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兒、梁帛、雲豪、方羚

3/24墾丁->枋寮->臺東

經歷了風吹、日晒、寒流的16天,離開墾丁後,接下來將是長途跋涉,一路要從墾丁大街騎到枋寮搭火車穿越南迴,直達臺東,方羚不希望雲豪因為要帶這麼多東西上路而感到疲累,所以從房門裡整理了一些要請志工夫婦幫忙載運的物品,包括兩人身上的背包,雪兒看到之後,發了很大的脾氣:「你們這樣還要繼續旅行嗎?」

方羚望著雪兒的背影不解,持續趕路的確讓所有人都筋疲力竭,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要這樣大呼小叫的?心想只不過是請志工夫婦把背包載到臺東,以自己的體力能撐到墾丁真的已經很厲害,而且從高雄開始,阿帛跟雪兒就一直都拒那些志工千里之外,答應志工來的是你們,現在又出爾反爾,真不知道你們要怎樣。於是,沉默了一回,方羚的不悅跟疲憊都寫在臉上,四人回到各自的房間都不說話,不知道哪個環節的螺絲鬆動了,卻也沒有人想要去撿起那個螺絲釘。

幾分鐘後,在墾丁的民宿門口,方羚還是乖乖背起背包繼續前進,經過這次脾氣一鬧,四人已經沒有剛出發的興奮,每個人的內心都是滿腹猜疑,下一站是往臺東的方羚返鄉之路,卻也可能是彼此結束的句點。沿著墾丁往枋寮的路走,一樣阿帛騎在前方,雪兒的小折墊底,旁邊是連綿的山壁,再過去是蔚藍深深的大海,汗水不停得在額頭上冒出。屏東專屬的落山風一陣一陣快把四人吹到山邊的水溝中,往前還有數十公里,方羚內心嘀咕,為什麼雪兒非得堅持背著背包騎行?路上又沒有人在看我們,志工夫妻也已經走很遠了。一路上大家都這樣過來,卻不明白重要的不是背包,是你該怎麼看待這場旅行;阿帛此時已經感到無力,他覺得旅途走到後面,離開始的初衷越來越遠。

四人從墾丁沿著海岸線一路往上,爬上無數的坡道,還有不少的善心路人搖下車窗幫大家加油,甚至在途中買了運動飲料給四人補給,天黑之前終於抵達枋寮車站,買完車票之後,就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歇息,等待火車進站,大部分時候,四個人都是保持發呆無語的狀況。上了火車,雪兒在粉絲頁打了一句話「布農公主要回家!」留言串下面都是一陣興奮,不過對照著四人的面無表情,阿帛跟雪兒突然間面色沉重了起來,方羚不知道是早上擺臭臉讓他們感到不開心還是怎樣?突然間覺得好想放棄這趟旅程,反正對拍婚紗也感到厭倦了,只是誰也不知道怎麼開這個口。

「輪子出走」25天一共有三段是搭乘火車,第一段是新竹到三義,第二段是枋寮到臺東,第三段是花蓮到宜蘭,因為這三段都是不適合輪椅前行的路段,也不覺得非要冒生命危險去完成一段旅途。入夜,火車越過南迴鐵路段,單車跟輪椅就掛列在最後一個車廂,下車前,阿帛傳了一封信到四人共用的通訊軟體群組,他一臉無奈,「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你們看看吧!」這是一封由衛生福利部傳來的民眾檢舉信,在環島初期就投訴主管單位,質疑身心障礙機構辦理背包客環島活動是否允當,並說以機構之立場,讓這四個人環島拍攝婚紗,是否有圖利某些身心障礙傷友之嫌,造成社會資源不公?數千字讓每個人感到沮喪失望。

或許從初期到現在,四人得到許多媒體記者的寵愛,也受到很多社會大眾的關愛,更聚集了一些追逐的粉絲,問他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他們會說:「因為你們現在做的事情讓我好感動,如果不伸手幫你們,就讓我覺得自己好無用。」這份愛,有時候會把人捧成明星,像是聚光燈一樣把每個人的笑容照耀得特別明亮,但聚光燈外的黑暗才是真實世界,如同這封信,像一把劍刺進了四個人的心裡,讓原本已經沉默的空氣,變得更加酷寒。

「為什麼?」方羚憤憤不平得看著雪兒。

「沒有為什麼。」雪兒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心想這封信或許就是來提醒我們,不是每件事情大家都會正面思考。

「怎麼會有人質疑我們這麼辛苦環島的動機?要有多大的勇氣才敢踏出第一步,這些人難道都不明白整天帶著尿布跟浣腸有多費工夫?在豔陽下憋尿有多痛苦?半夜送到急診室有多可怕?常常吃完早餐後就是晚餐,每天趕路有多辛苦?」方羚大滴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雲豪也嘆氣,問那要怎麼回應。不管怎樣,最不願意發生的事情出現了,此時大夥一陣心情低落。「或許在方羚大病之後只貼出外遊玩的照片,讓大家都以為我們過得太舒適。」阿帛覺得這一點可能是別人懷疑的原因。所有人都是透過臉書粉絲頁來追蹤「輪子出走」的旅程狀態,我們也很在意是否能在臉書上以照片及訊息傳遞正面能量。還記得初期都是在寒流中奮力騎行的慘樣,甚至一度把方羚半夜送急診室,那一次方羚的媽媽打電話來邊講邊哭,就連機構的董事長都來電,說如果走不下去,就不要勉強。為了不讓家人擔心,四人在討論後,決定公開的訊息要報喜不報憂,或許在某些人眼裡看來,「這四個人就是不用工作出去玩樂啊!口中說緣脊髓夫妻的拍攝婚紗夢想,那脊髓損傷者難道就只有他們兩個需要被報導?為什麼他們可以這麼幸運,得到所有人的愛?」

或許就是這樣計較的心態,檢舉信洋洋灑灑告狀到機構的主管單位,公文下來時機構的同事看到都大驚,卻也一棒打醒了互相猜忌的四人,計畫初衷要的從來就不是聚光燈,是那個真實在追求夢想的感動。路途的遙遠,不在於走過的風景,有時那輾轉的心境,更令人感到不知所措,剛開始出發只有四人,然後沿路變得很多人,漸漸地路上的人在影響我們,彼此的情感也在發酵變化。

「不覺得我們四個人要回到最開始的初衷嗎?」雪兒語重心長。

「什麼初衷?」雲豪在旁邊似懂非懂。

雪兒開始悠悠地說起在墾丁大發脾氣的原因,還有一路上拒絕許多志工來幫忙的緣由,或許當初是出自於想要讓接續旅程更加順利,畢竟一開始實在太多艱辛,疲憊崩潰都是旅途的一部分,但許多人對於身心障礙者的態度大部分都是同情大於同理,總覺得如果自己能幫上什麼忙,一定要義不容辭,到後面往往會介入了他們的生活。表面上旅途因為志工的協助,而免去許多勞心勞累的雜事,但事實上那些困境才是整趟最重要的過程,如果只是依賴別人幫助完成旅途,那麼為什麼當初不選擇最方便的方式,或是直接發包給旅行社呢?

「想想四個人什麼時候最快樂?」

「我想大概就是出發前幾天最慘的時候,憑著一股毅力從桃園騎到臺中,那時候每個網友都覺得好可憐,我們卻一心只想往前,不覺得自己可憐。為了吃一個便當努力,為了讓大家看見我們的勇氣努力不懈,但慢慢的現在我覺得我們好像一盤散沙,而你們連最基本背背包的苦都吃不了。」

「你們兩個是我覺得最能吃苦的傷友,但後面幾天我真的覺得這樣的想法是不是錯了!」阿帛無奈補充說著,在機構工作的我們,知道並不是每個身心障礙者都願意像方羚跟雲豪這麼願意踏出內心的恐懼,甚至挑戰自己的極限,但是到了旅途後面,依賴別人的慣性漸漸浮現,慢慢也踏入了舒適圈,忘記了剛開始大家面對困境的信念。方羚這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後面幾天大家都表現得怪怪的原因,聽完之後不發一語,因為想反駁都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但提到自己不能吃苦,內心就一股叛逆就出現,想到自己受傷後連續一年不眠不休的復健,那種苦都吃得了,何況這種旅行的苦。

「你還記得我們一開始要做什麼嗎?」阿帛說。一路上所有志工都圍著方羚跟雲豪打轉,甚至私底下一度還被找來的志工罵自私,說:「如果方羚想拍漂亮一點,為什麼還要催促著他們趕往下一個行程?」他們希望可以完成方羚的願望,如果方羚當下說我不想拍了,他們也會認為是不是阿帛施壓,如果方羚想去其他地方,他們就會希望以方羚的願望為主。

但這趟旅程只是為了私心完成某人的願望,還是想要讓更多人認識脊髓損傷者?要讓他們藉由「輪子出走」的努力踏出舒適圈完成夢想,還是都用身體的殘缺吸引志工幫忙來完成?如果自己都不需要努力了,那為什麼當初就不計畫後面壓一臺保母車,前面一臺前導車,卻要機構兩個同仁騎著單車陪行呢?或許善心人士的協助是好意,往往有時候過多的幫忙反而阻礙了弱勢者自己爬起來的道路,認為反正都會有人在背後撐腰,為什麼還要走回艱難的路?只是當你選擇了簡單的路途時,這段旅程非但不會帶給人更多感動,也無法讓更多受挫折的人走出不安的困境。

那漫長的南迴鐵路火車,從枋寮到臺東的兩個多小時,四人促膝談起這一段旅程,就像穿越了17天的悲歡喜樂,最終卸下了心防,開始聊起了初期寒風中前進的新竹,風雨交加的臺中,還有急忙找急診室的驚險過程、加上炎熱的臺灣南部,沾染各地人們的熱情,一路走來相伴的路人……,我們真的很珍惜路上遇見的每樣人事物。

最後,雪兒語重心長的提議,「謝謝志工夫婦,回到臺東部落後,重新開始就只有我們四個人,東西再重也要背在身上,身體再累也要騎到終點,路很遠,但更要一步一腳印的踏實走完。」其他三人也用力得點頭,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放下彼此的猜忌,總算回到最初的起點。此時方羚內心彷彿撥雲見日,雲豪也點點頭,這趟旅行最重要的不是拍了多少組婚紗,完成了多少的夢想,而是彼此信任的心情,夥伴其實最重要的就是信任,一路上沒有誰幫助誰,就是互相扶持,才能明白這趟旅程、這段路程的可貴。

「輪子出走」要做的事情就是讓他們相信靠自己的力量,也能走到那些去不了的地方。「走出希望」才是這趟旅行最核心的價值,雖然方羚曾私心的覺得自己只要把婚紗拍得美美就好,但此刻才明白相愛的決心、出走的勇敢,比那些執著的片刻來的重要。

至於那封突如其來的檢舉信,也變成了「輪子出走」彼此凝聚力量的支柱,如果不想認輸那就重回原點,憑藉著初衷,繼續努力往目標前進。

作者介紹

  • 雪兒:曾任職脊髓潛能中心,後來體悟到人生應該還給自己,於2015年開始成為純文字工作者,著有《「紐」轉人生:小資女紐西蘭打工度假趣》、《能不能,轉身就遠行?》
  • 梁帛:曾任職脊髓潛能中心,目前就讀世新大學非營利與社會企業在職碩士班,也是「輪子出走」計畫發起人。
  • 雲豪:29歲意外車禍造成脊髓損傷,目前為脊髓潛能中心各大校園生命講師。
  • 方羚:24歲經樓梯跌下來造成脊髓損傷,目前為脊髓潛能中心訓練導師,及宣傳大使。
     

(方羚為布農族女孩,24歲時跌落樓梯而造成脊髓損傷,目前為「桃園市脊髓損傷潛能發展中心」訓練導師及宣傳大使。雲豪29歲那年被垃圾車追撞而成為脊髓損傷患者,目前為「桃園市脊髓損傷潛能發展中心」各大校園生命講師。本文摘錄自《輪子出走:沒有跨不過去的障礙,只有跨不過去的自己》 一書第112~120頁,感謝華成圖書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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