嗎？還要用錢去買喔！」這下子又被他當成外星人了！

　　信義本來也不太會燒菜，但是他看著食譜學，還會看電視美食節目學。他常穿著他所謂的「新好男人裝」││T恤加上露出飛毛腿的肥大短褲，去市場買菜。我笑他這麼不修邊幅，一看就知道是死會，他卻逗我說那些歐巴桑都是他的粉絲，會圍著他，請教他燉煮牛肉的祕訣呢。說真的，他的拿手菜紅酒煎牛排，味道真不賴。

　　信義說：「現在最大的困擾是買菜時，那些歐巴桑還會拉著我，罵她兒子、媳婦，要他們以我們當榜樣。」

　　我有時和信義去買菜，我愛吃魚但不知魚價，問魚販：「一條多少錢？」魚販回答：「十六塊。」當場我訝異說：「哇！好便宜喔！」原來是十六塊一兩，被信義笑一點概念都沒有。

　　我們當初買下這棟位於屏東鄉下的小小透天厝，是沿著宛若綠色隧道的馬路、一根一根電線桿上「吉屋出售」的廣告找到的。九年房齡的房子賣一百二十萬，二十年的貸款，每個月只要繳幾千元。剛交屋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沒水沒電，我們重新設計裝潢，把全部電源開關都設在地下，並且在所有的衣櫃門下挖個洞，便於我用腳勾住開關，我還要木工在櫃門後，再用一塊彈簧活動木片美化那個洞。為了美化及改造這個家，我終於了解什麼叫「錢坑」，而信義對於我的決定，都大力支持，因為他認為我們的家，一定要讓我住得舒適、方便，所以讓我做主設計自己合適的家。

　　我喜歡分擔家事。我會把寄來的廣告DM拆了訂書針，把它折疊成小盒子，廢物利用放在餐桌上，當做丟棄菜渣的小盒，我還會幫忙收拾房間，折疊衣服。

　　信義非常儉樸，我們家的衣櫃，大部分都被我和小貞德占據了，信義只有一個櫃子，裡面還有部分是嬰兒的毛巾。他常說整棟房子只有這個櫃子與陽台，是他的空間。

　　我洗衣服時，把大人的衣服都丟在洗衣機裡，只有小貞德的衣服，我堅持都要自己用腳洗。她調皮好動，一天要換上好幾套，但看她穿著我親自洗乾淨的漂亮衣服，我心裡既滿足又驕傲。

　　自從生下小貞德後，我們收到了很多禮物，連陳總統也贈送育兒袋，各地方行政首長，和不管認不認識的國內外朋友，也都熱情的寄來一箱箱的禮物，其中有人寄來超大箱精美的嬰兒用品、衣服，並留下一張卡片。一年後，我在「聯合報」上看到那個名片上的名字，才知道那就是奇哥的董事長陶傳正，讓我感動萬分。有位做小飾品、漂亮髮夾的外銷工廠老闆蔡先生，還要我直接到廠裡去挑選。他除了讓我去挑給小貞德一箱，一連又寄了二、三十箱捐給育幼院的小孩。

　　甚至有一家「世大化成公司」，在媒體看到我用L枕餵母乳，想貼心的為我量身訂製母乳專用枕，還送我昂貴的擁抱椅和打坐墊，方便我餵母乳用。大家的愛心讓我感動萬分。很多禮物如果用不到的，我都轉贈給需要的人，讓社會更溫暖。

小夜貓子

　　在當媽媽之前，我過度浪漫，不切實際，自己都像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當了媽媽後，凡事為孩子要做長遠計畫。我特別為貞德設計了兩款牛角圖章，用貞德的一撮胎毛和臍帶，分別以壓克力封存在一方一圓挖空的牛角圖章中，相當有紀念意義。我還請工匠為它打造了一個古色古香的精緻鏤空木盒，木盒上立體雕刻貞德名字，裡面寫著：「給貞德成年之禮，爸爸陳信義、媽媽楊恩典。」我希望未來，她成年後，能夠運用這些圖章為自己置產理財時，會想到母親為她設計的苦心。

　　我們住得偏遠，平常需靠手機與外界聯絡，有一次在車上，手機不慎掉落，只見不滿一歲的小貞德，立即反射動作似的快速撿起手機，放在我左肩及下巴間。為了試探她，我故意又將手機掉落，她果然沒讓我們失望。那天女兒的貼心與可愛舉動，讓我整天都好窩心。

　　貞德現在一歲多了，她和我一樣，是個十足夜貓子。每晚我在夜深人靜作畫時，她都在旁玩耍，要快天亮時才肯睡。她從小就好動且調皮，半夜我常體力不支睡去，她會自己爬到我身旁，解開我的衣服，自己喝著奶睡著，而我呼呼大睡，常渾然不覺。

　　有一次在美國，信義要我打包行李準備回程，我答應他會整理好，一眨眼調皮的小貞德迅速把整理好的衣物散落一地，不知情的信義以為我沒整理就不高興，而我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出，內心真不好受。就在那時候才一歲三個月的小貞德看我們起口角，突然緊抱住我，用小手拍著我的背安慰我。在旁的姊姊驚訝又感動的小聲告訴我說：「貞德好愛你，知道你受委屈了，她剎那間抱住的是你喔！」當時我好安慰，感動到眼淚都飆出來了，她又用小手擦拭我的眼淚。天啊！這雙小手是否又是上帝賜給我的另一雙手呢？

　　平日在家中吃飯，都是信義煮好營養均衡、菜色鮮美的餐點，他幫我夾好菜和飯，我們各據一盤，坐在沙發上吃。在外吃飯，因為穿裙子抬腳吃飯不雅，一家三口吃館子，他得左右開弓，一邊餵我，一邊餵咿咿呀呀的小貞德，然後趁我們咀嚼的空檔，吞一口飯。他常說：為了吃光我們的剩菜，都害得他體重飆升。

　　他希望訓練我在生活上、思想上都能獨立，他說如果有一天，即使他死了，我也可以靠著自己的力量獨立生活。他希望我隨著年齡成熟，找到自己的生活重心。不過婚後，他發現我像個小女人很依賴他，大概是小時候就賴慣了，小時候賴爸爸媽媽，現在賴定他，還加上小貞德，他的確是個辛苦的好爸爸。

　　我或許太浪漫了，一度還要他去刺青，把我的名字刺在身上，他說：「只有豬檢驗合格的時候，才要蓋章吧！」我說那是流行，愛意的表現，他可不要。我還開玩笑說：如果不能同生、也要同死，死的時候，還要先看到他喝下毒藥，我才喝，然後抱著他一起死。當我說這些傻話時，他總是笑得把眼睛變成兩道彎月，看著我，就像看著傻子一般。

他要照顧我一輩子

　　談戀愛時，我憧憬婚姻，他就和我說：「你要學著當人家太太，再去結婚。」結了婚，我想要小孩，他又跟我說：「你要先學著當媽媽，再生小孩。」

　　信義原本連自己都不會照顧，但他說從他踏上六龜育幼院之後，他的人生觀就改變了，連回家和他父母親講話的方式也都改變了。他本來很少和父母聊天，現在會用心傾聽他們在講什麼，看到許多沒有家的人，他也開始去做一些以前沒有做過的事，會盡力幫助別人。

　　在交往之初，他毫不掩飾地在我面前，把他最真實的一面呈現，包括抽菸的壞習慣。後來還把過去和女友交往的物證，都交給我，讓我親自銷毀，把自己的手機用車輪輾過。他不避諱告訴我一切，讓我清楚知道過去都已如煙散去。

　　他也不在意我談我的過去，他說對照別人的例子，可以先預防出問題。從小他是在傳統家庭成長，思想較為保守，但他畢竟是平凡人，也會有覺得壓力大的時候，或是情緒無法調適的狀況。

　　在貞德才三個月的時候，范可欽帶著大隊人馬來家中拍攝「范范之輩」節目，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讓媒體進家拍攝，信義發了一頓大脾氣，碰了一鼻子灰的范大哥，事後卻對他豎起了大拇指，讚美他：「對嘛！他這樣才像真正的男人。」

　　當時貞德需要每兩小時餵一次奶，我和工作人員都很投入在拍攝紀錄片的工作中。在水銀燈下，我不厭其煩地配合攝影機的作業，一會兒摺小孩衣服，一會兒作畫。因為很多媒體都曾要求來家中拍攝，我始終沒答應，主要是不想私人空間被打擾，答應了范大哥之後，就想僅此一次，讓他一次拍個夠。我還不斷地出主意，提醒他們拍這拍那。

　　拍攝工作不知不覺中進行了快六小時，信義在攝影師換鏡頭時，鐵青著臉走進來，突然對我說：「你知道她餓了多久、哭了多久嗎？你還是不是她的媽媽？如果等一下看不到我和寶寶，你就不要來找我們。」

　　我的笑容瞬間在臉上結霜，頭頂落下三條線，趕緊說：「我因為很投入工作，真的忘了餵奶時間。」我渾然已忘了小貞德六個小時都沒有喝奶了。其間他為了讓我安心錄影，小貞德哭了，他就把她哄睡。可是她睡了又哭醒，他心疼到已忍無可忍。聽完他的話後，我心中滿是歉疚和心疼。

　　看他發這麼大的脾氣，我的眼淚不聽使喚，像斷線珍珠般掉下來。工作人員也看傻了，不知情的范大哥走進房間來，說：「好了，可以拍了嗎？要錄影了。」

　　當下，他怒火中燒吼著：「你們還想拍什麼？你們還要拍什麼？可不可以一次說完。」旁邊的工作人員見狀不妙，立刻暗示范大哥，范大哥嗅出不對勁，很尷尬，很快就喊收工了。而我一面哭，一面向范大哥道歉。等氣氛緩和後，再把未完成的部分拍完。

　　事後，我也向信義道歉，自責不該忘了自己的責任，後來我和他溝通，當時應該怪我，不該遷怒無辜的工作人員，信義餘怒未消：「那些工作人員為什麼聽到孩子嚎啕大哭，都沒有警覺孩子餓了呢？我原本想忍耐，讓你們早點拍完，後來愈想愈氣，氣你忘了母親的責任。」

　　我和信義檢討：「你處處為人著想，不說出來，結果可能受到傷害的是我們的孩子。你發這脾氣，怪我是有道理的，不應怪別人，他們投入工作，根本沒注意此事。」

　　他說：「你要拍多少節目都沒關係，唯一的條件是，兩小時要給她喝奶。我什麼事都可以幫你，唯有餵孩子喝奶這件事，我沒辦法幫忙，一定要你來做，你不可以忘記做母親的責任啊！」

　　次日，范大哥打電話來關切，我連忙說：「不好意思，責任在我，是我不好，我忘了餵寶寶。」不過，范大哥卻說：「平常信義不生氣時，我們都以為他沒有脾氣，親眼目睹他發飆，可以感受到他保護小孩的責任心，足以證明他比任何人都愛小貞德。」

　　信義是雙子座，喜歡挑戰性高的工作，在我父母面前誇下海口，要照顧我一輩子，這可能是他人生最高的挑戰之一吧。

　　「當你不為自己活的時候，才是活著。」是信義的名言，他這樣說的時候，很多人覺得有點灰色，質疑他「是否太沒自我了」？

　　信義說他是看到爸爸、媽媽這麼大年紀，還老在想著要為育幼院的孩子們做點事。看到他們用生命照顧沒有血緣的小孩，初時，他是抱著懷疑的態度，去觀察、研究他們究竟得到了什麼好處呢？但經由實地觀察，他被感動了，進而思考「我可不可能像他們一樣照顧那麼多人」？

　　他看到媽媽一身是病，還一直想著要去照顧別人，問媽媽：「你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愛？」

　　媽媽說：「我的愛來自上帝，我一個人的力量、耐心有限，有禱告就有能力支持我去愛。」

　　「交朋友、養小孩、傳福音」是爸爸的座右銘。在生活中，他實踐的就是愛與付出，朋友來看他，他總是掏出各種壓箱寶，不斷的給予，也難怪他的朋友上自總統，下至販夫走卒，都把他當做老朋友。

　　他老人家隨時助人，關注遭到家庭變故的小孩，以免成為社會的問題與負擔。他傳福音到社會的每個角落，雖然他是牧師，但他對其他宗教的尊重，也讓更多人尊敬他。

　　信義看了爸爸媽媽一生照顧六百多個孩子的例子。他說：「我是個平凡的男人，以前連自己都不太會照顧，我也許沒有能力照顧上百個孩子，但我想若全心全力去照顧一個人，至少可以做到吧！ 我現在覺得上天給我的任務，就是要我照顧恩典，用她來彰顯社會的愛心，喚醒社會向善的力量。」也因為他有這麼大的理想，使小小的我成為直接的受益者了。

　　自從家庭成員加入了小貞德，生活開銷大了，我們仍然持續回饋六龜育幼院，很多人會為我們的生活擔憂，但我們覺得幫助人是一件快樂的事。我們生活上所需要的，相信上帝會為我們預備。

　　住透天厝，每天我都要爬樓梯上下多次，因嚴重骨質疏鬆，醫生一直警告我：不可爬樓梯，這樣會傷害我的關節，也為了方便貞德將來上學的問題，我一直期盼能換個靠近市區的房子，有個較大的畫室讓我作畫。

　　信義說：「以後我們可以想辦法，憑著努力沒有難成之事。」我的命就像爸爸給我取的名字一樣好，常常會有人想要幫助我們，這些好意只能心領，我們希望能以自己的努力，贏得需要的一切。

　　我希望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讓人們樂意收藏，我們能夠自力更生，又能將自己生命的故事激勵更多的人，這是未來我們努力的目標。

　　現在常有學校或大企業邀請我去演講，主辦單位介紹我是「口足畫家」，並要小朋友或用口或用腳執筆做簡單的模擬，從中讓小朋友瞭解這麼做的不易。其實這對小朋友而言，太高難度了。

　　信義很愛看我用左腳給右腳穿襪子，我就要小朋友模仿這個。一宣布「表演得好就有獎品」，小朋友都舉手，爭相要上來表演，結果常常滿身大汗都穿不好。

　　有位小朋友問：「可不可以用嘴巴幫忙？」

　　我跟他說：「如果不嫌那有鹹魚味，你可以忍受，我不介意啊！」

　　在美國演講時，有個幼稚園小朋友看到我用腳做事，不知道我是超人還是外星人，還會問我：「那你怎麼睡覺啊？」

　　我就笑著說：「眼睛閉起來就睡啦！」

（本文取材自《那雙看不見的手》一書第179～194頁，感謝「圓神出版」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