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直了,」這所治療中心的主任跟我說,「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有亞斯伯格症?」

她是我在輔大心理系博士班認識的,我讀博士班,她讀碩士班。可以說,我們都是「帶藝唸書」的,有一段社會經歷後才又重回校園。但我們一起修過兩年後,她才忍不住,向我托出一盤對我的觀察和亞斯伯格症吻合之處,包括跟我講話,我常不帶表情,低下頭記對方的話當作靈感。我只好承認,是有點這種傾向。在專業治療師面前,我這些平常很容易就隱藏在人群中的小動作和細節,卻逃不過她的觀察。

「我在中心見多了,父母帶肯納兒或其他心智障礙兒來,而他們自己常就有那類傾向或症狀。」主任說,也常有心理師和助人工作者是亞斯伯格症。「有些心理師走行為治療路線,很擅長做心理測驗,卻看不見自己的情感,也看不見自己在怎樣對待兒女。」即使那樣,他也可以不動情感地做好心理測驗的工作,把別人的心理化成量化數字。

回去後,我找出亞斯伯格症的文獻閱讀,其中有些竟然是我寫的,顯然寫作者也常出現自己看不見的暗處角落。歸納來說,每個人(包括父母和兒女)都在亞斯伯格的光譜內,亞斯伯格傾向的人有較強烈的「自我世界」,如果別人講話時,自己想自己的事,或是想到什麼就突然插話,做出不合社交禮儀的舉動,或是有強烈的「自我對話」(self talk)傾向,以為別人一定接得上他的思路。這類癖性,可能來自遺傳、性格和後天的文化環境影響,但有這種傾向的父母通常會影響到兒女,讓兒女也感染此種癖性。

原來,當我看見兒子沉溺於自己的世界,重演(replay)他在外頭聽來的話語,而不知該如何打斷他時,我對兒子的焦慮也變成我自己的,也同樣不知道如何打斷我一向沉溺於的自我世界?別擔心,主任後來又說,微軟的比爾蓋茲是亞斯伯格症,還有愛因斯坦、牛頓和馬龍白蘭度,這句話,顯然有安慰到我。

亞斯伯格通常只是種傾向,和「高功能自閉症」不一樣,但當父母對自己的身心多了這個註腳後,家人和朋友或許會有恍然大悟的感覺。那位心理師的「自我覺察」是靠寫日記,展開自我情緒的追蹤,坦白記下他對事件的反應和情緒,他的真實感覺和想法,同時也和別人討論,了解別人的觀點。他逐步揭露,在自己重視行為改變的職業反應裡,藏著顆隱躲情感的「黑暗之心」。

但是,就如我一再提起過的,我們的覺察,常真的就是在醫療體系或與治療者的接觸中發生的。幾年前,兒子曾經去補牙,接受全身麻醉,當他被推進手術房,過了兩個小時又推出來時,那是一個父母的決定性時刻。

有了那次經驗,這次預約來這家醫院看牙,我下意識帶兒子直奔牙科。護士在電腦輸入兒子的身分證字號和病歷碼,約診時間已到,我急著問:「有沒有?」護士回答:「電腦還在跑,不要催我。」從她的眼裡,映出我的著急模樣。等到電腦終於如釋重負完成任務,護士終於抬起頭說:「沒有。」叫我到旁邊的兒童醫院詢問。

當這家大醫院開設兒童醫院後,我寫過關於他們人性化的報導,但那時我以為,兒子已進入青少年,從沒料到我會以一個爸爸的身分,帶著兒子闖進兒童醫院。我們從電梯口的說明圖展開探險,立刻直奔二樓的兒童牙科,已有幾組人馬等著看診,哀嚎和哭喊也是這種地方必備的音效,我看了一下兒子,擔心他也會跟著緊張,但他顯然還沒有把自己跟那些聲音聯想在一起。我總算攔下一名形色匆忙的護士,她拿著兒子的健保卡進入診間,十分鐘後才現身說:「沒有,要不要去問四樓的特殊需要牙科中心?」

就這樣,一個爸爸帶著一個兒子,闖進一座有如迷宮的醫療叢林,然後發現醫療體系是不做電腦連線的。我們來到四樓,窗明几淨,護士笑臉迎人,卻隱然埋伏一股牙科必有的緊張殺氣。有個和兒子差不多年紀的特殊兒就在旁邊,跟著一個像他阿嬤的人唸唸有詞:「不要怕,不會痛,要刷牙。」這時,兒子差不多要想起他以前看牙時的經驗了,我趕緊把他帶開。

經過醫生評量,兒子牙齒狀況還好,還不需要處理,醫生只說了句:「以後要懂得正確洗牙。」坐上診椅的兒子雖然不肯乖乖張嘴,他最願意配合的是「漱口」,還連漱了幾次,直到醫生改口:「嘿嘿,好了,別漱了。」

那天,出動七名護士,才完成為兒子洗牙的任務,我們還得簽同意書,讓兒子穿上約束衣。兒子不會表達對看牙科的觀感,但我退出診間,遠遠聽見兒子無奈又高亢的呼喊,他的緊張指數幾乎是要爆表了。這是一個爸爸的決定性時刻,心疼,但也只能遠遠地看著。

帶著兒子一起闖進醫療叢林,當人變成一種疾病,或者在牙科變成「牙齒加一個人」,在過敏門診變成「鼻子加一個人」等等時,最能感受到身體的無奈。但同時我也看到了兒子的進步,當然,做爸爸的快樂,總是從細微處如此得來。

其實,我們跟牙科的周旋時間還要更早。兒子四歲時吃魚,魚刺鯁在喉嚨,我不記得是怎麼發現的,或他有沒有喊痛。一發現他指著喉嚨,先送他到家附近的小診所,醫師也不知如何處理,就轉送長庚掛急診。

深夜的急診處,有位年輕醫師值班,拿著一盞醫療用探照燈要看兒子的嘴。兒子張大嘴,這是少見要他張開嘴、他乖乖聽話的時刻,可見他真的給喉嚨的那種怪感覺給嚇到了。但醫師也沒有真的找到魚刺,後來,小魚刺可能就自己滑進肚裡了。

回家後有好幾天,兒子張大了嘴照鏡子,樣子滑稽,好像仍可感覺到一根隱形魚刺的威脅。為了這個印象,其後十多年,我們都不敢給兒子吃魚,只吃白北魚、旗魚、土魠魚這種沒刺的。我記得有一次,有個歐巴桑朝著我們說:「不敢吃魚,你是台南人嗎?」台南人從小吃虱目魚長大,虱目魚又是最多刺的魚種,吃魚中「刺」,一直是台南子弟的魔咒。

兒子成長歷經少年到了青少年,我們放心讓他吃的魚,一直就是生魚片,還沒有聽說有吃生魚片吃到中刺的紀錄,有趣的是,它的日文漢字竟是「刺身」。這天,我自己嘴饞,帶兒子走進「一魚三吃」餐廳,魚上桌時,老闆娘貼心提醒:「小心刺很多。」我問:「魚炸過後,不是沒刺了嗎?」老闆娘露出一副你中學怎麼畢業的神情,說:「草魚再怎麼炸,都會有刺。」這時兒子已伸出筷夾起一片炸魚塊,就往嘴巴送,我心頭慌張,趕緊宣布:「有刺就吐出來,別冒險。」

聽我這樣說,兒子把咀嚼過的一團魚肉全吐了出來,實在糟蹋了這隻魚。我自己夾了幾塊來吃,刺還真多,像游擊隊藏在肉裡面。我不記得從小爸媽是怎樣教我們吃魚刺的,但好像每個孩子自然而然就學會了。只見兒子吃了一塊魚,舌頭自然轉動,就巧妙將刺給推出,放在桌上的小碟子內,我提心吊膽望著他,不由得驚訝他舌頭的進化功夫。這一分神,一根魚刺鯁在我的喉頭,進退不得,我暗叫一聲不妙,卻想起小時候媽媽真的教過我,鯁到魚刺要喝醋、大口喝水或吃一口飯,顯然台南的爸媽們還是想過這個問題的,我端起茶猛喝,終於把魚刺沖進肚裡。

兒子看我一陣手忙腳亂,抓住這個機會,把一盤魚全吃光了。

還記得有一次,我前去參加原鄉踏查紀錄片頒獎典禮,擔任頒獎人。我頒的是國中組佳作,最後一排得獎人站著一個大男生,我記得他的作品叫〈開心農場〉,趨前拍了下大男生的肩膀:「爸爸怎麼沒來?」

大男生的作品,記錄孩子和爸爸一起在田裡忙碌、收成的過程,父子間沒有太多的問候和言語,最後孩子幫忙爸爸把果菜裝箱,搬上小貨卡,爸爸把車開走。農事的忙碌應該是這家人習以為常的,但是,爸爸的辛勤和對工作的付出,兒子全看得見,他才想到用攝影機錄下來,當作參賽題材。

都市的孩子,大概沒有太多機會見到爸爸工作的模樣,晚上回家,爸爸那天的精力其實也耗得差不多了。有個爸爸就承認,「我在辦公室過得怎麼樣,回家五分鐘後,孩子們大概全都知道了。」另有位開家小公司的爸爸,每天早晨送孩子上學,自己就順道進公司,每天都是他最早到。然而,孩子一樣不知道爸爸在做些什麼。

我們常說,現在的年輕人缺乏對職業的了解和工作模範,其實是爸爸的工作世界與孩子生活長期割裂的結果。那個大男生也許覺得,和爸爸在田裡工作,收入不算豐渥,說不定長大後,他也不會再回去種田。然而,這樣的少年時光卻是幸福的,爸爸沒有離開孩子的視線,在孩子最需要爸爸的成長歲月裡,爸爸也和他在一起。如果這些孩子知道,一九八三年英國的研究發現,剛當上爸爸的男人的工作量,是沒有孩子的男人的四倍,因為,新手爸爸體會到孩子出生後養家餬口的重責大任,那麼,他們應會懂得,更珍惜與爸爸相處的時刻。

樂活風潮下,都市休閒農業和在家工作,變成爸爸的新選擇。三十九歲的顏爸爸有三個小孩,他說:「自從我在家工作後,孩子也高興他們能幫得上忙。爸爸在家,既能知道孩子的發展,也能夠參與他們的成長。孩子放學回家,而媽媽還未下班回來,那段時間,就由我來當家。」

我小時住在台南,雖然外婆家有田,我卻沒有和爸爸從事農作的寶貴回憶,對爸爸的工作,我始終一知半解。遇到沉默寡言型的父親,這層隔閡大概就更遠了。所以,那天雖然身為頒獎人,我其實有些羨慕拍了〈開心農場〉的那個大男生。

兒子的〈開心農場〉裡,應該見得到爸爸的身影。我講的不是臉書上的電玩,而是父子真的在一起流汗、播種、耕作的經驗。都市中的爸爸若有心安排,也可在郊區找到休閒農地。

心理學的研究發現,要跟孩子傳達「勞動的價值」,最好的方法就是「勞動」。帶孩子一起在土地種東西,既是最佳的生命教育,也最能體會「勞動」的意義。

但是,「勞動」比較簡單,「冒險」感覺就困難得多了。某個週末,我下定決心,要帶兒子來一場冒險。遠因是常有朋友說我沒有冒險性格,只在自己熟悉的軌跡繞行,我決定來次改變,跌破眾人的眼鏡。

我盤算的冒險地圖如下:以前我們都在八里渡船頭下車,再過去的十八王公廟或八仙樂園,就很少去了。按照計畫,我們先到關渡捷運站換往八里的公車,兒子跟著我,這時我們還信心滿滿的。一群年輕人背著背包上車,擠在車廂,與我們分享冒險的氣息。這時我的計畫一點也沒有改變。

到了八里渡船頭那一站,我心念一動,跟兒子一起下車,兒子還愣了一下,心裡勾繪玩水的下午,又替換成我們熟悉的騎協力車。那麼冒險呢?那天的冒險顯然又戛然而止,這也算是我們父子間的老戲碼了吧。我讀到的報告提到,爸爸跟孩子的年齡差距愈拉大,就愈會有這種情況。中年以後的爸爸活動愈來愈靜態,性格愈來愈「安全」,對於冒險的後果,想的也比較多。所以,活蹦亂跳的孩子也愈來愈不喜歡和爸爸出遊。

其實,爸爸們通常會重複小時自己父母加在身上的印記。從小,爸媽都一直告訴我們,不要亂跑,危險的地方不要去,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講話。以後,也會這樣叮嚀自己的小孩。我媽媽更是此中翹楚,她有句名言:「沒有吃過的魚就不吃。」我卻一直頗納悶,每種魚都總會有第一次吃的時候,難不成一生下來就吃過魚?

我知道我這樣的爸爸絕不在少數,每個爸爸心裡,都一定藏著一個「八里渡船頭」的界線,越過此線則屬未知地帶,爸爸很少去到,但兒子有沒有偷偷瞞著爸爸去過,就屬他自己的甜蜜回憶。然而,和地球的其他孩子比較起來,台灣孩子卻顯現出集體「冒險不足」的性格傾向,台灣人擅長、熟悉的領域,多半是要靠不斷苦練的結果,較少在冒險、創新的領域冒出頭,這個帳,多半要算到爸爸們的頭上。

那天我們騎協力車,過了難忘的一天,沿著淡水河風光明媚,但我們總是騎到十三行博物館就折返,再過去有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我心裡隱隱地覺得有些遺憾,卻不知是來自我當兒子的,還是當爸爸的經驗?

爸爸自己的冒險經驗不足,硬要拖他去,只會增加他的焦慮指數。有個教授級的爸爸的妙計是,託給別人來帶孩子。暑假,他讓兒子跟一個學生去南投住了幾天,這個學生在鹿谷從事為老人送飯的公益工作,閒暇時就帶著教授孩子到處遊歷,還跑去溪裡游泳,兒子的反應相當熱烈。這些,都是教授爸爸帶著兒子時,想也沒曾想過的「冒險」。

也許,對我這樣的爸爸來說,每次帶著兒子出門,就要有「冒險」的準備,因為,實在無法預測他會出現什麼行為,會不會在不該出聲的時候,發出眾人側目的噪音。有一次中午去吃麵,付錢,兒子又總強迫地要把所有椅子收好,發出很大的聲響,老闆娘目睹兒子躁動的模樣,便極富同情語調跟我說:「你們做父母的,一定很辛苦。」我默不作聲。

我心中其實想起,曾經為了寫一篇論文,問過幾個爸爸如何看待爸爸的角色。那時我發現,爸爸們其實還算喜歡當上爸爸的感覺,尤其是與孩子建立起了以前的生命裡,沒有過的關係。然而,談到教養和帶孩子,他們就會覺得辛苦了。

再早前,〈紐約雜誌〉有篇文章指出,很少有人後悔當上父母,反而許多已婚者為沒有生小孩而覺得遺憾,但是,「人們都不喜歡教養孩子」。

美國是個個人主義色彩濃厚的國家,許多人生小孩後,感覺婚姻的品質大不如前,等孩子進入青春期後,家庭關係會搞得有些像戰場。有九百零九名德州婦女為日常家事帶來的愉悅做排名時,教養排在第十六名,落在烹飪、看電視、運動、購物和做家事的後面。

做為新世代的爸爸們,我應該也能體會這群德州媽媽的心情。爸爸們可能會更覺得「教養」很累人,畢竟,根據奉行半輩子的男性法則,「教養」交到爸爸的手上,多少會規格化為一種「任務」、「方案」和「待辦事項」,目的,就是把孩子教養成功。應該不會有太多孩子喜歡被當成是「待辦事項」,然而,爸爸們感受的壓力恐怕更大。收入愈高的爸爸,愈會出現這類心態,也就愈不喜歡教養。

把教養當成任務,看到孩子的個性、成績不夠理想,就想趕緊補正的父母,多半會在教養路上感到挫折,而爸爸男人們多半不喜歡挫折。那天,我其實想這樣回答麵攤老闆娘:「兒子弄出很響的聲音時,雖然會讓我挫折,但也有快樂的時刻片段。」每次,我也會急得在旁高喊:「好了,收椅子不關你的事。」把「讓兒子學會不收椅子」當成一項不可能任務,因而一再地覺得挫折。

後來友人提醒我,我那充滿挫折而氣急敗壞的模樣,其實比較會引起旁人的側目。後來,我試著降低標準,當兒子開始收椅子時,我說:「好,真是好習慣,省得老闆再整理。」我這樣說,卻沒有老闆有足夠的智慧領悟,要給我們打折。

我想起〈蠟筆小新〉有一集,媽媽也是這樣卯起勁稱讚小新,不過,當這樣的爸爸,我顯然仍不習慣。

「教養」這個常用的詞,把「教」放在「養」的前面,其實老早就在昭示我們,生下孩子,與孩子相處到長大,本身永遠是個「任務」。其中,媽媽的挫折和壓力一向較大,但爸爸的角色和壓力也正在迎頭趕上,這算是一種時代的進步嗎?

當然,一個爸爸的經驗和心情,絕不是調查報告能呈現的。我們需要的是更多理解爸爸角色的方法。

(作者為知名作家,擁有一位自閉兒。本文摘錄自《爸爸,我們好嗎?》一書第53~67頁,感謝「生命潛能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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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屬書籍: 
爸爸,我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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