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陳節如,執/筆陳昭如

2016年初春,一個飄著毛毛雨的週末,智障者家長總會資深幹部座談的現場卻是暖烘烘的。不是因為天氣熱,而是全台家長彼此熱情的擁抱與敘舊,讓整個會議室始終洋溢著一股暖意。

二十多年來共同打拚的記憶,維繫著彼此的情誼。看著這群熟悉夥伴的臉孔:雷游秀華、陳誠亮、楊憲忠、李明龍……大家都老了、頭髮都白了,但只要提起智障者的教育、就業、安養、法律議題,每個人都還是滔滔不絕地談著我們的社會責任、未來的方向與目標。從他們的眼瞳中,我依舊能看見點點火光。

照理說,像我們這群六、七十歲的人早該退休交棒了,何必這麼積極參與?這些令外人不解的熱情與毅力,究竟從何而來?

我想,他們應該跟我一樣,總認為自己還能做點什麼,好讓同樣的心痛,不再發生在其他家長身上吧!

我是個很簡單的人,只想簡簡單單過日子。從來沒想到,做了十幾年家庭主婦之後,竟會全心投入社福運動、走上街頭、到世界各國參訪,結識了許多一輩子的好友。如今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兒子昆霖。

身為一個智障兒的母親,我知道哀傷如何消磨人的意志,也知道沮喪如何破壞人的希望。每次看到絕望的家長親手結束孩子的生命、尋求一了百了的新聞,心裡就有說不出的痛。自己的小孩,血脈跳得那麼近,就算身體有缺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願意放手?只是有人夠堅強,還撐得過去,有人一時軟弱,就放棄了。

照顧智障兒不是一年、兩年的事,而是一輩子的負擔,這種壓力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但我從來不讓自己沉浸在悲傷的情緒裡,因為我知道,孩子需要我,未來的路還很長,只要我勇敢地站起來,孩子就有希望。或許有一天,我可以把這樣的經歷,轉變成對他人有益的事!

然後,機會來了。1987年,我無意間在報上看到心路基金會即將成立的消息,就像是開啟了我的心,也為我開出了一條路。日後我陸續創辦了「台北市智障者家長協會」、「中華民國智障者家長總會」、「財團法人育成社會福利基金會」、「社團法人台北市社會福利聯盟」、「社團法人台灣社會福利總盟」等團體,積極爭取相關法令及措施的改變,促成許多服務機構的設置。生命如此毫無預期地轉了個大彎,完全超出我的想像。

2008年,我的人生又出現了另一個重大轉折—擔任民進黨不分區立委。

我知道,民進黨邀請我擔任立委,在於我不只代表我自己,更代表其他家長,我不能只為自己著想。何況人家做不到的,我向來很願意一試,我要挑戰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

背負著眾人的期待,我進入了立法院,期許自己能催生出更多進步的法案。擔任立委八年期間,我陸續修正並通過了《特殊教育法》《社會救助法》《兒少法》《身心障礙者權益保障法》《住宅法》,以及「成人監護制」「社會福利稅制」「機構用地租金」「電價優惠」等相關法案。或許我做得還不夠好,但我自認已盡了全力,問心無愧。

這些年來,身心障礙者的就醫、就學、就職及養護環境已有相當大的進展,這些當然不是我個人的成就,而是集結眾人之力達到的成果。曾任育成基金會董事長的藍朝卿說得很好:「世上只有革命人權,沒有天賦人權。」如今身心障礙者擁有比過去更好的服務,更多的權益,這是我們一起奮鬥來的,而不是坐在家裡,就有人奉送上來的。

這是一條需要長期奮鬥、無法回頭的路,不管多麼困難,為了孩子,我們只能往前衝。

我常說,人的一生會碰到什麼樣的人,遇到什麼樣的事,本來就沒得選。既然這是必修的功課,就認認真真地修吧!歡喜做,甘願受,人生就會有不一樣的風景。

我很感謝昆霖。因為他,讓我急躁的性格變得更有耐性,也更為寬容;因為他,讓我懂得從不同的角度看世界,也體認到人生是多麼難得的一趟旅程。

我在少女時期便經常思考:「人活在世界上,究竟有什麼意義?」胡亂想了半天,都沒什麼結論。現在的我已經有了答案:「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為了幫助別人。」參與社福工作近三十年,或許我做的還不夠,但只要想到能替身心障礙的朋友多做點什麼,能在未來多留下點什麼,我的人生已有了意義與價值。

我已經70多歲了,身體還算硬朗,不過我終究是個凡人,總有離開的一天。我想在我離開的時候,不會有太多恐懼或哀傷,因為我知道,就算我不在了,昆霖在眾人的關愛與越來越進步的制度下,一定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

不論我能活到幾歲,我的一生,已經足夠。

延伸閱讀: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量

(作者的兒子在幼年時因意外腦傷,成為智能障礙者。她積極籌組「台北市智障者家長協會」,並創辦「財團法人育成社會福利基金會」,曾擔任民進黨不分區立委八年。本文摘錄自《為愛,竭盡所能》一書第10~14頁,感謝圓神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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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屬書籍: 
為愛,竭盡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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